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轰然倒塌的燃烧着的滚木,与记忆中邓宅的焦木重叠。
郭图临终前扬起的嘴角,与梦中邓昭的微笑和月下徐他的决绝交织缠绕。
眼前熊熊燃烧的郭宅,滚滚涌出的毒烟,翻腾袭来的热浪,此起彼伏的木材爆裂的巨响,无不裹挟着梦魇生生将她摄在原地。
邓结双膝失去支力,跪倒在地,手臂支撑着身体,那股熟悉的厌恶感又从胃中翻涌上来,依旧堵在胸口,让她无法能吐出什么。
可是那些护卫早已簇拥着郭嘉离开,此时此刻,只有她自己。
眼看着毒烟呛喉,火焰靠近,脑中响起郭嘉曾对她说的“活下去”,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自己回身。
她要活下去、回去。
郭嘉还在等着她。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出郭府,强打着精神翻身上马,一路穿过混战的街巷,颠簸回营。
待她撞入军营,紧绷的神经一松,摔下马来,将憋了一路的苦水通通地呕了出来,吓得留守的士卒上前查看,急呼华佗。
华佗这厢还未稳下郭嘉,又急匆匆赶来,招呼士卒们将她也抬进营帐,夫妻二人分躺帐内两侧。
“奉孝如何了……”邓结艰难转头,看着华佗在帮郭嘉急救的背影。
“老毛病,你也知道的,总归是再养养。”华佗稍稍侧头,低声回她。
那头郭嘉被华佗的药水灌得又要作呕,睁眼正对上邓结虚弱关切的眼神,他生生咽回挤出一个苦笑。
“我无妨……你怎也……”说着又剧烈咳喘着。
“好了好了,体己话回头说,现在两人都闭目养神!”华佗一蹙眉,将郭嘉按回席上躺下。
邓结不忍看,也不想再提郭图的事,只好将脸转向另一侧,默默流着泪。
郭嘉趁华佗起身离开的机会,将自己的手探去,拉住邓结的手指,忍着咳意轻声道:“是我不该让你去……”
邓结只是紧紧回握他的手。
随着初春的寒意褪去,家中的梨树枝头悄然探出细密的花苞。
华佗念着他们后院有温汤,便精心调配了药浴的方子。
邓结总在他来时留他用膳。
华佗借着师徒温情,絮叨起医庐的往事,念着远方的家人。
“这个时节,拙荆也该带着小女和女婿打理药圃了……不知医庐里那几棵梨树也都可还茂盛……”他隔着书房的门窗,望向后院。
郭嘉想到华佗自被征辟随曹操迁至邺城,便没再回过老家,也有些不舍,便从书房中取来笔墨,“嘉来代笔,托人给师娘去家书,再捎些土产可好?”
邓结抢过他的笔,“你好生呆着,让我来。”
华佗见此,心中也腾起暖意,乐呵呵笑着,“好、好。还好有你二人在。”
转眼间,三月的暖春可算吹开满庭芳菲,那几株梨树最先绽放,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洁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层层叠叠,如堆雪,如凝云。
华佗这日来访,见着那盛开的梨花,手里攥着家中老妻的回信,心情舒畅。
临别前,他拉着邓结指点着后院那花道:“梨花盛放,秋实可期。待梨子成熟,老夫教你熬制秋梨膏,于奉孝肺腑滋养有助。”
邓结却有些不乐意地向他撒起娇来:“昔年在医庐怎不教我?秋日太久,我怕我忘了。师父还是今日就教我,等有果子了,我也不用再劳烦您了!”
“从前你忙我忙,光奉孝一人在家闲着,怎能一样。”华佗无奈轻笑,被她拉扯至案边坐下:“好好,这便先告诉你方子。”
送走华佗,邓结捏着方子兴冲冲地去后院找郭嘉,见他在青石边坐着出神,就坐到他身边候着。
“师父走了?”
