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新春刚过不久,有使者打荆州而来,大张旗鼓的,很是高调。
邓结在义诊时都听说随行的还有一名神童,点名要同曹冲“切磋切磋”。
“冲公子不过六岁,怎也不至于该被人‘切磋’罢。”邓结听着这些谈话着实有些无奈,“而且公子一向身子骨弱……”
“嗨,夫人,定是冲公子那‘称象’美谈叫人听去,引发不满了呗!”
“人家这是有备而来,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给司空找不痛快呢!”
“却又何必扯上孩子。”邓结无奈摇头,整理好药箱准备回去。
“说怿。”郭嘉面带笑意,如期来接她。
邓结看见丈夫,心中一喜,起身跟去。
“说怿,明天随我去司空府看热闹。”郭嘉执起她的手道。
“热闹?什么热闹?”
“荆州别驾刘先,携其甥周不疑周文直来使。这周文直年方十岁,但谈吐不凡,锋芒毕露,确有神童之姿,明公……很是中意。”
“中意?不是说点名冲公子‘切磋’吗?”
“哟,你都听说了。不错,明日便要在司空府举办一场公子间的‘智斗大会’,推举曹府、荀家年纪相仿的公子参加,正好让明公也试试公子们的水平。”
他说着,又凑近邓结耳边,压低声音道:“当然这是面上说的,实则……是明公也想借机将那周文直留下,给冲公子做个伴读。”
“伴读?”邓结亮了亮眼睛,“如此高调而来,多少有些心气,也愿陪个稚子做伴读么?”
郭嘉直起身子,相当自信,“那便得看冲公子是否真有那般气度能引他留下了。”
邓结嗤笑,“我看你倒是很确信嘛。不过,我竟也能去?”
郭嘉抿嘴笑笑,“明日除了公子们,各家夫人都会陪同。卞夫人、环夫人她们都在,多你一个——不多!”
“嘻,定是你帮我讨的恩典?”
郭嘉见被拆穿,也不掩饰,嘿嘿一笑,将她揽在身前,“那是自然,如此热闹,怎可错过?再说,若那文直当真留下……”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多半与你也会常打交道,当然得唤你一同观战。”
“看来奉孝也相当欣赏他?”
“哦?这么明显吗?”郭嘉确实压不下他那挑高的嘴角。
翌日,司空府前院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宽敞的庭院被精心布置,主位搭起台架,台上布置矮几,几边铺着厚实的锦席,席上放置软垫。
堂下两侧分列席位,每个席位侧边都摆有暖炉香薰,抵御初春寒意。
宾客陆续入座。
曹操高居主位,气度威严。
右侧贵宾席上,正是荆州别驾刘先,正襟危坐,神色从容。
曹操左后方,是三位盛装出席的夫人:卞夫人、环夫人、尹夫人。
堂下右侧,荀彧携唐夫人首席,其下分别是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荀攸及陈群。
其中夏侯渊身侧坐着八岁的从子夏侯尚,陈群与妻子荀维同席。
左侧则以郭嘉为首的谋士团,郭嘉夫妇同席,其后程昱、贾诩、董昭等人依次而排。
堂会正中央,一张大案摆在居中偏左的位置,上头陈列着竹简数卷,七方小案以小圈的方式,围合而置。
邓结兴奋地期待着这盛会,但见满宠站定中央,朗声道:“请诸公子入场行礼!”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中央,少年们鱼贯而入,一个个身着崭新得体的锦袍,挺直腰板,神色各异。
他们分别是:十五岁的曹丕、十三岁的曹彰、十一岁的曹植、六岁的曹冲、十二岁的何晏与同岁的荀恽,以及十岁的周不疑。
几位少年各自朗声介绍,并向在场诸位行礼。
邓结左顾右盼,凑到郭嘉耳边低语道:“谂歌家的泰儿有九岁了,按说也合适这般场景,怎不让他一同参加?”
郭嘉闻言,低轻笑一声,也压低声音回道:“这等辈分……你也瞧见了,文若家的恽儿跟你那好夫人可是兄弟。陈长文家若要推举,合该他亲自上场才是。”
他说着,难掩眼中的促狭之意,看向陈群。
陈群仿佛感受到郭嘉的嘲弄,忽地抬头同他四目相接,顿时眉头紧拧,狠狠瞪了他一眼。
邓结顺着郭嘉的目光瞧去,也正巧对上荀维的目光,悄悄举手同她挥招两下。
荀维似乎能读出那俩人的玩笑,眼中略显无奈,随即也换上笑容,同邓结微微颔首。
“请诸位公子入座!”
