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荀彧低着头,动作小心地往荀攸掌心的伤口撒着药粉。
“嘶……”
“怎么,疼了?”
“还好。”
“那就是疼了。”荀彧眉头微蹙,不放心地说:“下回走路小心一些。虽然伤口浅不会留疤,但伤了手,日常生活总不方便。”
对于荀攸说他走路摔倒导致指甲劈了扎进手心然后受伤这种荒唐解释,饶是荀彧自认心性平和,也要被气笑了。
好歹还记得编一个借口给他,仅此而已,当真是不能要求更多。
荀攸安静乖巧:“文若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什么时候学会用糊弄叔父的话来搪塞我了?”
让人抬起手,荀彧细致地帮忙裹上两层纱布,看着妥当后才道:“包好了,放下吧。记得这两天少碰水,也不要碰脏东西。”
荀彧将案上的纱布和药瓶收入药箱,刚想再叮嘱两句,忽听荀攸道:
“今日在官署,少府丞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荀彧合药箱的动作一顿,电光石火地串联起对方一系列表现,他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荀攸:
“公达觉得,他该对我说什么?”
荀攸垂眸不言。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荀彧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来说去,原来追根究底,还是在那个谢明忻身上。
公达怎么偏就和这么个人杠上?
“你自年初起,叔父病后就多心事,总是精神郁郁。我本以为你是在担忧叔父的身体,现在看来,症结竟在他身上。”
“之前你不说,我便不问。可你纵使你心有怨结,也不该拿这种事情去赌。”
“太原谢氏掌兵,兵主凶戾。这样的人非必要不开罪,只看袁氏袁隗的下场,难道还不够引以为戒?”
他看着荀攸,眼中流露出一丝黯然。
“文若……”
“我不是要说教,而是希望你做事前三思而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是为何而做。”
这些道理荀攸不是不懂,只是懂了,却也抛之脑后。
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底蕴都是靠一代代积累。
袁隗突兀身死,作为袁氏嫡长子兼默认继承人的袁基也死在洛阳,这两人一死,有多少人脉和利益关系随之隐没,恐怕就连袁绍和袁术都不清楚。
董卓向所有心怀侥幸的世家大族证明,只要不惧天下非议,不在乎言论裹挟,砍个人头而已,还真就是手起刀落的事。
至于什么名声、潜规则、约定俗成,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过。
偏偏,最令他们毫无办法的就是这种愣头青。
荀彧言辞恳切:“公达,我很担心你。”
以前的荀攸也沉默少言,但心如明镜,行事自成章法,从来不需要人担忧操心。
而现在,对方的诸多举动在荀彧看来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不得不为荀攸担心。
如果不是确定荀攸还是荀攸,荀彧甚至产生了许多奇怪的猜测。
大概是气氛正好,见荀攸的神情略有松动,荀彧趁机道:“你和谢明忻的事,真的不能告诉我?”
“荀氏不主动招惹,却也不能由人欺辱。如果是对方做了什么,千万不要瞒我。”
这两个本不该认识的人不知何时竟然有了仇怨,在他看来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只是荀彧始终相信,荀攸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他的理由。
荀攸目光微垂,没有直接回答,他顿了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在我回答之前,文若能不能先告诉我,若论天下……你对未来又有何打算?”
荀彧神情一怔。
天下……他的打算?
荀氏现在有荀爽这位大家长顶在前头,立场上一切以荀爽为中心,荀爽的决定就是荀氏的态度。
荀彧心中虽然有些想法,但从未如此坦诚地和家人提到这个问题,主要还是认为时候尚早。
不过既然荀攸问了,那他也不会避而不答。
主少国疑,奸佞横行,汉室天下的衰弱明眼人都看得到,但仍有许多人怀念它曾经的强盛,念念不忘。
荀爽是这样,而荀彧……
“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七年致政成王。*”
荀彧目光坚定,“我欲寻一明公,辅他匡扶汉室,承昔日周公之志,以此身铸兴汉业,安定天下。”
既食汉禄,则为汉臣。
荀彧的志向早已立在心中。
荀攸心中暗叹,果然,哪怕重来一次,有些事也不会改变。
“这么说来,文若心中已然有了目标?”
