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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

“那时我被绑住手脚,无法动弹,又怕暴露,听到耳边有惊呼打斗的声音,脑袋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晕了过去。等重见光亮时,只看到志才,”栾景在说话,“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中医院选址确定后,木材都是手边现成的。禇氏林场的木头,算作捐赠,砍伐的居民在远处做业,这边几人围成一个小圈子,偷摸聊天。

戏志才正研究夏鱼画的图。

“有人偷袭。”

“什么人?”

这次问话的是辛毗,“此事州府只说有贼人趁机潜入县狱作乱,为此我特意回族中问过,也没有确切消息。”

“嗯……”

“嗯什么,”辛毗皱眉,“你倒是快说,莫要卖关子。”

戏志才抬头,指了指那边的木材。

栾景与辛毗顺着戏志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过了一会儿,相继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禇家的人?”

辛毗:“真是……好大的胆子。”

栾景若有所思,他看一眼戏志才,没有开口。

戏志才倒是直言,“不论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胆子,也只能算作他们有这个胆子。”

辛毗一愣,“你的意思是……”

戏志才看一眼辛毗,“吴易,不知此人,佐治兄可有印象?”

“自然,黄公身侧从事,”辛毗回答,“我与此人有过几次照面。”

“兄观此人如何?”

辛毗沉默一会儿,开口,“此人言止颇有城府,喜怒不形,机心难测。”

戏志才又问栾景,“景兄以为呢?”

相比辛毗的委婉,栾景就十分直白,“虚伪难交,行为诡秘。”

“是啊,虚伪难交,”戏志才放下手中木板,“我们却不能不交。”

栾景与辛毗疑惑。

“与黄公身边得力下属交往,本就是无可避免之事,为何却说‘不能不’?”

戏志才没说话,只是看着两人,抬起空闲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这段时间,连日不断的雨终于消停了些,阴蒙蒙的天际也重新露出些碧洗蓝天的边角来。

可惜,戏志才的目的并不是让两人看天,两人也没有真的去看天。

辛毗的眼睛微微张大,栾景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原来……如此。”

“禇氏欲攀附何家,将禇贡从九江调到颍川,奈何事与愿违,一翻折腾,却是去了汝南,”戏志才说,“来颍川的,是黄琬。”

辛毗沉声,“都说黄琬与河南尹(何进)关系密切……”

“但禇氏想攀附的也是何家。”

辛毗:……

他迷茫,“此事与吴从事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啊。”一道声音闯入几人的对话,三人怔愣一下,纷纷回头去看。

是夏鱼。

远处是十来名孩童,背着藤编的小筐,里面零零散散装了些从山上挖来的东西。孩子们总是比较有活力,正嘻嘻哈哈的对着这边摆手,与夏鱼道别。

夏鱼甩甩酸唧唧的胳膊,走到三人身边,“你们聚在这里不好好干活,是在偷懒吗?”

戏志才脸上带起笑,他伸手将夏鱼脑袋上沾的草叶枯枝捡掉,“今日收获如何?”

“一些漂亮石头,几枝酸果子,还有些药草,几颗酸枣树。酸枣树已标明了地方,明日就去挖回来,”夏鱼晃晃脑袋,“不要岔开话题,偷懒扣口粮的哈。”

栾景被夏鱼的模样逗乐,rua了一把夏鱼的脑袋。最近夏鱼开始长个头了,下巴愈发尖,就是不见长肉,略愁,“我们在议正事,怎么能叫偷懒?”

“什么正事,吴叔叔吗?”

辛毗与夏鱼多少还有些生分,等几人闲话完,找到机会,开口问,“小鱼适才说禇氏想攀附何家,与吴从事有关系。”

“应该是有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夏鱼眨眼,“提问,何家是什么人家?”

辛毗:“天家外戚。”

“禇家为什么会选何家?”

辛毗:“……何皇后初立,欲攀附何家者众,但氏族仍大多观望,这个时候,禇家作为颍川大族,主动向何家示好……”

“成功的可能性高?”夏鱼接话。

辛毗:“是。”

栾景忽然开口,“吴易……是陛下……”

“不知道,”夏鱼说道,“一个阳翟都乱成这样了,何况雒阳?何家想起势,也得看其他人同意不同意啊。”

夏鱼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划拉大致方位,“这里是河南,这里是颍川,这里是汝南,这里是九江,”她画完,搓搓手指,仰头,“看出什么了吗?”

辛毗仔细看,“……禇贡调任汝南,离雒阳更近了些?”