“嗯,还给我留了个好方子——甜的!”邓结拿简牍给他瞧。
见她这副纯粹的笑颜,一想到那日营帐中她面无血色地躺在自己身侧,不免又泛起愧疚之情,将她拉入怀中,“我不会再犯浑,期盼着你跟我随军了。”
邓结没料到他突然提这话,推开他仰头道:“你莫多虑,该我去我去,不该我去我便不去!”
“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她说着,凝望着郭嘉的眉眼,抬手轻轻抚摸起他的眼角,轻笑一声,“你瞧,你也是。奉孝也开始长皱纹了……”
不知怎的,心中一酸,摸上自己的眼角,“我定然也是。”
郭嘉握下她的手,回应着她的凝视:“容颜易老,世事沧桑。可你我之间,彼此守望的心意,从未改变。于我而言,你更不曾变过。”
他说着,将二人手指相扣,抬起冲她笑:“当年我们身无分文,又不认香囊银铃是信物,便是互押的对方,你可还记得?”
郭嘉说的是初平四年二人定情之事。
他二人,在家人面前的定亲之举在前,二人私密定情反在后。
在医庐一直以“先生”、“姑娘”地互称,让那陈宣还道是邓昭这等商贾想借着妹妹同寒门士族联姻,好改换士籍,见天绕着邓结转悠想挖墙脚。
那日邓结正蹲在田埂边翻晒甘松,陈宣背着着药篓凑过来,“师妹瞧这株三七可对?我总辨不清它与藤三七的根须……”
“六师兄又装傻。”邓结头也不抬,“昨天你还教小五哥怎么炮制三七膏呢。”
陈宣伸手跟着翻甘松道:“那我帮你翻!”
话音未落,药篓突然被人拎起。
原是郭嘉在田边正看书呢,见陈宣又来了,没好气地指节叩得药篓咚咚响:“陈兄既有闲暇,不如教教在下认药?”
陈宣也不给郭嘉一个眼神,把自己药篓一颠道:“郭先生还是研习六韬罢!省得沾了秽物又作呕。”说着还冲邓结一笑,“堂堂男儿还不如我们小师妹!”
邓结看二人一眼,转过头嗤笑,摇摇头继续干活。
郭嘉满不乐意地收起竹简,从竹篱边抄起一把铲子就要帮邓结:“嘉虽不才,体力活还是能干的,犯不着陈兄见天没事往这跑!”
邓结嫌弃地推开铲刃:“莫添乱!”
陈宣也不乐意了,站起来没郭嘉高,使劲踮起脚冲郭嘉道:“听见没?师妹嫌你碍事!不会干的事不要干,能干的事也没见你抢着干。”
郭嘉指着自己的胸口梗着脖子道:“元明兄临行前把邓姑娘托付给的是我,嘉不能让邓姑娘被闲杂人等扰了清静。”
陈宣哈哈笑出声:“郭先生这‘邓姑娘’喊得妙啊!”他故意将药篓往地上一放,指着郭嘉道:“你邓姑娘可是我师妹,我俩那是师兄妹!兄、妹!”
邓结一听这话,微微蹙眉,却也不想搭理他。
陈宣见邓结没反应,开心地继续说:“现在元明大哥不在,你才是那个外人!”
郭嘉一噎,当即将手拍在邓结肩上,拉她起身,吓得邓结一下子没站稳,手中还握着数个甘松,便听郭嘉盯着她喊:“结……姑娘……阿结!”
邓结听得一愣神,眨了下充满疑惑的眼睛,郭嘉见状坏笑喊:“说怿!”
空气凝固了一瞬。
陈宣茫然道:“说啥?乐毅?我还白起呢!”
“《静女》篇有云‘说怿女美’。”郭嘉挑眉,“此乃老夫人亲赐小字,陈兄连《诗经》都未读全?”
他没敢松开抓邓结肩膀的手,紧张感使他地抓得更用力了,“有些人呐,连姑娘芳名都不知道……”
邓结耳尖腾地烧红,将手中甘松悉数砸在郭嘉身上:“郭奉孝、谁许你乱喊的!”姑娘家小字,唯有夫君能唤,二人再算定亲,到底尚未完婚。
羞得邓结拎起裾裙便逃。
“哎呦!”郭嘉吃痛被砸个满脸土,往外呸。
陈宣笑得直捂肚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去给师父采夜交藤!”