“是。奋武将军曹孟德,有勇武豪气,亦不失其志,可为明主。”
讨董联盟里你推我让虽闹了不少笑话,但有不少人都因此走到台前受到关注,也算是各取所需。
荀彧就是默默关注的一员,他对于讨董倡导者之一的曹操颇为欣赏。
彼时董卓欲废少帝,曹操就敢于借献七星刀之时刺杀董卓,即使事败,也足以见对方胸怀勇义。
又有讨董时,盟军中多数人犹豫不敢进,唯曹操屡战不退,更显忠信之志。
荀彧认为,对他而言,这样的曹操不一定是最好,但一定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接着沉吟道:“此外,据我所观,奉孝似有择太原谢氏之意。”
郭嘉的心意很明显,对方根本就没想要遮掩。
太原谢氏本家陈郡,现居晋阳。若以起步来看,并州不算一个好地方,但边域多兵,士卒骁勇,其中有利有弊,全凭取舍。
正因太原谢氏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荀彧才会说荀攸冒然撩拨谢然的举动有些出格。
撩拨了又没有好处,反倒容易招惹对方,平白引人注意……
荀彧正说着,眼中蓦然划过一丝异彩,似想到了什么,他难掩惊讶地看向荀攸,“等等,公达,你不会是……”
“嗯?”荀攸低低一笑,“猜到了?”
为什么他偏偏针对谢明忻?
荀彧瞠目结舌,难得有些失态,语气不敢置信:“你、真的?呃、但,你……这能行吗?”
因为过于震惊,荀彧的思绪一时混乱,他忍不住抬手扶额,默默消化荀攸短短一句话中旁大的信息量。
天啊,竟真的如他所想!
他还从没见过谁用这种手段表达投效之意……如果不是荀攸坦诚相告,荀彧绝对会认为他就是在挑衅谢然。
哪怕现在荀攸把实话告诉他,荀彧依旧震惊且不解,这真的行吗?这就是在挑衅吧?
谢然能忍?到时候真的不会直接一刀把人砍了吗?
“你没骗我?”荀彧怀疑人生,“我还以为你讨厌他。”
“是吗?或许吧,但这不阻碍我要做的事。”
荀攸视线微垂,语气意味不明:“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太过轻易得到的总不会让人感到珍惜。”
这是对方教给他的话,现在的他深以为然。
距他重获一世生命,已经有近九个月。那些重生之初反复纠结到现在的情感,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若说哀莫大于心死,那种催心之痛也已痛过一回。重来一次,本不该以为执念。
但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他太好奇一个问题的答案,想要亲口质问对方,却求而不得,为此空耗心血,身心煎熬,苦熬了足足一辈子。
因为这个答案,只有一个人能给他。
荀攸神色晦暗,眼中闪动着像燃烧后余烬一样的细碎光芒,“我想要问他一件事。”
“但在此之前,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曾经的荀攸自认为了解他的主公,但现实告诉他,那还不够。
他要的不应该是君臣、友人、兄弟,而是真正的刻骨铭心。
他对他输了一辈子,而今,他要胜一次。
·
谢然的生活规律又不平静。
不出预料,在刘协见过他的次日,董卓的邀请函准时送到府上,邀他三日后晚间赴宴。
长安城内禁止夜间聚众宴饮,不过宵禁因董卓而起,能打破规矩的当然也只有董卓。
相国府面积广阔,风格既有传统的雅致,又有一看就知道极其符合董卓审美极致奢华的金碧辉煌,奢靡铺张远胜刘协此时的生活水准,分外惹眼。
谢然原以为今晚上会是一场鸿门宴,现在看来,倒不那么惊心动魄。
“见过相国。”
董卓坐在主座,左侧下首的青年头戴紫金冠,容貌英武,举动难掩匪气与豪放,正是与谢然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布。
吕布状似无意地瞄一眼谢然,两人视线相交一瞬,又不动声色地各自错开。
谢然彬彬有礼,董卓上下打量几眼,第一印象感觉还挺顺眼。
样貌是一方面,主要态度大方,总比长安里头那些怕他讨厌他,恭维他一句就像是吃了苍蝇的人来得顺眼。
虽然他还挺爱看那些人吃苍蝇的样子,但看多了腻歪,不如这种清爽点的好看。
因为第一印象上佳,董卓的态度和缓许多,他板着威严的脸,语气像长辈在关心后辈:
“欸,不必如此多礼!你是并州的后生,就是我的后生,在我面前,不需要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快坐吧!”
董卓让人先坐,他摸一把胡子,挺起腰,眯起的眼睛被双颊的肉挤成一条缝隙,盯向谢然:
“你来长安有一段时日了吧,可有遇到什么事?”