夏鱼:……

她看栾景。

栾景耸肩。

夏鱼又看戏志才。

戏志才学着夏鱼的样子,拉起裤腿,前后脚交错,蹲下。他拉起夏鱼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塞到夏鱼手中,这才开口,“何家接了禇家的礼,也做了事。”

“嗯嗯。”

“但颍川不行。”

辛毗:“为什么不行?”

“因为氏族不许,天子,更不许。”

颍川,商贾汇聚,氏族林立,是雒阳的备用粮仓,更是皇帝的钱袋子。

“天子有意捧何家,不代表信重何家。氏族有意推何家与十常侍角力,不代表愿意真的让何家骑到自己头上来。”

夏鱼点头点头,“万一哪天皇帝又有了一个二个儿子呢?母凭子贵,这个子也得长的起来呀。”

辛毗:!

夏鱼对着辛毗笑了一下,“有这样一个人,他买通你的妻子,想要将你家的库房,和他家的库房打通,并到一处,并对你说,从此这个库房的钥匙由我来看管,你觉得,这个人是想做什么?”

辛毗:……

他的汗毛默默炸了起来。

沉默半天,还是开口,“可……黄公与何进……”

“站队而已,”夏鱼重新站起身,“与其说黄公与何进关系不错,不如说,黄家选择了小太子。”

辛毗:……

戏志才也站了起来,“禇家林场送了好些木材来,是向州府示好求和,还是缓兵之计,暂不得知。想必不出几日,禇家的人也会来,到时候,还要仰仗佐治兄与他们周旋一二。”

辛毗:……

他终于理清事态,叹气,“禇氏……唉……”

得知禇氏输局已定,同为阳翟氏族,辛毗生出些许同悲之感。

“……我知道了。”

辛毗还有挤压的公务,见夏鱼已经扯开话题,拉着人开始讲医院建筑具体分区——他自认医院乃州府直辖,以他的职权不好多听,于是告辞离开。待辛毗走远,夏鱼的声音弱了下来。

栾景抱臂,“我问当夜发生了什么事,你倒好,为了让亭长配合,扯了好一串出来。”

被瞪的戏志才失笑,“原本要说的也是他,只是顺势而为。”

夏鱼:“当夜?”

“就是我出城那晚。”

“哦——”

这事儿夏鱼也不清楚,于是她走到栾景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抱臂,瞪戏志才。

戏志才:……

“拿你们没办法。”

他略微沉下声音,“那晚,我本再等解救景兄的时机,却不想……”

………………

人影相继倒地,来袭之人明显有备而来,戏志才小心藏身于阴影中,不敢轻动。

这时,有脚步声从箭矢飞来的方向传来。插在地面上的火把照映出来人的样貌,为首之人,正是吴易。

小天门内,戏志才的话音传出。

“正是在那时,我意识到,吴易,根本不是黄琬的人。”

画面从光影摇曳的黑夜骤然转换为白昼,夏鱼,栾景与戏志才三人正围在一处。戏志才嘴唇开合,平稳讲述,“他们走后,我去将你从麻袋中放出,好在你只是被挖地的锄头砸晕,并无大碍。”

栾景开口,“所以,并不是禇家。”

戏志才看夏鱼,“还记得那天,来袭戏水的那伙人吗?”

夏鱼点点头。

戏志才说,“他们将那些人,也留了几名。”

夏鱼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戏志才点了点头。

夏鱼:……哇哦。

哇哦。

戏志才:“戏水亭幸存诸人,皆是人证。”

栾景听夏鱼简单说过戏水发生的事,此时想通关窍,不由感叹,“真是……好算计。”

——————

东汉,建安四年,司空府。

“吴易……”

席间众人纷纷回忆,灵帝身边,有这样一号人物吗?精算如此,却不留姓名,只因黄琬拥簇为他人记忆,当真古怪。行事不图留名,这样的人,能是什么人?

