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为首的穿着文士模样的官服,腰间却佩着兵刃。他的身后跟着三人,都是熟面孔。
郭嘉乖巧离开,夏鱼暗暗吸气,打起精神,等人走近,朝气蓬勃的打招呼。
“叔叔好,叔叔好久不见。”
来人站定,上下扫了夏鱼一圈,开口,“几日未见,瘦了。”
“吃不饱嘛,也休息不好。”
“我看你这里,弄的倒是挺不错。”
“是大家一起做的,帐篷是伍山叔叔领队从附近搜了些能用的东西回来,宇安爷爷领人搭起来的,青壮编队交替巡逻负责安保,登记调解有阿兄阿姐,监护区有看护过病人经验的王阿婶带领看顾。”
“还有小孩子,小孩子跟我一起玩,傍晚还有先生教识字呢。”
“你这里能人倒是多。”
“嘿嘿,大家都是灾民,不过用自己的长处,温暖他人,抱团取暖罢了。”
“以己所长温暖他人?”来人笑眯眯弯腰凑近,“这也是你们墨家的规矩?”
夏鱼也笑眯眯,笑眯眯回答,笑眯眯行礼,“我不知道什么是墨家的规矩,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州府每日发放的食物,没有官兵在一旁看顾,我们这些人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有闲力搭帐篷教识字。”
“是朝廷威严护佑我等有安身立命之所,我们心中十分感激。”
“哦?当真如此做想?”
“当真。”
“可我听闻,你指责守城士兵行事残暴蛮横?”
“哪有!”夏鱼瞪眼,“谁在造谣,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是吗?”来人重新直起腰,似笑非笑的看着夏鱼,“我听闻,你为不能入城的人鸣不平,言辞激烈。”
“哦……那个啊,”夏鱼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是因为我自己也进不去,就顺势用了这样的笨办法。”
“笨办法。”
“嗯,”夏鱼期待仰头,“叔叔是来带我去见黄公的吗?”
来人搭在腰间兵器上的手指轻点几下,“你敢与我入城?”
夏鱼疑惑歪头,“为何不敢?”
“呵——为何不敢,”轻点兵器的手指停下,笑意一如往常,浮于表面,不入眼底,他轻飘飘瞥一眼戏志才的方向,随即说,“那就随我一同入城罢。”
……
区区闹事者还不足以做到让戏志才严阵以待,随意敷衍应付的间隙,戏志才余光观察到夏鱼与人一起离开的背影。
“……是他?”
戏志才眉头微微耸起,似是思索。
已经走近的郭嘉并未出声打扰,寻衅人在前,拦人的‘巡逻队’在侧,他默默给自己找了个角落地方站好。
郭嘉听过戏衍之名,也知道夏鱼‘做诗’的能耐。戏衍的奇思名声是他自己参与文人聚会闯出来的,夏鱼的‘悯世之作’却是族学先生特意告知每一个已入学的族中子弟的。
夏姓,青州人,据传为墨者遗孤。
和黄氏并无亲属关系。
——有人在为夏鱼造势,或许就是黄琬。
诗写的不错,只是如此四处宣扬,多少有些耐人寻味。
郭嘉的父母本不欲与夏鱼的所谓‘互助会’掺和到一起,是在听到郭嘉分析夏鱼或大概率真与黄琬有些关系,且自身高热需要医治,去族中求助恐并不会得到回应,才勉强同意接触。
如今看来……
郭嘉暗暗瞥一眼跟随城中来人一同离开的夏鱼——或许族中所为,却有深意。
……
他们走了许久,穿过萧索街道,进入一处府衙,左拐右拐,间或遇到行色匆匆的官员,值守巡逻的侍卫,直到进入一间房舍,才止步。室内有长案,有书架,有多宝阁。一路跟着他们的三人小队并未一同入内,而是在行礼过后离开。
“坐。”
室内就这么大,内外室之间有屏风阻隔,不过看眼前人的做派,黄公肯定不在里面。
夏鱼在眼前人的指示下,默默坐在席上。
上好的木炭被点燃,精巧的桌炉上架上了一个一看就很贵的水壶,“那日,你该与我一同离开。”
“是小鱼愚钝,未能领会叔叔心意。”
“心意。”
这人很喜欢揪他人字眼的样子,“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温热的水汽慢悠悠腾起,那人不紧不慢的,开始往里面加各种小料,“不是要见黄公吗?却不问大人在哪?”
