1832年6月,一切都失败了,夫人的计划被于洛元帅等人挫败了。摩弗里纽斯公爵从旺代归来,在举行拉马克将军葬礼的前夕,狄安娜和儿子步行出去。那位歌剧院总是偷看她的人忽前忽后,老是跟踪两人,从玛德莱娜广场到全景巷,狄安娜所去的地方,一路上都能见到他。乔治·德·摩弗里纽斯问:“那是谁?”
“肯定是一个共和党人。”狄安娜说。
一切都失败了。玛赛也意识到了整个五月的阴谋,在埃斯巴夫人的沙龙里,他们偶然又有意地再会了,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漠然与幽默,埃斯巴夫人手眼通天,竟然能借来大革命时代最火热的作品,《处决自己儿子的布鲁特斯》,冷冷的幽默不啻于复辟典礼演奏戈塞克的《至尊赞美诗》和梅于尔的《出征曲》。画面里布鲁特斯由于自己的儿子参与复辟阴谋,反叛新政权,他只能下令处死自己心爱的人,行刑官把尸体运送到了他面前。他们两个并排站在画前,玛赛率先开口,他语气冷冷地,可是却充满了爱意:“雅尔纳的一击!漂亮的手段,狄安娜。”
她只是非常温和而纯洁地看着他,那么多年过去了……玛赛又看着狄安娜,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夏洛特。她曾那么洁白、娇艳,宛如《雅歌》中的东方百合。哪怕她背叛了他,仍旧用那种无懈可击的天真神态看着他。她那时的眼神,那诚恳的交流,好像真的想了解他心灵中的小关窍,情感中所有的小零件。女人总是善于骗人的,总是善于在自己的纯洁与天真背后隐藏着自己真正的意图。
最终,他还是没能像布鲁特斯一样拿她怎样,布尔蒙元帅等流亡国外,他却没法把她秉公执法或是怎样。玛赛只是对着她微笑,轻轻说:“唉,简直是西克斯图斯五世……我总是被女人骗,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是。人们,保尔、马克西姆和拉斯蒂涅都说我把女人当工具,不相信爱情,蔑视女人,但是谁知道我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是栽在女人手里?”
狄安娜沉默地注视着画面左上角孩子的尸体,玛赛说:“时隔十七年的复仇,多漂亮的手法。你一直说时候未到,原来是一直酝酿着这样的仇恨,女人真可怕。”
她温柔无限地转过头来,表情好像1815年她看着那年轻英俊的恋人,然后用一种柔情似水的口吻说:“…..这怎么会是一种复仇,亨利?这种感情的形式,绝对不归于憎恨。”
“那你将它归类于什么?”
“我将它归类于一种爱,一种柔情无限的爱,一种阔大的博爱。”王妃那跨越了十七年岁月的目光仍旧注视着他,他意识到她的眼神里没有憎恨,没有无情,她只是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她看每一个恋人的时候都是那种诚挚得要剖出灵魂来的目光,看着吕西安的时候,看着维克蒂尼安的时刻,看着马克西姆的时刻……甚至哪怕和葛朗利厄公爵分手多年以后,她仍旧用那种眼光看得他浑身战栗。
玛赛好像被那眼神震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感叹:“多狡猾的女人。”好像是斥责的一句话,但是那一刻,他知道,如果他没有和迪娜·斯特旺结婚,如果不是首相,他会心甘情愿跪下来向她求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到日内瓦或是意大利度过余生,他想到德·冈夫妇,想到以前绝不相信的一切,现在他由衷地憧憬另一条没有踏足过的道路……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原来这就是向往婚姻的滋味。有一种幸福的滋味和强烈的后悔降临在他的心间,他从来没有使用过那么多的精力去设想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想到最后,他微微一笑,对王妃说:“埃斯巴夫人有强大的幽默感,她知道我会再次爱上你,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挂这幅画在墙上讽刺我。”
“亲爱的,不要把它当作一种强大的幽默,要把它当作一种强大的巧合。”狄安娜说。
