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冲锋的声响浩浩荡荡,疾速行驶的马车摇摇晃晃。
邓结看着甄宓镇定闭目的淡然模样,有些暗暗吃惊。
她挪到甄宓身边,在耳边发问:“夫人不害怕么?”
她一想起适才两军列阵拉弓、这会士兵又汹涌冲杀,一个不留神,她们也随时会身死当场。
甄宓抬眸,眼带泪光。
这瞬的楚楚可怜,让邓结一下子将心都化作秋水,不顾身份礼数将她揽在怀中,“是我失言了……那般阵仗,哪有不怕的。”
“无妨……”甄宓嘴上虽这么说着,可原本想推开邓结的手,终是顿了下,进而也搂住她的腰,后怕地开始啜泣着。
“怎叫你受这般吓……往后断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邓结心疼不已,低声承诺着,又在暗自祈祷。
“我不怕,我不能怕……我必须活下来……”
自从邺城被攻下后,甄宓早习惯将真实情绪锁进心底,不知怎的,面对这陌生的拥抱,她竟失神讲起这话。
“活下来”这三个字更是精准地刺痛了邓结,她不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些个郭嘉与她相互鼓励着“活下来”的孤寂之夜,共鸣顿生。
“不错,你需要活下来,活的好好的……”邓结闭起眼睛,再次想起自己将董贵人母子分离的血手,“不止你活下来,你的孩子也要活下来,都要活得好好的。”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紧紧攥着邓结的衣角,脑海中浮现家人送亲的场景,“我还有阿兄阿姐……”
邓结一怔,此前卞氏私底下有同她说过,这甄宓乖顺是乖顺,可多少觉得透着股刻意为之的周全,仿佛精心扮演着一个无可指摘的孝媳。
好在儿子喜欢,又不在一处,她亦是头回与新妇处,大约也有些不习惯。
此刻,甄宓的话语却让邓结另有所悟,那份乖顺周全也非天性,不过是为保全家人、维系族人,逼迫自己戴上的傩面,去努力顺应这个世间的期待。
邓结心中一酸,原来这世上不止孤儿苦,有家有族的也一般苦。
众人皆有不幸,穷有穷的窘迫、富有富的不易,大家都在背负着各种沉重的枷锁,在乱世的风雨中艰难求存。
平民百姓为生计挣扎,富贵商贾为攀附权贵绞尽脑汁,纵是天子,亦受制于曹操这般枭雄,而曹操也需身先士卒,以命搏于沙场,防患政敌于庙堂……
生于乱世,又有几人是真快活的。
念及此,自己已是大幸了,合该知足,不该考虑的不考虑,好好守着二人的家,便是无憾——邓结如此宽慰着自己。
撤回军营后的甄宓,毫无不意外地病倒了。
饶是邓结和华佗两人倾尽全力,轮流照料,也持续了十来日才稳定下状况。
邓结听说曹丕闹到曹操帐中,最后却哭着鼻子逃出来。
她也不免在和郭嘉独处时小小抱怨,这般行事,总归是曹氏血脉,怎可如此冷酷。
“明公有诸多考量……其实他自己心中亦不好受,不过此间难处可诉之人甚少。”郭嘉极力替曹操辩解着。
“你倒是体谅得紧。”邓结嘟囔着,竟大着胆子问:“倘若有一天,我也被架上这样的情景,你也会照样支持他是么?”
“浑说什么。”郭嘉心不在焉地嗤笑一声,“你我可不曾有这价值,无需杞人忧天。”
显然邓结想听的并不是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却也不愿再深究,省得徒增烦恼。
月后,南皮城终显落败之势,袁谭趁夜披发奔走,企图潜逃,还是未能逃脱追兵的罗网,堕马被杀,首级被悬于军前示众。
主将身死,袁军士气彻底崩溃。曹操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压上,发起最后的总攻。
震天的喊杀声与城破的轰鸣交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军营中,郭嘉披上外袍,准备随军入城。
“等会!”邓结拉住他,“这会不还没结束么……你就这般去,不会太危险么?”
“不会。”郭嘉顿住脚步,回身看她,火光映在他眼眸中,透着复杂难言的悲伤,“我去送送郭公则……你在此等我便好。”
他说着便跨出营帐,留邓结在内。
邓结回想着郭图与他焚信洒酒的情景,握了握拳,快步追了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郭嘉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内心深处那个被孤独占据的角落开始崩塌。
“……好!”
两人策马,带着一队护卫,穿过混乱的攻城部队,寻至郭图府邸。
这里虽然相对安静,可灯火通明,府内似乎也都做好一切妥当的安排。
郭嘉让亲兵守在门外,与邓结步入庭院。
眼前的景象让邓结心头一沉:厅堂内,郭图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他的妻妾、儿女穿戴整齐,围坐在一起,男默女泪。
“你来了。”郭图抬眼,“我已经遣走了仆人,剩下的……我们都已做好准备了。”
可邓结分明瞧见年轻姬妾搂着个小女娃哭哭嘤嘤,显然不是自愿的。
“公则兄,何必搭上这许多性命?不若乞降,嘉尚可替兄分说一二。”郭嘉冷冷道。
这话让那姬妾听得亮了亮眼睛,“主君!要不……”
“住口!”郭图厉声呵斥,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转向郭嘉,“郭奉孝,收了你的假仁义。”
他仰起头叹道,“图这一生,甚么奸佞、弄权、媚主……这些名声,早已烂透,我认了。”
紧跟着他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猛地抬手指向郭嘉,“可你我二人,所作所为,在外人看来又有几分不同?!”