“有相国照拂,自然一切都好。”
谢然又道:“虽递了拜帖,但忧心相国事务繁忙,一直不敢打扰,因此未能及时拜见,还请相国饶恕。”
“哦?递过拜帖?”
董卓不动声色地看向吕布,吕布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示意确有此事。
董卓更加和颜悦色:“这都是小事,哪还值得你请罪!”
“倒是你,独在长安,家中大人照顾不到,有难处就和我说,千万不要自己憋着,听了坏人的话啊。”
谢然沉着道:“相国体恤,能入长安为相国效力,谢氏与有荣焉。”
“哈哈哈!好啊!是个好的,好小子!”
谢然处处配合,有这么个说话好听的后生,董卓心花怒放,言谈之间也不再纠缠些许小节。
“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董卓提起此事,面色微沉,“你也参加过关东诸侯之盟,对于最近盛行长安的那些言论,怎么看啊?”
长安最近再起言论风波。
关东联军中有人认为汉灵帝失道,使天下叛乱,而当今幼弱,又是被董卓拥立,得位不正,不该为君。
以袁绍、韩馥为首的诸侯提议,应改立一位更有德行和声望的汉家宗室为帝,并点名幽州牧刘虞。
刘虞本人的态度暂且不明,而袁绍等人的提议在关东诸侯内部也引起诸多纷争,遭到一部分人的反对,没能达成统一。
“昔日灵帝亲斥少帝举止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属意当今陛下为正统。”
谢然道:“相国拨乱反正,实为汉室福祉,何来得位不正之说?”
“哈哈哈哈!说的好!真是聪明,脑子转的就是快!”
董卓听得心满意足,笑眯着眼睛,“聪明好啊,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要给你去办。”
“我想要进位太师。要让朝中大臣心甘情愿地尊我为太师那种,你有什么办法吗?”
·
“进位太师?”
郭嘉眉头微蹙,“太师之职,在辅弼国君,故尊为上公,地位犹在三公之上。董卓想要进位太师,恐心中早有逆反之意,在一步步试探朝堂公卿的底线。”
董卓的心思昭然若揭。
现在能进相国,能封太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封公加九锡,再下一步就该三辞三让了!
“我也知道,”谢然拄着脑袋,“可是我都答应下来了,总不能不办吧?”
“你答应了?!”
郭嘉惊得扔了手里的书,书简掉榻上,咕噜噜地滚到谢然手边散成一片。
“吕奉先就坐在我对面,手边的长戟比我人都长,我能不答应?”
董卓用人,同时也对谢然和谢氏缺乏信任。
他自己就是拥兵自重,反噬恩主的典型。谢氏能胜胡人联盟,战力不可小觑,拉拢归拉拢,防备归防备,他的主要目的是不让谢氏站到敌对的一方,而不是交为心腹。
谢然捡起书简,交还到郭嘉手中,目光诚恳,“奉孝有什么办法吗?”
郭嘉捧着书简微微一愣,他看向谢然,就看到谢然满脸无辜又带着求知欲地看着他。
郭嘉知晓谢然的个性。这人心思重,又要强,而且是标准的唯结果论。
如果谢然一个人能够解决问题,那他一般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当然,如果一个人解决不了,那谢然也会很顺服地听从他人的意见。只要能达成结果,对方不介意到底是谁的方案,哪种过程。
既然敢当场应下董卓的要求,明显谢然心中或有把握,但现在对方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来问他的意见……
郭嘉心有明悟,他嘴角微勾,直起身正色道:“办法好说,就看明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谢然沉吟片刻,竖起三根指头,又随着掰下一根:“首先,太师之位必然要进。不强求名正言顺,但听起来要好听,不能激起太多反对。”
这一条是最基本的,董卓交代的要求,他们必须得先办好。
“其次,谢氏可以插手,但不能引起董卓对谢氏的忌惮。”
“第三,不能引起朝堂公卿对我的强烈反感,尤其是荀司空。”
“就这些,能做到吗?”
让董卓的忌惮维持在安全范围,免得对方卸磨杀驴。至于不引起朝堂公卿的反感,主要是为了名声着想,他还要脸。
谢然说完要求,郭嘉略一思索,自信挑眉:“好办,我有一计,可使万全。”
“明忻靠过来,我说给你听……”
*:《尚书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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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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