然后玛赛则说:“我知道,我并不因此感到愤怒。事实上,从未有过这样一种强大的幸福与兴奋降临在我的心间。”他离开了这场巧合的沙龙。
招待会再也没有举行了。王妃恢复到了静寂无名的生活状态中,本来五月的招待会就是精心设下的陷阱,现在人已经踩中了,也爬上来了,再也没有必要放在那里了。
1832年6月6日以后,也就是圣梅丽街垒战以后,她就再没见到那位共和党人,他准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占领圣梅丽教堂那天,一个少年要亲自和她谈话,交给她一封用普通信纸写的信,信上签署的名字她并不认识,那个名字叫“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那封信非常简短又可怕,他告诉她,他爱她,他梦想过非暴力,无斗争,靠爱来解决一切,化解一切的纷争,但如果她看到了这封信,就意味着这个梦想失败了,但他的爱会伴随着死亡直到坟墓中。王妃看了那封信,每每念及此,这位死人比所有的生者都令她悸动。
到了1833年,王妃已经三十六岁,她的儿子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已经十九岁,这位年轻人将来会大有成就,长得像安提弩斯一样美,却像约伯一样穷——属于他的长子世袭财产已被没收。狄安娜认为首要的是给他找一门豪富人家结亲,为了使这门亲事获得成功,她必须成为有节操的表率。她不再挥霍,对于她那本最华贵的肖像画册,《错误行为汇编》里那三十来个情人: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赛,德·拉斯蒂涅,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德·蒙特里沃等等,她现在最多不过接待两三个。王政复辟的那十五年,她自己太爱玩乐了,哪有功夫想到过这个儿子,可到了失去一切,无可留恋的境地,她又变成一位好母亲,将全部的爱用在孩子身上,为了儿子的前途,她决定做个有操守的母亲——她靠一笔菲薄的收入生活,一万二千法郎,一笔是乔治的姑母德·纳瓦兰老公爵夫人给的补助金,这笔钱给到青年公爵结婚那天为止,另一笔来自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的遥远领地。
在巴黎,濒临破产的贵族家庭最善于为自己的儿子猎寻家财万贯的富家女,比如绍利厄家,给长子雷托雷公爵找到了前索德里尼公主、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结婚,雷托雷公爵夫人的前夫是伦巴第地区的大富翁,她本身就门第极高,财富和前夫旗鼓相当,阿尔盖奥洛公爵死后又指定她为全部财产的继承人,这使得她成为全意大利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勒农库-吉弗里世家眼看要绝了嗣,绍利厄家的次子娶了玛德莱娜·德·莫尔索,都兰地区莫尔索府上的遗产继承人,他的丈夫因此继承了勒农库-吉弗里家族的姓氏、封号和家徽,因为玛德莱娜的母亲莫尔索伯爵夫人是勒农库-吉弗里公爵唯一的孩子。
近几个月来,她虔诚的表现甚至得到了大主教的好感,甚至说服了德·五天鹅夫人去拜访她一次。她叫儿子到五天鹅侯爵夫人家殷勤走动,乔治每周有三天在侯爵夫人家吃晚饭,陪伴洛朗丝·德·五天鹅和贝尔特·德·五天鹅母女到意大利歌剧院看戏,她们在布洛涅森林散步的时候,他就在她们马车周围跃马盘旋。谁都说不清到底是五天鹅夫人有意让她的女儿成为公爵夫人,然后成为王妃呢,还是卡迪央王妃想为她的儿子弄一大笔陪嫁。贝尔特长得很美,而且这孩子出身的五天鹅家族又属于坚定的保王党,最重要的是,她的陪嫁达到大约八万法郎的年收入。
1833年5月,最初那些好天气中的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王妃在最后的阳光照耀下,漫步在围绕园里草地的唯一小路上,这不能说是散步,只能说是来回兜圈子。从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使这个散发着花香的小小空间,有一种暖洋洋的气氛。
