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西恩联合政府成立了。
战败国被划分成一个个更小的行政单位,便于中央的集中管理。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对于剩下的顽强抵抗、坚决斗争的国家来说,这是件值得赞颂的事;对于人民,这只是苦难的开端。
曼英所在的只是一个小村子,她从小就长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
“英子,听说外头打仗了。”
“打仗了?和哪里打呀?”曼英颠着簸箕,让谷子均匀地摊开晾晒。
“电视上看的,好多国家都要打呢,联合宣战啊。”
“打不到我们这儿吧?”
“早晚的事儿呀英子。你家老三不是上省里上大学了?你赶紧问问。”
不怪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曼英没有时间关心。她是家里的老大,高中念完就算了,家里包了几亩田她要打理,春种秋收的忙得很。
老爹刚把老二供上高中就撒手人寰了,家里还有个最小的弟弟,还在念初中。
老爹的意思是家里至少得把弟弟供上大学。
老二不念书了,跑去打工。家里剩老牛一样的她和正在抽条的弟弟,瘦得像麻杆一样。
也不是没人找她说亲事,曼英想要是自己嫁出去了,家里两个小的怎么办?她哪能又耕丈夫家的地,又耕自家的地?
她在地里又干了五六年,弟弟也算争气,考上了省里的大学。要是放前几年她读书那会儿,考上大学简直就是祖坟上冒青烟,后来几年大学扩招,大学生和烂地里的白菜一样多,根本没人要。
她也说不上是不是好事,只是忧虑地锄着地。
“老三,外头说是打仗了,你听说没有?你那边咋样啊?”
“大姐!我被征召入伍了。”
她的电话机紧紧地贴着耳朵,压下心中的不安:“当兵是好事啊,多光荣。那你上学怎么办?你要是退伍回去还能继续读书吗?”
“征兵处的老师说了,回来能继续读书,还给25w退伍费。大姐,等拿了这笔钱,你也不用那么累。家里租几个农机,我看人家种地都很先进了,都是机器人插秧呢。”
“好!姐还没见过机器人插秧呢,我等你回来教我啊。”
她没等来老三回家,等来了一本薄薄的烈士证和一封烈士家属补贴。烈士遗体没有送回来,说是没找到遗体。
她家老二,还有好多在外头打工的人都拖家带口地回来了。他们说,还是老家最安全。村里又恢复了热闹,留守老人又精神起来。
她和老二夜里一起跑到山上去,就在爹妈的坟旁立了个小土堆。她在烧纸的时候,老二就在旁边招魂:“魂之来兮,老弟魂之来兮!”
“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呢!过来烧纸,给爸妈也磕几个头,也烧点给他们。”曼英愁得要命,家里唯一一个独苗苗没了,百年之后她该怎么和老祖宗交代!这不是绝后了吗!
磕头的时候,曼英很用力,她一把抓了纸钱元宝往火里烧,祈求老祖宗的原谅。
电视上说,有好多国家都宣布投降了。但是他们国家不会,他们要保卫人民,保卫国家,抗争到底。
不久后,征兵处下了县下了乡,沿着新修的柏油路一路到了村里,挨家挨户地核对人口,按照人头征兵。
一开始是18-26岁的成年男性,后来是18-35岁,再后来18-55岁……
“大姐,你说他们收女兵吗?”
“老二!!不许走!老二!”
军队收女兵的缺口一直很小,后来太多男人死在战场上,妇女接过了男人手中的枪,走上了战场,和男人一样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年代,在出生的时候,溺死了更多的女孩儿。
她家老二一出生,一看是女孩儿,本来是要被送走的,是她一直抱着妹妹的襁褓不放,老爹叹口气说留下来吧。
但是在死亡面前,男人和女人竟然一样平等。
老二当天夜里就跟着征兵处走了。密密麻麻的女人,年轻天真的女青年,顶半边天的已婚妇女,走路都费劲的老妪,像茫然的蚂蚁一样涌上前想要抵住溃败的堤坝。
堤溃了就是溃了,再多的命填进去也没用,火只会越烧越旺,人骨都成了碳,还有什么用。
曼英没走,她是个农民,走不了。双手粗糙,裤管子上沾满泥巴,脚皴的全是老茧,她能扛得起锄头便能扛得起枪,但是征兵处不要她。
庄稼地里必须有人守着,她得守着。
战争带走的除了人,还有粮食,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曼英地里种出来的每一斗米,每一颗菜都要交给国家,被送到前线。
但是那年大旱啊,天不下一滴雨,河里的水都抽干了,鱼晒死在河床上发臭,地里的稻子渴死了,树上也不结果子。老天不让农民活,农民怎么让人民活?人民都活不下去,更何况是战士,是国家?
村里人的米缸里没有米了,老鼠被发现时已经饿死了,山上能吃的野菜野果都被扒了个精光。于是,就有人开始吃土。
战时供电也分时段了,家里电视也看不了。曼英听广播说,国家被已经敌人包围了,前线开始全面反击;现在到了最艰苦的时候,但是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请大家坚持住啊。
他们宗的族老说,饿死了都不能吃土,观音土虽然止饿,但是撑死人啊!