曹操忽然开口,“灵帝时,设立校事一职,其中成员,常以假面示人,当中诸人究竟都有谁,却是至今也无人知晓。”

席上,有人接话,“吾曾听闻,校事为灵帝耳目,多隐于宫庭市井,寻常不会露面,”他看向小天门,“难道此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校事是灵帝为监察百官特设,直属天子,不归朝廷管辖的官职。”

有人感慨,“看来,黄公这位救命恩人,来头不小啊,就是不知,黄公自己是否知情。”

又有人说,“恐怕,连这个救命之恩……”

未尽之言,众人意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人声中,戏志才只是端着酒杯,轻轻斟饮,他看着那个眼熟又陌生的自己,嘴角挂起一缕不可察的笑,又很快收敛。死过一次,他已看开许多。往日里逼迫自己的狠绝,如今只剩……用小鱼姑娘的话来说,摸鱼。

摸鱼好啊。

——你比我幸运。

——希望你的这份幸运,能让你走的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让那无法触及的‘诸天万界’,生出些许不一样的色彩来。

酒杯对着面前小天门的方向轻轻抬起,跨越空间的阻隔,戏志才对着另一个自己,遥遥一敬。

——护着她,再走远一些。

小鱼姑娘是不同的,她身上带着千百年的沉淀,带着与世格格不入的、来自后世的清风。这缕清风,终将在仙门那边的世界里,掀起浩大的风浪!

……

南宋。

宋慈笔下写写画画,都是些不成系统的语句,细看,或许也只有写作者自己能看懂是何用意。

“禇氏压错了宝啊……”

史书中,禇贡为抵挡黄巾军,宁战死不投降,或许,其中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

“校事乃灵帝设立以平衡朝局的官职,不属十常侍管辖,不听朝廷调度,只为帝王服务……”

“如果吴易真是灵帝手中校事,禇家……怪道禇家明明是阳翟第一豪强,却一直声名不显,直到两晋时才展露头角。恐怕这一遭,禇氏元气大伤矣。”

……

秦,咸阳宫。

秦始皇正在院中,屏退诸人,伸胳膊伸腿。仔细看,正是夏鱼教新戏水人跳的早操。只是天门直播只播了一小段,就算秦始皇本人博闻强记,也只能记这一小段。

一小段没关系,多来几遍,后面如果有机会,也可再问问夏鱼,问问她,这个能延年益寿的招式,全套又该如何去练。

做操并不影响秦始皇继续看直播,毕竟小天门就直挺挺怼在面前,无论他转到哪里,都能一眼看见。

“愚蠢。”

始皇帝给禇家打了个言简意赅的标签。

政/治/敏/感度这么低,还想当大官,就得有过硬的本事。几个毛头小子都能摸清楚的本事,能是什么本事?没本事,天天跳,这样式儿的,在他手底下活不过三天。

只是,愚蠢,却依旧能拿来用一用。

秦始皇的视线落在了夏鱼身上。

尽管直播展示的画面都是片段,但秦始皇依旧摸出了些夏鱼做事的特点。

“尊卑不明,迟早生事。”

不知不觉,始皇帝对夏鱼的要求高了起来,也多了起来。

“禇氏可用。”

始皇帝金口开,提点一句,点到为止。

可惜夏鱼听不到。

始皇帝或许也不是很在乎夏鱼听不听的到。

——————

天门内,画面重归明灭。摇曳的火光印出人影,单侧橘色暖光却暖起周遭氛围。与戏志才告知他人的不同,吴易得手之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戏志才,也不是等人离开才现身。

“吴大人。”

清瘦少年,正是抽条长个子的年岁,竹竿一样立着。因为营养摄入不够,脸颊微微凹陷,略微显露出一点虚弱的病态。

吴易转过头。

他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像特意将这个表情旱死在脸上一样。

“戏家郎君。”

脚踩在粘腻泥土上的声音逐渐靠近,戏志才垂眸立在原地。

“小鱼归来时,带了伤。”

脖子上的伤口,浅浅一道,留了些血。小鱼不在意,笑的没心没肺,戏志才却无法不去在意。

“戏家郎君,是来兴师问罪的?”

……

“不,”戏志才抬眼,“戏衍谢吴大人从贼人手中回护小鱼之恩。”

他声音平稳,说完,长揖到地。

吴易停在了戏志才面前。

戏志才能看到吴易沾了泥土的靴尖。

“回护。”

吴易重复了一下,“你们兄妹二人,倒是都很有意思。”

他伸出手,轻轻拖了一把,将戏志才带了起来。

“说说,小鱼都说了些什么?”

“小鱼说,她喝到了热茶,有了新衣服,还洗了澡。”

“嗯。”

吴易笑眯眯,“新衣服,小鱼喜欢么?”

