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梦境,索科罗夫说,并不是私人梦境。
“曾经是,后来梦境的主人把它的权限开放了。这是我经手过最短最简单的梦境之一,大概有三四个小时。”
一些拥有者会慷慨地向广大人民公开自己定制的梦境,在网上就能搜到,有个梦境舱就能体验。
方雀迅速调整状态后,重新回到了躺椅上,戴上了黄色安全帽。这一次,她感到自己缓慢地沉了下去,在一片金色的麦田中醒来。
天气似乎已经进入了秋季,气候高爽,星罗棋布。方雀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身处此起彼伏的麦浪之中,远处是落日的余晖闪耀。
她动不了,她成了一个歪歪的稻草人。笔直的杆子随意地插在地里,旧衣服里包的全是稻草。
逐渐看不到落日了,一对母女在麦田中穿梭,麦浪中划过一尾涟漪。稻草人的位置刚好能听见她们的声音,逐渐近了,逐渐明了。
“我们小时候是要赶秋收的,学生都不上课了,帮着家里割麦子。”
“阿公阿婆都忙不过来吧,才要你们帮忙的。还好现在都机械化了,几个来回就能收一亩地。”
“是啊,年代不同了嘛……你这次回来多呆段时间吧?”
“妈,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又那么着急啊?”
“单位给我们批的探亲假本来就少,我路上还要耽搁两天呢。坐高铁实在是太慢啦,要是以后机场能修在我们县城就好了,我可以直接飞回家。”
“机场修在县城?哈哈那你爹可得怨死,他上班上得神经衰弱了,受不了太吵的,经常要戴耳塞。飞机肯定很吵吧!”
“嗯是有点,起飞和落地的时候比较吵,飞的时候还好。”
“你训练肯定很苦吧,我看网上说女飞行员很艰苦的,比男飞行员要求还要高呢。”
“妈,都一样的。训练还分什么男女呀,都一样。”
“小桂,妈妈很为你骄傲的。你爹嘴上从来不说,但是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妈,我……我要是不做飞行员了呢?我要是退役了呢?”
“退役了就回家。”
“回家……我也想回家。前几个月,单位里在组织报名新任务呢,我申请了。如果去了新任务,我就不是飞行员了。”
女儿望向橙蓝相交的晨昏线,依稀的星空,遥远的宇宙,只是觉得茫然。她偶尔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想寻求母亲的认可和依靠。
“妈,我一直在想一段话——
‘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她妈妈当然看过这本书《麦田的守望者》。早些时候,有些教书育人的老师会自比麦田的守望者,一直守望学生,保护他们。
对于孩子们来说,她就是那个守护者。
“你想做什么妈妈都支持。觉得外面过得不好就回家吧,妈妈一直在的。”
“不行吧……除非我打报告退役。妈,我们坐一会儿吧。”
“今天天气真好,星星那么多,都能看清楚。和我小时候看到的景色也差不多嘛。小桂,你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
“有点红色的那个吗?是火星吧。”
“诶呀,真亮。”
“妈!你看流星!快看!”
这是一片极为平坦的大地,秋风涌起,麦浪起伏。昼夜交替之际,虹与霞光尽褪,万籁俱寂之时,蛙与蝉鸣不止。
一道明亮的影,摇曳着白色的尾迹从遥远的天边扫过。那已经是夜的笼罩之下了,所以流星的光芒特别耀眼。
“就一个吗?看到流星是不是要许愿,我赶紧许一个吧,小桂你也许一个。”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妈!快看,还有呢。”
母亲却没有睁眼。她担心女儿,虽然有点自私,但是她想要一直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围在身边。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
流星的坠落远没有停止,在这场闪着星河的暗色幕布上,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流星洪潮开始了。
它们有着很长的尾迹,似乎向不同的地方坠落着,有些消失在天际,有些飞向尽头。破开大气层的时候,蓝色只是淡淡地跃动在流星四周,更多的是金色,在天幕涤荡开数道旷日持久的印记。
流星割开了夜空,奔向属于自己的季候。
小桂没有再催促母亲,一手扶着稻草人,笔直地站在麦田里,仰头望着。不知道年轻的女人受到了怎样的冲击,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动作,任凭流星在她的眼底闪烁。
方雀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机场,非常的吵闹,每一次流星飞落都伴随一次她的神经衰弱。接连刚才两个梦境身体受到损伤后,现在精神也遭到了彻底的摧毁。
她要申请工伤!工伤!