眼看着陈宣背影渐远,郭嘉露出笑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槐花糕,脚步轻盈地往邓结跑的方向去了。
河畔荻花瑟瑟,树上梨花潇潇。
邓结正揪着地上的草茎泄愤。
他近身坐下,给她递过槐花糕,“赔罪了。”
邓结轻哼一声,探手收下,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化开,火气也消了几分。
郭嘉见她腮帮微鼓的模样,心头一软,又开口唤道:“说怿。”
吓得邓结又是一呛,擦着嘴边的碎屑说:“你怎么还这么叫!”
见她颊染霞色,郭嘉嘴角止不住上扬,“看你这幅样子,我倒是想起那会我们围着案几饮茶,老夫人提你小字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呛了一嘴,还弄湿了我半袖。”
郭嘉说着伸手给她擦拭,邓结这次没躲,只是等他擦好说完话,羞涩地回:“你还记着这‘仇’呢。先前故意气六师哥也就罢了,私下就别揶揄我了。”
郭嘉挪近自己的身体,寻找她的目光道:“早欲这般唤你……只是先前觉得安安稳稳的,也没敢喊出来。那陈令德没完没了地绕你身边,我瞧着心烦。可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定亲,又非成亲’……”
邓结失笑,“你竟也会被他激到?不是一向不在乎他人看法?”
“我不爱管别人怎么看,却只想你……他虽不说,我也瞧得出他定出自士族。”郭嘉黯淡眸色。
“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罢。”邓结看他委屈道模样,收敛起笑容,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奉孝……”
这一声去掉“先生”的亲昵叫法,轻抚脸颊的触感,让郭嘉忽地又亮起眼睛,心头突跳,他接上邓结的目光,欣然道:“往后我们都如此称呼可好?叫他人一听便知你我二人是一对!”
邓结噗嗤一笑,什么“他人”,他就是想说陈宣。
“好。”邓结宠溺地拂过他的脸颊,握住他的手,“那……这便算定了?”
她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将自己的手掌摊开向上。
郭嘉一愣,问:“这是何意?”
邓结晃着脑袋摇动手指:“不是定情么?是不是该有什么信物?”
郭嘉拎起腰间的云纹香囊:“这……不是么?”
邓结轻哼着摇头:“当初说好不是的。”嘴角却难掩促狭之意,似是故意想逗他笑话。
他只好再扫视自己身上,只有邓昭送他的青玉双螭佩和邓结亲手做的药囊,他又抬头看邓结,邓结立刻出言:“这些都是你收的!”
郭嘉扁开嘴角笑,得逞一般地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掌上:“那就押这个。颍川郭奉孝,家无恒产,唯有满腹算计与病命半条。说怿看可行否?”
邓结紧握他修长清瘦的手指,笑道:“可!”
郭嘉也学着她伸出另一只手:“那你的定情信物呢?”
邓结也愣了下,把自己手拍了上去:“南阳邓说怿,虽有家资,却无一分是我的,唯有药罐满墙,专吊病命。奉孝看如何?”
郭嘉算准了一般开心地将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天造地设!”
微风轻拂,梨花花瓣随风飘散。
郭嘉随手捡起一朵完好的花,别在她鬓边,“这般好看……”
那距离近得让人心动,两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探近两寸。
如今郭嘉一样扣着她的手,也从青石上拾起一朵完好的梨花,别上她的鬓发,“还是这般好看。”
却见一只蝴蝶翩然而至,正落在她鬓间的花上。
“你瞧,它也这么说。”郭嘉指尖滑过,那蝶便施施然几飞走,郭嘉心头微动,指向亭下七弦琴:“蝶舞轻盈,不如说怿也舞一曲如何?嘉自认琴技又有精进,我们再来配合一番试试?”
邓结被他拉起,赧然应允。
衣袂翻舞,落英纷飞,在这琴声和鸣中偷得乱世硝烟下的安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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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说怿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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