“您如果愿意告诉我,我自然会知道,您如果愿意带我去见,我自然能见到。”
“巧舌如簧。”
“嘿嘿,”夏鱼吸吸鼻子,她被水汽带出来的各种香料味道熏的有点想打喷嚏,“我一个孤苦小儿,如果不会说话,早就死在青州了。”
对面人扫夏鱼一眼,“青州么……我听闻你曾至兖州,嗯,羊興如何?”
夏鱼的手在袖子里不自觉捏成了拳,又强迫自己松开,“羊叔是恩人。”
“恩人,”又在揪字眼,“既然如此,戏水亭又如何?”
“嗯……”夏鱼觑一眼对方那不动如山的皮笑肉不笑的脸色,“……我喜欢戏水亭的运作模式。”
“运作模式……运作,”各类小料终于加完,水壶被盖上了盖子,略刺鼻的气味消散许多,“如此说来,戏水亭能得小鱼喜爱,原亭长功不可没。”
“老亭长对戏水亭很好。”
“是啊,很好。”
“戏水亭能延续至今,不被禇氏圈为私产,不被州府做引献予皇室宗府,全都仰赖那老儿从中周旋。”
夏鱼沉默。
这话……吹毛求疵一点,已经能算作对皇室不敬了。
接不了一点。
是暗示立场,还是故意套话?
壶中水咕嘟嘟嘟,蒸汽顶的壶盖哒哒哒的响动。一只手将壶提了起来,取一精巧陶杯,将滚烫的水倒了进去。
陶杯放在了夏鱼面前。
夏鱼看看自己眼前冒热气的‘茶’,又抬眼看看眼前笑眯眯的人。
“请。”
夏鱼:……什么服从性测试。
她隔着袖子端起杯子,凑近嘴边,一股古怪的气味铺面而来。夏鱼好容易忍住喷嚏,张嘴吹了吹,吸溜了一口。
味道怪怪的,辣嗓子。
“不合口味?”
“味道还行,”有胡辣汤那味儿,“太烫了。”
“原来如此,是我的不是,”眼前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那就先放一会儿罢。”
“谢谢叔叔。”
夏鱼赶紧将杯子放好,坐端正,可乖可乖。
“我已命人准备了热水,去吧,把自己收拾妥当些,换身衣裳。”
夏鱼:?
她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是换过的,旧,但并不脏,只是许久没有条件沐浴,只能囫囵擦身,看起来有点埋汰。
拍拍手,有小吏低着脑袋闪现。
夏鱼:……
她略懵逼,起身,有点摸不准这个澡是为什么洗的,但现在先顺着对方做事才是首要,虽然她也有点摸不准对方的态度是个什么章程。
“吴易,我的名字。”
夏鱼愣了一下,“……吴叔叔。”
“去吧。”
还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夏鱼哦了一声,跟着小吏离开。等洗刷干净,换了一身鹅黄小裙子,带上一朵做工精细的绢花,夏鱼古怪的低头看自己,纠结一会儿,推开沐浴房间的门,看到了站在外面院子里的吴易。
三个跟班又回来了,就在吴易身侧。
“跟上。”
“……”
夏鱼仰头,“请问吴叔叔,我们要去哪里呢?”
吴易笑眯眯回应,“有人想见你。”
夏鱼默默品了一下这个‘想’字,不再问,乖巧跟上。新衣服新鞋质量好了许多,绢制的衣服穿起就是比混麻的柔软。她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旧衣服,混了一身新的旧的也不能丢不是。
一路过门穿廊,路上遇到的人并不多,多数是如领她去洗澡一样的侍者,少数官员也多是做出一副仿佛没看到他们似的模样匆匆路过。
城外的灾民还在抠抠索索省吃俭用努力求生,这里的人却有侍者伺候,办公办累了还有专人给烧水泡澡放松。
酸一下。
又过一道门,守门护卫眼瞎一样对他们的路过全无反应,紧接着,面前出现一截向下的石阶。
夏鱼心里有了数。
狭窄的路径,半地下空间,有些发霉的空气,还有点淡淡的腐烂气息。
是熟悉的脸。
熟悉的脸也发现了她。
夏鱼:……
好家伙,原来是被抓了。
吴易停住脚步,笑眯眯打量两人,“二位,认识?”