索科罗夫出现在稻草人身边,母女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不速之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索科罗夫随便画了一个圆,就把方雀和周围的喧闹隔离开了。
他终于出现了。方雀:“你运行过这些梦境吧?你有亲自当过这些配角吗?”
索科罗夫骄傲地说:“当然了,每一个角色都是我亲手塑造的。我也会亲自参与测试环节,每一个人我都了如指掌。”
方雀还附在稻草人身上,就好像稻草人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角色。在这个位置能看清所有流星的轨迹:“你都没觉得这些角色有什么不对吗,索总?”
“我的设计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索总,你说人有灵魂吗?”
“当然有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塑造那么多生动的角色。我根据客户的记忆,仿造了部分灵魂。”
“你觉得你写的代码会产生灵魂吗?”方雀脱离了稻草人的身体,站在索科罗夫旁边。他们两个像幽灵一样交谈。
这简直就是对他所有研究成果的亵渎!
索科罗夫即刻否认:“你想得很离谱,我不认同!”
他澄清:“这三个梦境都是‘The One’刚推出时,我给客户做的作品,距离现在过了很久,几乎很少做更新迭代,根本不可能产生你所谓的灵魂。”
“代码可以仿造灵魂,但是不能产生灵魂。我们说的应该不是一个概念。”索科罗夫又补充到,“而且如果真的有你所谓的灵魂,我在灵动核心那么多年,也早该遇到了。但是没有,所有的代码都很干净。”
显然,索科罗夫在极力撇清责任,在他看来,死了三个客户也许是意外,但绝对不该归咎于他们梦境构筑师。
至于为什么代码会出现纰漏,为什么他塑造的角色会失控杀人,索科罗夫给不出明确的解释。作为负责人,他必须得把这个锅给甩了。
他刚才在第二场梦境中,查到攻击曼英的武器被修改了参数,自己根本没有写入过“作用于真实精神”这一条,成了他自证的关键。
索科罗夫辩解:“一定是有人篡改了源代码!你看死亡录像带中出现的这个枪,这个刀,我从未给它们附加过这种属性!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客户都是脑死亡了!”
方雀没法确认,因为修改历史里,根本看不出篡改人是谁!索科罗夫是项目负责人,理所当然地拥有最高权限,只要他想,他当然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擦去。
问题似乎陷入了死胡同。但是方雀不想从这个角度和索科罗夫撕个高低,她有其他想法。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角色里的灵魂并非自然产生的,而是被填充进去的。你看到的是个二合一的产物,既有你的代码,又有陌生的灵魂在演绎。”
“简直是荒谬至极!”索科罗夫的眼睛都瞪大了,他眼中的红血丝在梦境里也是如此真实,“谁会想在梦境里扮演一个角色!又不是养成游戏!”
麦田里的母女已经回去了,流星洪潮还在继续,稻草人还在站岗,章舒华的声音依旧在说着。
“我觉得,这好像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被冻死在雪夜的时候,被一刀刀杀死吃掉的时候,看到流星洪潮的时候,那些痛和绝望,真的在我的内心发生了。”
方雀想起章舒华濡湿的枕头,梦境中朝她摇摇晃晃跑来的杉杉,他柔软的怀抱——
“我想要挣脱,却不能。”
“如果代码里真的有陌生的、外来的灵魂,他们一定是被困在这里了……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循环往复,根本逃不出这些世界。对客户来书是美梦,对他们来说却是噩梦般的地狱,无善终无善果。”方雀摇头。
她像幽灵一样飘在稻草人身旁,麦芒时不时扫过她的脚底。
方雀向索科罗夫分析:“杀周雪季的Alpha,手还在抖,可参加联合战争的Alpha都是英雄,骄勇善战,战无不胜,根本不可能手抖!