邓结见状,心头火起,正欲开口反驳,却听郭图身边的一名妇人先一步朗声打断:“公则!无须同这等人多言!妾等与君共生死!”
郭图欣慰地勾了勾嘴角,看着郭嘉:“好、好!夫人所言正是!夫人深明大义!图此生,无愧天地,无愧主公!
如今袁显思身死,图断不能再腆颜降曹,徒增笑柄。这便殉了主公,也算全了一段君臣之义!”
只是他身边那个姬妾哭得更厉害了。
郭图无视那哭声,缓缓起身,将身上的火折交给他的夫人,向郭嘉夫妇一伸手,“二位这便出去罢!”
郭嘉不再多言,紧抿着唇,扶住邓结的肩,将她护在身侧向厅外退去。
郭图竟随二人出来,反手将那格门稳稳关好,闩死。
邓结心下一紧,慌乱地要往里头张望,被郭图用自己身体挡住,“夫人,如何还想亲眼观摩我家人的死状?”
话音刚落,厅内便传来那年轻姬妾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哀求:“夫人、求你放过我母女二人罢,我们还不想死啊!”
紧接着是挣扎碰撞的混乱声响,伴随着几声压抑的闷哼和孩童惊恐的呜咽……
很快,一切重归死寂,只有一股浓烈的油脂气味,透过门缝幽幽地弥漫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热度。
“你……!”邓结惊怒交加,难以置信地瞪着郭图。
他自己在门外,却放任里头家人就义。
郭图凄然一笑,“夫人莫急,图自会随他们而去……不过,还有几句肺腑之言,只想对奉孝一人说。”
邓结心头一紧,拦在二人中间,“你想做什么?!休想加害于他!”
郭图不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物,在郭嘉眼前一晃:“想知道,便一人随我来。”
郭嘉微微一怔,眉间紧皱,思忖片刻,按下邓结,柔声道:“你且等我。”
郭嘉刚随郭图进入一间内室,便急匆匆地揪住他的衣襟吼道:“你从何得来?给我!”
郭图将那玉佩丢给他,郭嘉急切地接过,仔细端详起来。
这玉佩通体净透,是和田青玉质地。
一面阴刻柿蒂四叶纹,祈福子孙蕃昌。
另一面一面雕刻特制谷纹,与平常所见稍有不同,尾部拖着三根穗,这种纹路,郭嘉未曾在其他器物中有过——是他父亲专门设计的。
这玉佩他小时候拿到过手中,后被父亲收回,说要再去刻枚相同的给妹妹。
可便是自那之后,连人带佩,一家子一齐消失在他世界中。
“我母捡的。”郭图慢条斯理地关上了格门,趁着郭嘉在仔细端详玉佩的机会,用宽大的袖子遮掩着手中的动作,将门给锁上了。
追随而来的邓结听到那“咔哒”一声,立刻冲上来拍门喊道:“郭公则!你别锁门!”
郭嘉这才发现郭图竟在这门后钉了个铜环,用铜锁将门给锁了。
“郭公则!”郭嘉也有些发急,然而他此刻更想知道这玉佩的情况,一边用力拽那铜锁,一边厉声问他,“你说清楚!为何从没人跟我讲过?!我妹妹是不是被你们收走了?!”
邓结在外头焦急地撞门,听见郭嘉的问话,她又不敢出声打断,担心郭图对他不利,迅速往外跑,急呼护卫帮忙。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郭图神态镇定,振袖端坐下来,“不过,你得陪我一同走了。”
他抬手轻轻一扯梁上悬挂下来的麻绳,只听“哗”的一声巨响,散发着剧烈刺鼻气味的液体倾泻下来。
郭图将案上灯台中的蜡烛取下,轻轻一丢,房内一瞬间燃起诡异的蓝焰,冒起白雾,郭嘉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邓结带着一队护卫折返时,那熟悉又刺鼻的气味传来,她心中更为慌乱——郭嘉的肺腑就是被这硫毒一而再地伤害,推着几名护卫“赶紧破门!”
“我早听闻你在庐江深中金毒的事……”郭图身边的火焰如灿莲般绽放,“你因金毒而折,正好便由金毒收你命罢!”
浓烈的毒烟浸漫郭嘉的肺腑,他捂着口鼻跪倒在地,咳得鲜血喷涌。
身后邓结的一声“奉孝躲开!”
护卫们挥刀破门而入,那浓烟一下子冲了众人的眼。
邓结早有心理准备,强忍着刺疼的泪眼,将郭嘉往外拖,“带祭酒走!快带祭酒离开!”
护卫们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帮忙,将郭嘉连拖带扛地往外搬。
“可惜了。可惜……”郭图身上已经缠上烈焰,却依旧镇定。
邓结分不清她的泪水是因为烟熏还是因为郭图,她没有马上跟上郭嘉,而是站定在郭图身前,与之火海相隔。
两人相看无言。
“公则先生……”
邓结刚开口,想再近一步,郭图再次拉扯那麻绳,只听“轰”的一声,梁顶焦木瞬间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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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南皮之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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