“我们不久将会失掉德·玛赛,”德·埃斯巴夫人对王妃说,“你想借助他使摩弗里纽斯公爵重振家业的最后希望也将随之破灭;因为,自从你那么巧妙地玩弄了这位大政治家,他又重新对你萌生爱情了。”
“爱情?”狄安娜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
“是啊,这来得很迟,也不合时宜,谁都看得出他的身体江河日下,但是这个关头,这台伯明翰出产的机器竟然领悟了爱情——此前从来没有过,一种真正的爱情。”埃斯巴侯爵夫人说。
这对朋友畅谈所有的话题,狄安娜说绝不向幼支投降,乔治和贝尔特·德·五天鹅的事,还有爱情,这对友人惊讶地发现彼此都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谈到贝阿特丽丝·德·罗什菲德和孔蒂的出走,她们不停地讨论真正的爱与幸福,狄安娜提到那个共和党年轻人对她的爱情——她头一次感觉到爱情是一种神圣而美妙的东西。在埃斯巴侯爵夫人的追问下,她终于说出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名字,并且说,如果不是他死了,也许真挚的爱情会降临在她的心中。
“幸亏你说出他的名字,”德·埃斯巴夫人热情地接着说,“我可常听别人谈起他。这位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一位著名人物的朋友,这人就是你想要认识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他每个冬天总来我家一两次。这位克雷斯蒂安确实是死在圣梅丽修道院了,他的朋友可真不少。我曾听说他是像德·玛赛一流的大政治家,只是时机未到,一旦时机到来,准会平步青云。”
狄安娜沉思又忧郁地说:“这么说,还是让他死了好。”
“你愿意抽一天晚上到我家里和德·阿泰兹见面吗?”埃斯巴侯爵夫人问,“这样你们就可以谈谈你们的亡人了。”
就这样,在几天后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宴会上,狄安娜遇到了她一生的真爱。
后来人们总是很惊异达尼埃尔·德·阿泰兹和卡迪央王妃的结合,把那视作一个十足的喜剧。
达尼埃尔·德·阿泰兹属于当时少有的既有才华,又有品性的作家,他的声望非常之大,已经得到学术界的尊敬和很高的评价,地位将来稳如泰山,不仅受到政治人物的尊敬,比如德·玛赛与拉斯蒂涅,最难得的是,同行也尊敬他,比如勃龙代和拿当。他的私人生活高尚而纯洁,并且是从最贫寒的青年时代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和王妃简直是截然相反。
阿泰兹曾经住在巴黎最破烂的街道,□□街,在如今最伟大的著名外科医生德普兰住过的那个房间,受过所有的苦,品味过贫困最厉害的滋味,在那样的时代一个人摸爬滚打,从未歪斜过自己的意志或路线,一路攀爬到了成功的山峰。他年轻时的长相酷似罗贝尔·勒费弗尔翻刻的波拿巴——强烈的忧郁、克制的野心、藏而不露的内心。他也确实有着那样的禀赋,同样和他起点的人,不能坚持其本心的,比如吕西安,早已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却怀着铁一般的意志走到了正路的最后,忍住了所有的诱惑,禁绝了所有的歧路,简直是一位本笃会修士。
而王妃是一位女版的唐璜,他们两个的结合简直出人意外,将他们联合的人是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对于同一个人共同的怀恋使得他们上演了一出出喜剧。最开始,勃龙代和拉斯蒂涅将这位大作家引到埃斯巴侯爵夫人家中前,就向他浓墨重彩地铺垫了卡迪央王妃过去荒唐的情史,她如何做了两位外交部长言听计从的伊吉利娅,他却淡然地表示他从亡友那得知的比他们能告诉他的更多。在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家中,狄安娜扮演成温柔朴素,受尽生活苦楚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而遭受诽谤的女人,她不像一般人那样恭维阿泰兹,不像一般故作媚态的女人那样过分节食,吃得很香,这种毫不媚俗的姿态使他着迷,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爱情遗产。