邓结瞧得仔细,这座次虽然是按圈排列,曹丕看似是为首,却偏恰好让曹冲坐在最中央,正对着曹操,他两侧分别是周不疑和曹植。
满宠向曹操作一揖,接着展开一卷竹简,对众人道:“今日盛会,非为嬉戏,乃为砥砺才智,观诸公子明理断事之能,故设一案。
此案源于月前许都近郊一桩实案,已查明判决。”
“许都西郊一屯田军户村落,管仓小吏王五报案,称库中为春耕备下的十斛粟种不翼而飞。
经官署介入后查明:村民张三,家中老娘重病,幼子嗷嗷待哺,存粮见底,情急之下,趁夜撬锁入仓,盗取粟种两斛。
然其盗取后并未全部用于食用,反而将大半粟种悄悄混入同村李四家那贫瘠的田地里。
李四家劳力不足,田地常年歉收,为村中公认之贫户。案发时,从张三家中搜出剩余少许粟种,李四田中之粟种亦被确认与官仓品种一致。”
满宠合上卷宗,高声继续:“请诸公子细思:
其一,评断案犯之罪责轻重,依律当如何定性;
其二,思量若由尔等处置,当如何判决?”
随后,他又作揖一圈,“在场诸位观礼宾客,亦可点评一二。”
邓结听完,不禁张大了嘴,这并非简单的经义问答,而是涉及盗抢、人情、律法的实际难题。
她拉着郭嘉感叹:“这般错综复杂……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郭嘉在案下偷偷拉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目光审视着堂中的诸位少年,低声回道:“可他们都是将来要处理这些州郡事务、乃至军国大事的孩子。乱世立身,安民定邦,识人断事乃根本,合该如此历练。”
场上诸少年仍在仔细阅读满宠下发的卷宗,夏侯渊身边的夏侯尚倒是现在心中默默推演答案。
他看着场中比他年纪稍长的公子,眼中充满了羡慕——若非何晏乃曹操假子,自己伯父又是武勋起家,未让他准备,以他的自信,定也不落下风。
一阵嘈杂过后,曹彰率先开口:“这有何难?张三盗窃官仓,人赃并获便是贼!按律当抓起来惩处,以儆效尤!”
说完便大大咧咧坐了回去,堂下爆发一阵哄笑。
卞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堪,曹操倒也不恼,反倒朗声道:“彰儿之言倒也爽快,有罪便得罚!”
曹洪也粗着嗓子附和道:“彰公子直爽,这般规矩,还是来军中合适!”
说完曹氏夏侯几人再次哈哈大笑,点头称是。
夏侯尚看着身边的长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倘若自己上,怎也比这答得好。
邓结拉着郭嘉小声嘀咕:“还能这般解的么?”
郭嘉笑着同她耳语:“畅所欲言,无所顾忌,无关对错嘛。”
曹丕沉吟片刻,起身行礼,气度沉稳,朗声道:“启禀父亲、诸位尊长,丕以为,彰弟所言,只观其表。”
他目光炯炯,条理清晰:“此案关键,在于张三盗粮之动机并非全然私欲,其将大半粟种暗中予李四,此行为……颇为奇特。
动机之中,既有为母为子的孝慈,亦有恤邻之举。
然,盗窃官仓,触犯律法,确系事实。依律,盗窃官物,罪加一等。”
曹丕所言,既点出了案情特殊之处,又牢牢扣住了法理基础,比起曹彰要成熟周全得多。
曹操面露赞许之意,荀彧也捋须微笑,陈群连连点头,夏侯惇更是为其喝彩:“丕公子所言甚是,答得极好!”
卞氏舒了一口气,环夫人也向她投去宽慰的目光。
曹丕答毕,曹植、何晏、荀恽相继回答,三人的看法与曹丕大体相近,皆认为张三情有可原,但法理难容。
不过曹植言辞更具同情,引经据典谈及“恻隐之心”,倾向于轻判;
何晏论述更注重规矩与界限,强调“不以私情废公法”;
荀恽则关注实际影响,指出“若因同情而轻纵,恐日后效仿者众,官仓难以保全”。
他们的发言虽未跳出曹丕划定的框架,却也各自展现了不同的思维倾向,引得席间诸位长辈根据其性情暗暗品评。
不想在这一众溢美之词中,周不疑赫然起身,面容不惊,淡然道:“不疑以为,诸位公子所言,有所偏颇。”
他这一句让场下哗然,特别是曹氏夏侯面容难堪,夏侯尚不禁直了直身子,屏住呼吸。
郭嘉也饶有兴致地投去期待的目光。
却听那少年神色从容,侃侃而道:“关键或许不止在张三为何偷,更在于他为何要偷偷给李四?