隔着木制的栅栏,里面的人抿住嘴,“大人说笑,小民只是惊讶会在这里看到如此稚童,感慨于尔等作为。”
“我等作为……”
夏鱼向前一步,“景大哥。”
栾景:……
夏鱼在栾景眼中清晰的看到了无语,她无视之,靠近栏栅,“景大哥怎么在这里?我们都很担心你。”
哥你怎么被抓了哥,什么罪名能不能捞的?
栾景:……
夏鱼眼色使的飞起,他当然还没进化到读眼色的地步,却也大致能猜到夏鱼在问什么,无奈叹气,变了口风,“我无碍,只是没有你们的消息,时常忧心。”
“真的无碍?”
栾景冷眼瞥一眼吴易,“欲加之罪耳。”
吴易依旧笑眯眯,“小鱼。”
他就喊一声,也不说为什么喊。
夏鱼松开抓着栏栅的手,后退到吴易身边,“景大哥等等小鱼。”
栾景皱眉,他看着吴易牵起夏鱼的手,要往深处去,“吴大人,小鱼年幼不知事,大人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吴易没理他,只是对夏鱼说,“你这大哥认的不怎么好。”
“景大哥医术很好,医术可是活命的本事。”
“我知道了,又是‘以自己的长处温暖他人’?”
“人就是这样的嘛,大家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取长补短,过的更好吗?”
吴易不再说话,只是哼笑一声。
二人走远,耳边还残留着对话的余音。栾景知道夏鱼有急智,行动果决,但她毕竟年幼,心性能力不可与成人作比。
难道……是志才的主张?是他猜到自己境遇了?
栾景暗恼——终究还是连累了志才,都怪自己关心则乱,落了圈套,就是不知佐治处现下如何。
他与禇氏人秘密会面,虽因此被捕,却意外掌握了一些信息。
必须想办法尽快出去,就算出不去,也得寻法将消息递给小鱼,转告志才。
……另一边。
县牢昏暗,由于连日阴雨,空气潮湿又黏糊糊,脚下湿漉漉滑唧唧。
走了一会儿,吴易再次停下。
一间牢房,左右无人,里面的人,夏鱼依旧认识,是她预想当中的人,栾景是意外。
吴易松开了夏鱼的手。
“去吧。”
夏鱼:……
她默默走近,与牢房里看过来的人对视。
他看起来过的还不错。
区别于栾景那只有干巴巴一张草垫的监牢,这间牢房确实舒服的多。不仅有正儿八经的床,还有竹席矮案,文房四宝,书本热水。就连上厕所的地方,都有简单的隔挡。
里面的人起身,慢悠悠走到近前。
“吴大人,别来无恙。”
夏鱼看着对方消瘦一些的脸颊,听到对方说,“今日忽至,可有要事?”
“猜的不错,确有要事。”
兵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夏鱼细瘦的脖子边贴上了冰冷的锋锐。
夏鱼没动,老亭长更没动。
夏鱼不动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老亭长不动是因为猜到了对方的打算。三个人,除去背景板的三名护卫,这三个人当中,老亭长对吴易的算盘基本门清,而吴易也对老亭长知道自己的盘算这件事门清,只有夏鱼,头脑风暴,满脑门都是猜测,就这事情的一步步发展一点点验证自己的猜测。
老亭长做不解状,“阁下这是……”
“异道枝末包藏祸心,扰乱州府部署,蛊惑灾民,老亭长以为,此小贼,该不该杀?”
“扰乱州府,蛊惑灾民,自然该杀。”
吴易挑眉,“很好。”
剑锋微动,夏鱼颈侧皮肤瞬间被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流出,浸入鹅黄衣裙的领口。
安静。
安静里只有夏鱼大概是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嘶嘶吸气声。
吴易轻笑,忽的收剑。
“二位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诛灭小贼,眼下来看,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退后一步,转身,“黄公体恤治下之民,给二位留了些许时间,以做别话。”
【统,他是谁?】
【无名】
【我问的是吴易】
【无名】
吴易带着人离开,至少是走到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老亭长看了眼夏鱼,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擦罢。”
“干净吗?”夏鱼没接。
“你还挑上了。”
“我只是惜命,”夏鱼稍微动了动脖子,感觉伤口应该不深,“如果感染,可不是闹着玩的。”
被拒绝,老亭长也不恼,收回帕子,问,“有什么想法?”
“黄公不在阳翟。”
“哦?”