她过惯了交际女子的生活,如今却意识到对这个超凡的人,不能使用一般的手段,她对这个天才人物定制了特别的姿态和态度,聊到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对她的爱情时,他非常感动,尤其她明明一本他的书都没能看过,却能不露破绽地对他的作品进行二十分钟毫不重复的赞美之词,这位天才作家丝毫没能察觉。哪怕离开会后,勃龙代和拉斯蒂涅仍旧说着她的风流坏话,他们或许是对的,但对阿泰兹而言,她是神圣性不可侵/犯的,阿泰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堕入情网。
狄安娜叫人去搜集他的所有著作,桌上堆满了镀金切口的书,把他的书全读了。她在自己的家中接待阿泰兹,进行了一个月的文学论战和柏拉图式的空谈,他对她产生了敬意,觉得她就像许多作家那样,把她看作一位优秀女人。他们谈论天气,部里的情况,德·玛赛的病情,正统派的希望,因为阿泰兹和她的政治立场是一派的——他是**政体的拥护者。她甚至找到了办法告诉他,她是如何玩弄了德·玛赛,实施了她那杰出的计划,他更加对她的才智和忠诚起了敬意。她把她的母亲于克塞尔公爵夫人和卡迪央亲王的形象剁碎了搬上来,给自己过去的风流进行了颠覆性的辩护,阿泰兹像早期基督徒听使徒书信那般虔诚,完全相信她是个天使,并且说出了他将永远爱她,他要补偿她失去的全部生活。
对于阿泰兹那可笑的迷恋,狄安娜的好友兼敌手——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意为阿泰兹组建了一个局。其中尽是狄安娜过去的情人——拉斯蒂涅,勃龙代,阿瞿达-潘托,马克西姆,埃斯格里尼翁,两位旺德奈斯,杜·蒂耶和德·纽沁根、拿当、大使馆中最无信义的随员中的两个,以及德·埃斯巴骑士。这些都是狄安娜昔日玩弄的男人,他们对狄安娜展开了一场严酷的攻讦,无论他们怎样揭露狄安娜的荒唐过往,这位天才作家却坚定地为狄安娜辩护:“这个女人的最大错误就是去和男人们比赛花钱,她也和他们一样浪费嫁资外的财产,她打发她的情人们去借债,她吃掉嫁资,她使孤儿们破产,她败掉古老的城堡,她引别人犯罪,甚至也许自己也犯罪:但是………”
“但是,”德·阿泰兹用轻松的嘲弄口吻说,“德·卡迪央王妃夫人比起男人们来,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当人家为她而遇到危险时,她便挺身而出,去救援他们,而且,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为什么人们中不可以有一个女人玩弄男人,就像男人玩弄女人那样?为什么女性不可以有时也对男人来一下报复?……”①
大家听了这话,都呆呆地看着他,好像被惊得不知说什么了。
勃龙代更是直接对拿当说:“天才到底比智慧厉害。”
无论是马克西姆或是维克蒂尼安都不想和德·阿泰兹争吵。喝咖啡的时候,勃龙代和拿当甚至来向阿泰兹致意,那种殷勤的样子无可模仿。勃龙代甚至说:“你在这儿的行为,已经不像是一个凡人,而像是一位天神。”拿当夸奖他简直是一位大政治家。
他从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宴会回去,完美地为他心爱的天使进行了辩护,大获全胜。从此,狄安娜·德·卡迪央王妃收获了她无瑕的爱情。社会上的人都很诧异,因为这是一种恐怖的爱,阿泰兹理解了王妃的一切,却仍旧深切地爱她。
1833年末的夜晚,狄安娜再次设宴,家中有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玛赛在做客,其余客人有拉斯蒂涅,两位大使,两位贵族院的著名演说家,德·勒农库和德·纳瓦兰两位老公爵,德·旺德奈斯伯爵和他年轻的妻子,以及阿泰兹。对于玛赛这位旧情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第二年他就死了。这群人凑在一起,事关从首相那里为德·卡迪央亲王弄一张通行证,但贡德维尔伯爵的到来却让五天鹅侯爵夫人极端反感,甚至拉着女儿贝尔特冷冷告辞。