戏志才回答,“喜欢,小鱼特意穿着在互助会周围走了一圈,逢人就说,是长辈送的新礼物。”

“我记得,衣服沾了血。”

“以布巾遮掩,无人能瞧见。”

吴易盯着戏志才,仔仔细细的看。

戏志才稳稳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吴易终于开口,“去吧。”

戏志才俯身再次作揖,“谢吴大人。”

他直起身,越过吴易,穿过安静站在吴易身后的几名黑衣人,垂着眼睛避开对视,径直走到地面上躺着的那几个被麻袋包裹的人形旁边。根据身形判断几秒,选定一个,打开来。

是栾景。

有气,温热。

活的。

戏志才松了口气。

人还晕着,他没有急着将人弄醒,而是起身,再次致谢。

吴易开口,“不必,只是,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戏志才抬眼,“不知大人,想要草民做什么?”

“做什么。”

吴易重复,他扫一眼地上其余无生息的尸体,“等到了时候,你自会知道。”

画面消失。

背景里,只余戏志才的声音。

“听凭大人差遣。”

等画面再亮起,戏志才不见了,吴易也不见了。背景音乐回来了,夏鱼重新回来了。

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

绵绵细雨。

打湿的睫毛,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虚化的背景。

“他必须死。”

诸天万界,许多人睁大了眼睛。

——……这是!

是此番天门再开,最初显现的景象。不过三刻前发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隔了许久的错觉。

他们还记得,雨中的夏鱼姑娘,以及——

夏鱼动了。

她行走在虚化的背景里,紧紧握着段匕的手指节泛白。她在靠近地上的人,那个人,他……

夏鱼蹲下了身。

“我叫夏鱼,”她说着,在对方散乱的目光中,自顾自的说,“夏,是夏天的夏,鱼,是游鱼的鱼。”

“是我杀了你。”

她的声音有点抖,但她克制住了。

地上的人脸色灰败,微弱的呼吸渐渐消失。

他不动了。

镜头逐渐拉远,虚化的背景慢慢变的清晰。

诸天万界,许多人都在问——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

有人猜是禇家人,有人猜是吴易,更有人猜,是夏鱼为掌握新戏水,推自己人做亭长,而对辛毗下了毒手。

终于。

在吊足了人们胃口之后,系统终于大发慈悲,放出了地上尸体的正脸。

……

东汉,建安四年。

孔融瞪大了眼睛,罕见失态,提高音量,“张元节?!”

曹操有些诧异,“怎会,怎么真的张元节会与夏鱼凑到一处?”

孔融嘴唇抖动,死死盯着小天门内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悔恨,伤怀,各种情感蜂拥而来,几乎将他溺毙。兄长因张俭投奔兄长而来,当时是自己做主收留,却因事情败露害兄长被杀,这件事,是孔融心中一根深埋的刺。

有人同样诧异,“满头乌发……不应该啊,此人是不是张元节亲属?”

不怪他这么说,光和年间,张俭都六十多的人了,怎么可能还满头乌发?

倒是脸,的确是一个六十多岁人该有的脸。

怪了。

忽然,有人仔细观察,发现不对,“诸位且看,此人发际与头皮分离,许是带了头套,假做满头乌丝。”

众人细看,果真如此。

只是……

“夏鱼又为什么要……”

对张俭动手?

——————

天门当中,虚化的背景终于完全回归正常,细雨覆盖的空间,是树林。远处若隐若现的建筑,眼熟,又无法完全分辨清楚。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夏鱼的身影,正远远的招呼。

夏鱼站起身,往那边看去。

隔着雨帘,她有些看不清招呼自己的人是谁。

夏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地上的人。

附近有什么?

落叶,湿软的泥土,短时间内,浅浅掩埋一个人,她能做到。但想要不被人发现,却很难。不提每日在附近巡逻的队伍,就是附近收集一些小物资,捡好看的石头用来装点广场的小孩子们,也很有可能发现。

得把人扔远一点,扔给山间徘徊的野兽,扔给隐藏的沟壑,扔给不为人知的角落。

可这么大个人,她拉不远。

招呼她的声音近了。

夏鱼再次看过去,是熟悉的身影,举着夏鱼自己瞎做的破破烂烂勉强能用的不能开合的伞,越来越近。

……

她重新转回来,再次蹲下/身,手中短匕对准了张俭的脸。

招呼她的人终于走到近前了。

雨势慢慢收弱,似乎有停止的倾向。潮湿的空气,混着土木的气息,蒸腾在四周,淡化了血液自带的铁锈气味。夏鱼一下又一下,划烂了张俭的脸。

场面一时……十分可怖。

来人停住了脚步。

夏鱼没说话,那人也没说话。

来人动了。

来人走到尸/体旁边,俯下/身,小心避开出血的区域,将尸/体半拖了起来,接着,踉跄着脚步,开始往山林中走。

她说,“小鱼,别怕。”

是戏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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