“至少这会儿不在。”
“你是来见黄公的?”
“不然呢?”夏鱼死鱼眼,“除了见黄公,豫州还有什么值得我冒这么大危险的人吗?”
老亭长沉吟片刻,看夏鱼的目光带上了了然,“你想做什么?”
“升官发财。”
“大汉可没有七岁稚童为官的先例。”
“人总要有梦想。”
老亭长:?
老亭长当着夏鱼的面,瞥了眼不远处墙壁遮挡的拐角,又收回视线,问,“你凭什么呢?”
夏鱼嘟嘟囔囔,“我本想用平灾乱并迅速规划灾后重建的本事换点开荒资本,奈何黄公不见我,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了吴叔叔。”
“大汉有应对灾祸之能,只是黄公初至豫州,行事处处有阻碍罢了。”
“他眼中的阻碍,在我这里又不一样,”夏鱼继续嘟嘟囔囔,“我还是小孩子呢,我只想救人,这有错吗?”
“谁又能说半句不是?”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被夏鱼与老亭长齐齐忽略。
老亭长认真的看夏鱼,“如果黄公不见你呢?”
夏鱼认真的看老亭长,“无所谓,我已经混到新衣裳了。”
老亭长垂眸,掩饰住了自己眼中的神情。
就在这时,角落里,两声闷哼传来,紧接着,是交错倒地的声音。
他们不再言语交流,开始打眼神官司。而避开一会儿的吴易,已经重新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剑,剑尖还在往下滴血。他身后原本是三个人,如今只剩一人。
“看起来,二位聊的差不多了。”
带血的剑重新指向夏鱼,“贼人乱我县狱,使重犯不见踪迹……”剑尖缓缓略过夏鱼面门,最终,停在了老亭长面前,“……不见踪迹。”
老亭长看一眼夏鱼,叹息出声,后退一步,长揖到地。
剑锋不为所动,吴易依旧是那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夏鱼想了想,走上前,轻轻拉住了吴易的衣袖,“吴叔叔,黄公是去雒阳了吗?”
“嗯?”
“黄公带张俭一道去的吗?”
吴易终于将视线从老亭长身上,挪到了腰边夏鱼身上。
没否认——夏鱼想。
黄琬为什么带一个明明不是本人的人证去雒阳呢?如果黄琬一心想让朝廷看清太平道野心,仅仅一个‘张俭’,恐怕不够,更何况这个张俭还是太平道特意送来的。
已知假张俭是在老亭长的引导下,被疑似太平道人丢在戏家地窖里的。老亭长知道张俭为假,太平道同样知道张俭为假,黄琬见过人后不可能认不出来……那眼前的人,知不知道呢?
初见时是在火灾过后的戏家,这个人一副要严查的模样,自己却只是随意做做动作,老亭长出现以后,又莫名开口透露了一些信息。
示好?
不,不对。
难道,组队试探?
再想想……后来吴易从抓捕现场送自己回戏家,再到带队进入戏家避雨……假设,他是特意到戏家避雨,就为了提出同行……也不对,他只是很随意的问了一句,被拒绝后也并没有强求。
——不是为了提出同行,而是为了确保戏家不会被选为‘被淹死’的那一部分。
如果是这样……他们带走的戏水亭人现在在哪里?老亭长的家人如今又在哪里?
【听戏志才说,黄琬身边的吴从事是黄琬最信任的人,救过黄琬的命】
【能传的到处都是,虽说可能是夸大其词,但也证明了信任二字不是空穴来风】
吴易向老亭长隐晦的提组队申请——黄琬来戏水亭进一步确定合作关系——戏水亭遭难。
好像也说的通。
自己背的诗传播居然这么快,守城的士兵都听过,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就好像,有人特意为她扬名一样。还有栾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吴易知道羊興,羊家同样与太平道不清不楚。
他的消息来源,是黄琬……吗?
夏鱼试探性的抱住了对方的腰,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开口,“吴叔叔,小鱼很喜欢这身衣服。”
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近在眼前,夏鱼仰着脑袋,拥抱的姿势让她显得格外依赖,依赖眼前的人。
剑终于归鞘。
“我知道你们想救他,”吴易扫一眼老亭长,笑眯眯对夏鱼,“知恩义,都是好孩子。”
“他能不能出去,就靠你们了。”
【统,他真的是无名?】
【查询中……已确认,史书无记载】
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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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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