狄安娜低声对德·玛赛说:“你也许把乔治的亲事给闹吹了。”
自从狄安娜对玛赛说了这句话后,就一直凝神思索,阴郁地盯着贡德维尔,等到贡德维尔离去了,他才站在壁炉旁边将原委详细道来——五天鹅夫人愤然离开的原因。
宴会逐渐散去,玛赛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但他迟迟未走。他那悬而未决的目光谁看了都明白,他在想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他看起来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狄安娜看出他眼中别样的意味,和他坐下来,决定聊一聊。
他们坐下来,却相顾无言,阿泰兹很识趣地去了别的房间,他当然不是觉得他们要聊通行证或者乔治的婚事,他以一个男人的本能,意识到玛赛仍然爱狄安娜,但他怀有一种健康的人对重病之人的谦让与优越,选择了离开。玛赛的脸色真的是特别难看,后来很多人说他简直是殚精竭虑死的。狄安娜突然问:“亨利,你有想过,抛下手中的一切,到宁静的外省去生活吗?再也不是巴黎、圣日耳曼郊区,过一种更朴素的生活。”
玛赛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个饕餮的话,我会去的。”他们对视然后笑了一下,玛赛继续说:“也许鲍赛昂侯爵该去外省。”德·鲍赛昂先生父兄死后继承了侯爵之位,他什么都玩腻了,除了吃喝,什么都不讲究,人们都说他和德·埃斯卡公爵是同道。
狄安娜赞同地点头:“是啊,他很早就该去的。他的餐桌摆得像十八世纪的盛宴,那些土耳其橄榄,法兰克福熏香肠。”
“波尔图葡萄酒的葡萄,要在哪一个地方的夏天成熟他都头头是道,如果端上来的是斯提尔顿而非卡尔菲利奶酪他都会勃然大怒。他每天都在欢乐的飨宴,漠视与他无关的一切,可怜的鲍赛昂子爵夫人却一次都没有体会过饱的滋味。”玛赛回想着鲍赛昂侯爵在餐桌上的样子。
“鲍赛昂侯爵是那类讲求完美的人,之所以只表现在饮食上,是因为他已经无力也不能够支持其他地方的完美了。”狄安娜说。
“对于去外省生活,你动过那样的念头吗,狄安娜?”玛赛问。
“不是去外省,而是回到外省。毕竟,以后再也不是我们的时代了。”狄安娜说。
玛赛说:“好像时代只给你留下了两条路,要么隐居乡间,要么像夫人那样更积极。这是一阵隐消不去的阵痛。时代留给我的路也只是默默无名,或者在中间做斡旋,如果我能活下去,这条路还会绵延得更长,一切都有救,不过……你相信吗,我们就是一阵疼痛的过渡,我们死后,敞亮的路属于共和党那一帮人,渐渐地,我看到一条更敞亮的路在他们眼前展开。”
他说完这话,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非常伤感,于是他转开话题,“最近,对于我的政见,我想得很少。但是对于某种永恒的事情,我想得很多。就像我的偶像塔莱朗亲王那样,我是那类后知后觉的人。说来不感到好笑吗,我们都是玩乐着过来的,可是爱情的滋味,却从未到过喉舌间。亲王一生流连花丛,和他的妻子格朗特夫人,情妇弗拉奥伯爵夫人,库尔蒂永公爵夫人……他靠女人牟利,靠女人愉悦,是个狡猾的浪子。到了1817年,沃雷蒙老王妃去世了,那时候亲王都六十三岁了,可是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爱她,爱情的滋味,竟然第一次降临这位半百老人心间,所以他那么拼命地为玛居梅男爵夫人造势,夸赞玛居梅男爵的优点。他一生经历着冷酷、浮华又无情的东西,但是直到晚到不能再挽回,某种无可救药的感觉涌现在他的心间。”
狄安娜说:“那种东西,可能我们即将进入坟墓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也有可能一生都不会来临。那是一种更永恒,更幸福的东西。”
“我曾梦想着和你建立那样的关系,哪怕没有机会是爱情。也许就像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和摩冷古男爵夫人那样,他们维持了七十年的友谊,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那关系中有一种无法参透的奥秘,我曾想要和你共享那样的奥秘。”玛赛说,他的脸色很难看,年轻时他面色多么好看啊,如今苍白得像一张纸,又难看地瘦削了。