渐渐地,曼英发现村子里的小孩子少了,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只是粮食不够吃饿死了,后来她在村口一个罐子里发现了好多骨头,都是小孩的骨头。
曼英想起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她家门口走过,堪比一群聒噪的大鹅,稀疏的头发在空中快活地飘扬——
小小的颅骨,有些甚至还没有闭合,落下,落在地上,像碎掉的鸡蛋一样,蛋黄流了出来。
曼英扯了两块老三丧事时挂的白幡,抱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孩子母亲是外乡逃难来的,没有宗族没有亲人,饿得瘦骨嶙峋,生下孩子就咽气了。
孩子她家是养不活了,换了白布也好让女人体面地客死异乡。
孩子瘦瘦的,没喝上一口奶水,抱在怀里猫儿一样叫。
回到家后,曼英拿了一口煲汤的锅,烧了一锅水。她在想如果这个小婴儿是她生的,在她的肚子里,曼英一定每天都会隔着肚子和它说话。
孩子太小了,每天吃一顿,她吃了一个月。
她想象自己在老二说的金碧辉煌的大酒楼,点了一桌的满汉全席,身边坐着爹妈和老二老三,他们一家五口人吃着佳肴,痛快地大笑。曼英觉得猪肘子最好吃,肥的最好,吃得满口流油。
她送老三去省里上大学的时候,在他们食堂里吃过一次,唯一一次。满满的一盘大米饭,盖了剁好的猪肘,浇一点汤汁,摆上两颗青菜。上大学也太好了,每天都可以吃那么好吃的饭。
她把吃得干净的餐盘放进回收筐子里时,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曼英摸着肚子,和老三一起逛了逛学校。她想起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也想考大学,爹只说了一句,家里困难,她就决定不考大学了。
还是想上大学的。她知道外面的时间远比村子精彩,她知道大城市的女人坐办公室很体面,能赚很多钱,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没出过远门,一辈子都呆在村子里的女人知道什么?
这种想要上大学的**,和食欲一样迫切,饿得烧心。
曼英太饿了,她心里像有狗在挠门,满脑子只剩两个字:
好饿。
她有想过,如果当时嫁人了,日子会不会好过?可她爹死之前说要六十万彩礼,村里谁出得起这个钱?
她是被蹉跎的。
曼英找到灵动核心,说要定制梦境时,她问能不能做一个他们国家没有战败,联合战争没有胜利,奥克希恩没有成立的梦境。索科罗夫明确拒绝了她,表示这违反了有关规定,也不符合历史。
如果被查到,曼英将以背叛奥克希恩政府罪,判处终生监禁和十年以上劳动改造。
所以索科罗夫为曼英定制的梦境里,曼英可以源源不断地进食,却永远不会觉得饱。吃粮食,吃菜,吃肉,还有吃人。
道德上的不检点可比背叛政府罪轻多了,况且这是梦境,曼英可以钻空子。
梦境运行了九次,最短的一次六天,最长的一次两个月。
一次进入梦境时,方雀被曼英抱在怀里哄着,她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饿得十分虚弱。曼英让她吃了几顿饱饭。
方雀第一次感觉吃饭也是那么幸福的事情。她吃得是干巴巴的杂草饼,掺了一点粟米,又苦又涩,粗糙得喇嗓子,吃一口喝上几口水,几次下来肚子里很踏实。
以至于小女孩的头被折断的时候,方雀的脑子里还充盈着巨大的满足。这种冰凉的疼痛从梦境,穿透到了现实。
第二次,方雀成个了吃观音土的男孩,因为总觉得饿,便偷偷吃。曼英把他绑在桌子上,用杀猪刀刨开他滚圆的肚子。
比起之前她吃人已经很熟练了。
方雀的肚子上仿佛真的被喇了一刀,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腹部血红色的肌肉黏着皮,被尖刀刺开。胃被涨得很大了,塞满了未消化的土被清理了出来。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真实的痛感在她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复现,曼英麻木的脸和冷漠的表情便成了方雀最深层的恐惧。两腿上栓了一条碗口粗的铁链子,走起路来就会惊动曼英,她想了无数办法,却没有办法逃离。
被抓住,被杀死,被吃掉……
如此循环,濒临崩溃。
最后一次,她竟成了那个凶手。方雀没有像上一个梦境一样旁观主角的死亡,死亡录像带让方雀扮演了凶手。
方雀看到自己瘦小的手设法夺过她手中的刀,用力从眼窝插了进去,然后用脚上的铁链绞死了曼英。
曼英脑死亡。
方雀堕回现实。一把掀开头上的帽子,摔下躺椅,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灵动核心,“The One”。
她算是见识到了。
汗和泪水糊满了她整个脸,身上很多地方都在痛,仿佛还留有各种刀伤。方雀摸了一把腹部,什么伤痕都没有,她还是完好无损的。
“怎么样?舒华,看出什么没有?”索科罗夫一直都在旁观,他作为一个科研人员忠实于自己所有的研究数据。他跟随章舒华进入两场梦境,终于发现了一点问题。
“那些杀害客户的凶器有问题,多了一条参数。你看,我根本没写过‘作用于真实精神’这一条!”索科罗夫调出了源文件的修改历史,很干净,没办法判断这条更改是不是出自索科罗夫之手。
方雀把头夹在双臂之间颤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沙哑极了。用的还是章舒华的音色,比她本人温和一点:“灵动在哪里构筑了这些梦?”
“云端。”
她的下巴抑制不住的颤抖,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雪夜。
“云服务……‘The One’的服务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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