绞死曼英的小孩倒像是练过的,落刀的时候快狠准,用锁链绞杀还算专业。你告诉我,你第二个梦境的源代码里,有做过什么杀手小孩儿吗?没有吧?
我猜,‘演员’们恐怕不止一个人。周雪季梦境里死去的人应该都是活生生的人扮演的,曼英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是一样的。
我很好奇这些人从哪里来的。所以才问你服务器在哪里,我想去看一看。既然他们来过,就一定有痕迹。索总,你先别急着否认他们为什么会存在,如果可以,我想先找到他们。”
云端数据很容易擦除,本地服务器一般会做数据备份,想找到他们的踪迹,只能访问服务器日志。
索科罗夫似乎有点被说动了。
他抱着胸,背靠稻草人,低头思索:“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的代码是仿制灵魂,不一定有真人那么灵动,但是绝不会出纰漏杀人……”
男Alpha的个子很高,和稻草人差不多。要是以他的视角往外眺望,必定能看到流星消失的尽头。
索科罗夫在权衡,怎样才能把自己和属下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代码产生灵魂有点扯淡,有陌生灵魂入侵又是另一种说头。
他回复了方雀在第二个梦境结束时问的问题:“我不懂服务器,只知道其中一个部署在负八楼,我也没去看过。”
方雀看了看圈住他们的圈,刚好给了一方宁静。现在是章舒华的身份,她理应不该问一些常识性的问题,这太容易暴露自己了。
但是她必须要问:“索总,除了你还有谁有梦境的最高权限?如果导致脑死亡的属性不是你写进去的话还会有谁呢?”
索科罗夫一愣,仿佛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杜克有最高权限。但杜克一向不过问项目上的事情,放他那里是备用。”
灵动核心的大老板杜克·朗当然要有项目上的密钥,最高权限属于他的基本权力。
说罢,他抿着嘴,打量了章舒华一眼:“你也有。你上周问我借的呀,你忘了吗?”
索科罗夫湛蓝色的眼睛望着章舒华,仿佛要从这个曾经亲密过的女Beta身上看出点什么。她今天真有几分犀利,比以往都要敏锐,提出的问题和设想都不像是她会问出来的。
舒华是个很温柔的人……面前的这个人谈不上温柔。
他冷下脸:“你不是舒华,你是谁——”
流星洪潮似乎接近了尾声,一支锐利的金色长箭,尖啸着划破夜空扎穿了靠着稻草人的索科罗夫。霎那间,稻草人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
屏蔽圈破了,索科罗夫的声音淹没在流星余下的噪声中。他幽灵的身形啵一声,泡泡一般破裂了。
干燥的风还在吹,整个麦田接连地被点燃,火光舔舐着夜空。一个小孩儿扯破喉咙从旁边的田埂上跑过,喊人来灭火。
死亡录像带似乎重现了,第四个人——索科罗夫,脑死亡!
如果索科罗夫没有死,他在章舒华的梦境里会发现一个小小的灵魂。方雀想起那个摇摇晃晃朝章舒华走来的孩子,杉杉是还活着吗?
方雀以为索科罗夫死了,她就会被弹出梦境了。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甚至听到了实验室响起了滴滴滴的警报,钟其和Alpha雇佣兵赶来的声音。
没有,她还在梦境里!似乎还没完!
麦田里的大火引来了救火的人,村民兵荒马乱地想要救火。只有一个穿着潦倒的癫公指着麦田里的天降大火:“神迹啊!这是神迹!”
方雀看到,杀死索科罗夫的并不是真正的箭,而是一支逐渐消散的金色树枝。
它在烈火搅乱的气流里,宛若夜空中的星星,忽隐忽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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