“亨利,死亡爬上你的双颊了。”她用怜悯而惋惜的口气说话,然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多少时间铺叙爱情,于是说:“我爱你。”
狄安娜非常怜惜地看着他:“亲爱的亨利,你只是爱可以持续不断与你较量却不使你厌倦的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沉迷于那样的感觉,觉得爱情是一场博弈,要爱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突然很急切地抓起她的手,然后说:“不,不是那样!这一次和所有的一次都不一样,我清楚地意识到那就是幸福,和塔莱朗亲王对格朗特夫人,对任何情妇都不一样,他清楚的意识到对于沃雷蒙王妃,他心里涌现出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当它出现的时候,带着之前所有感情都不具有的光辉与幸福。狄安娜,这就是爱情,并且我意识到的太晚了,晚到你已经寻觅到了属于你的唯一。”他的眼神看着门外,显然对阿泰兹感到羡慕又嫉妒,突然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他突然灰心丧气地说:“我死后,一切都结束了。”
狄安娜静静地瞧着他,如果是别人,一定会安慰他还有拉斯蒂涅、龙克罗尔和马克西姆在,他的愿望和目的都不会熄灭,但是他们目光对视的瞬间,玛赛就明白了——她完全理解自己。于是他苦涩地说:“我死后,议会将分裂,拉斯蒂涅和龙克罗尔都会垮台,他们没有能力主导,什么都不会继续了,我的梦想,我的一切……从1827年以来积蓄力量,我所设想的宏大构图,一切都结束了,我明明梦想着一切,但是我的生命将结束了,这一切是不可逆转的。”
阿泰兹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心爱的恋人,然后低声对玛赛说:“我再也不会接见您了。”
玛赛说:“因为你已经找到了?”
“是的,最宝贵的东西。我没有能力给予您要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再见您了。”狄安娜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于是玛赛离开了,他说:“我就像罗兰得知安杰莉嘉结婚那样绝望发狂。”脸上全是苦涩。
1834年,玛赛最后一次登门见面的对象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他面如白纸,还不停咳嗽,却勉力微笑着说:“哎,我一直有问题想要问你。”
费利克斯说:“你竟然有问题问我吗,首相?”他用一种调侃的表情看着玛赛首相,查理十世当政的末期,费利克斯就被贬到贵族院了,七月革命后,他的处境变得更不如往昔,毕竟从复辟到七月革命的这段时间,浓缩起来,也不过是玛赛这帮人和旺德奈斯这帮人在掰手腕罢了。这对立场上的仇人,竟然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玛赛始终认为费利克斯是个可敬的对手,他拥有非凡的政治智慧,还怀有万般怜爱,仍旧在全力施力挽救和拿当姘居的夫人。
“你以前可是个无情的人啊,在过去的恋爱里。”玛赛突然微微一笑,这么说。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曾经残忍又无情地伤害过莫尔索伯爵夫人以及玛赛继母杜德莱勋爵夫人的爱,他像《海盗》里的康拉尔一样享受了人间至福,有一个温柔的梅朵拉,一个狂热的古勒奈尔。后来,他又伤害了娜塔莉·德·玛奈维尔夫人。他的爱情往事,至今仍是大家口谈的闲资。费利克斯看着地面,然后点了点头:“我曾经犯了很多错误,辜负过很多女人的真情。那个时候我太幼稚了。”
“但你对你的妻子万般容忍怜爱,冒昧地问,你爱她吗,即使和拿当在一起鬼混,你也原谅她吗?曾经莫尔索伯爵夫人的爱多么无瑕,你仍旧犯下了错误,可是对于你的妻子,你却展现出了这样的爱,我想问你,为什么?”玛赛盯着对面的树荫,如此询问。