他若真心助人,为何不直言?可是怕李四不肯受嗟来之食?或是……他知此事违法,不愿牵连李四?
还有,管仓小吏王五,十斛粟种非小数目,他竟未能及早察觉,是否亦有失职之嫌?”
此言一出,众人惊呼,曹操也正了正神色。
邓结睁大眼睛感慨:“他在考虑这件事背后……人的想法?”
郭嘉看她一眼,勾起嘴角,“我就说他与众不同。”
邓结嗤笑,“洞察人心……倒与你相像。”
郭嘉轻轻磕了下她额头,引她继续观看。
曹冲此刻也起身行礼,补充道:“文直公子提得极好,与冲儿所思相近。
冲儿认为,如兄长们所言,张三盗粮,事出有因。
孝母养子,情堪悯恕。
然其盗粮两斛,仅取少许糊口,竟将大半倾入李四田中,乃托于窃贼之行,行恤善之心。
张三当知此乃违法,恐李四不敢受,或不愿受牵连,故行此掩耳盗铃之举,此乃愚善,亦显其畏惧律法之心。
故张三此人,既有慈孝恤邻之举,又集愚善畏法犯法于身,其行悖法,然其心未泯。”
他这番分析,不仅承接了周不疑的观点,更是剖析张三的心理,比起单纯的法理兼顾,更显深刻。
曹冲继续谈及处置方式:“冲儿以为,需兼顾国法人情,亦须惩前毖后。
张三之罪:盗窃官物,铁证如山,不容宽贷。然其动机特殊,情有可悯,可判其劳役数月,以抵其罪,并责令其赔偿官仓损失。
李四之处:其虽得粟种,实不知情,但其所获粟种乃赃物,当由官署收回,酌情补偿其损失。
同时,村中既有多户贫寒,春耕在即,官署当开仓赈济,或贷以粮种,助其渡过难关。”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
在声音渐疏之际,周不疑又上前一步补充道:“还有王五玩忽职守,亦不容忽视。
其过尤在张三之上,当依律严惩,革去管仓之职,亦罚劳役并赔偿,以儆效尤,杜绝吏员懈怠。”
这会算是全了此案,众人为两位神童久久鼓掌。
曹操更是自豪与欣喜,起身抚掌大笑:“好、好!冲儿文直皆天赐麒麟,洞悉人心,思虑深远!”
荀彧慈目笑颜,左右赞叹,“冲公子年方六龄便有如此明断,文直亦能周全补憾,两人配合当真天衣无缝!”
曹操听荀彧递来话头,趁机对刘先道:“刘别驾,如何?吾儿可还看得过去?如此佳儿,岂可无良朋益友相伴?”
刘先望向周不疑,周不疑先前眼中的傲气,化为此刻的欣赏与相惜。
他走向曹冲,对着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头的娃娃,深深一揖:“不疑心服口服。冲公子才思敏锐,仁心卓见,不疑所不及也!”
曹冲不卑不亢,如大人般从容回礼:“文直公子过誉了,公子之诘问,破云见日,冲儿尚需努力,愿日后能常向公子请教!”
曹操看着堂下两位孩童如此合拍,拉着刘先的手道:“孤愿表别驾为武陵太守,请留文直在府,你意下如何?”
刘先大惊,即刻起身躬身行礼,看向周不疑。
周不疑抬起头,看着堂上两人期待的目光,他坚定抬手:“蒙司空厚爱,冲公子不弃,不疑愿留许都,追随公子,潜心求学,以报知遇之恩!”
刘先这便放心向曹操恭贺:“文直得遇明主,实乃大幸!”
“好!好!好!”曹操连道三声好,开怀大笑,“今日盛会,喜得良才!当浮一大白!来人!设宴!为文直贺!为吾儿贺!”
由此,司空府前院又开始活络起来,众人纷纷随行前往厅堂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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