“她是我一手雕刻的作品,她的情趣、爱好所有都由我来为她拓展,看着在自己手中,从家庭逃离出来并逐渐变得幸福的她,我没法抛下她,没法看她堕入污泥。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学生,我再也不会爱一个人那样深了,我希望她仍有光明的未来,然后超越我。”旺德奈斯伯爵用寂寞的笑容笑了笑,他曾经以情人、父亲、教师和丈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安杰莉克·德·格朗维尔的教育,让她脱离了原生家庭那灰暗又恐怖的阴翳。
“我正是那样啊,我教出来的学生超越了我。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女人呢?人们都说我玛赛算无遗漏,善于谋划,可是最后的关头,她却无情凌驾在我之上,利用我,胜过了我。”玛赛突然对着天苦笑起来。
“狄安娜吗?”已经从权力漩涡脱身许久的费利克斯反应敏锐,快捷地反问首相。
“您怎么知道?”玛赛笑了笑。
“我们这个小社会,能和您一较高下的女人只有狄安娜,也许有些人会说埃斯巴侯爵夫人同样精明,但是能够胜过您的只有王妃,埃斯巴侯爵夫人暗暗蛰伏,只为一个小的目标。但狄安娜却敢铤而走险,她的心里始终蕴藏着更加高尚的东西,为了实现那愿望,她的心灵智慧将凌驾在您之上,首相,这就是她,我和她是很多年的好友,曾经也当过她的情人。她什么都敢,算计您也好,借我的护照女扮男装,去拯救埃斯格里尼翁也好,在那样的女人面前,您只能输掉。”费利克斯说。
玛赛突然陷入了沉默,费利克斯则说:“太晚了,首相,这一切都太晚了。也许阿泰兹也有在你面前黯淡无光的机会,她过去也曾跟我说过,她缺少可供玩弄的聪颖的对象,过去她碰到的却只有伙伴,从未遇到对手,爱情本该是一场战斗,却成了一场游戏。之所以追寻到了天才般的阿泰兹,或许正是因为在最初渴望着你启蒙的身影——你当初是多么不可战胜的对手。你把她像洋娃娃一样丢弃了,给她上了一堂摧毁性的爱情启蒙课。”
玛赛咳嗽起来,然后说:“可是,一切都结束了……我死后,什么都没有了,爱,梦想,对手,可能成的一切,全部都没有了。”费利克斯怜悯地看着他。
果然,他死后,一切都结束了。当年他就死了,在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的舞会是他最后一次露面。他死后,留下了“杰出的政府领导人”这么一个美名,勃龙代说玛赛的作用无人能够理解,拉斯蒂涅说他是唯一能拯救法兰西的人。他一死,议会就分裂了,拉斯蒂涅也垮了台,只能依仗拉乌尔·拿当,龙克罗尔这位塔莱朗亲王之后最有才干的大使没有办法再展露自己的才华,去为朋友米日拉当总管。拉乌尔·拿当为玛赛写了很有气魄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的大臣,又批评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
①这是《卡迪央王妃的秘密》中阿泰兹帅气的辩护词原话!请去看吧,《卡迪央王妃的秘密》真是世界上不朽的杰作啊!
巴尔扎克多么偏爱狄安娜呢,完美退场就不说了,看看她作品中三个重量级爱慕者,全都很有意思......首先是玛赛,七月政府的首相死前爱着保王党耍了他的王妃?其次是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这位是共和党头头,简单说来任他发育到后期对王妃立场危害比玛赛还大,可是暗恋王妃多年?最后是阿泰兹,立场是保王党,他和巴尔扎克年龄体型职业高度重合就不说了,很有意思的是,巴尔扎克至少重复了两次他长得像人家画的拿破仑。。。。?能感觉到巴尔扎克那种淡淡的幽默吗,拿破仑和王妃在一起的样子。。。。几个立场的人全都爱着王妃。。。。神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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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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