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再次转入秋冬时,邓结的孕肚愈发明显,她终于可以将这份喜悦大大方方地分享给几个姐妹。
于是郭宅的日常便生得更为热闹。
郭懿带来的食匣里,原给郭嘉专做的汤羹,逐渐换成了专给邓结熬的补汤,虽然最后大部分还是进了郭嘉肚子,惹得邓结笑他才是“进补”的主力,不过念到本就郭懿做的……倒也正合适。
荀维给邓结送来各种书简,撺掇着让郭嘉念,跟她说这是“胎教”,“郭奉孝除了那点脑子,也没什么好给孩子留的”——她是这么不客气地评价的。
杜氏知晓后立刻准备了玉璧的回礼,笑说“总算可以还一部分礼了”;环氏借着跟周不疑和曹冲来郭宅的空档,给她送来好些安胎的方子;卞氏则从曹操那讨了赏赐,替她把厢房改造得更加适合迎接乳母和新生儿。
青梧因为自己无子,一如邓结当初对其他夫人的孩子向往那般,也对她更加热情,亲手纳了新被衾送来,她那磨破的手让邓结好一阵心疼,特意向李氏讨来了上好的护手香膏赠她,嘱咐她好好保养。
郭嘉这边自然也熬不住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他让槐娘精心做了一批点心,造型要专门设计成母抱子的样式,相当有巧思。
他将这匣点心带到司空府,借着议事的空隙,分给同僚品尝,趁机炫耀起自己的得意,惹得曹操哈哈大笑,“瞧你这翘尾巴的模样。”
曹洪没遮拦地来一句:“早说能生,奉孝赶紧多纳几个。”
话音未落,被曹操跟郭嘉一齐怒嗔一眼,悻悻地捂住嘴。
“子廉将军净胡扯。”郭嘉佯装生气,作势把曹洪手里的点心收了收,“这点心,只给懂道贺的人吃。”
“奉孝这般长情专一,对妻子如此,对孤才更显忠心不二!”
曹操立刻为郭嘉撑腰,目光扫过一圈,恰巧瞥见陈群那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表情,便顺口也夸了他一句,“——哎,这点长文也一样!”
陈群完全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还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被“夸赞”夫妻之事,顿时面红耳赤,慌忙起身向曹操拱手:“明公谬赞!谬赞了!”
郭嘉见陈群窘迫,玩心大起,笑嘻嘻地凑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长文兄哪敢惹他家夫人——莫说文若不答应,便是荀夫人自己……那手段,嘿!”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满是调侃的笑意,“诸位是不曾见过,荀夫人轻轻一咳,长文兄那心尖都得颤三颤,立刻俯首帖耳!这才是真本事!”
众人听闻哈哈大笑,陈群被调侃地无地自容,羞愤地把郭嘉推开,嘀咕着:“下回莫来我家!”
就在这满堂轻松笑闹之际,一名内侍神色仓惶地疾步闯入,扑通一声跪在曹操面前,惊慌道:“启禀司空!大事不好!冲公子……冲公子又发病了!呕吐不止,浑身抽搐!”
“什么?!”曹操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元化呢?!华元化何在?!”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司空……华师……华师昨日向您告假,说去城外寻几味新药引,尚未归来……”
曹操这才想起华佗确实告过假,心头顿时如同压上千斤巨石。爱子病危,华佗不在,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头痛欲裂,痛苦地抬手用力揉按着前额。
“大哥,要不先召邓夫人进来给仓舒看看,好歹是亲传弟子。”曹洪急切地提议道,原先曹冲的事本也一直都是邓结照料。
曹操紧缩眉头,抬眸看向郭嘉,似是征求他的同意,这对郭嘉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尊重了,他自然当众不能驳了曹操的面子。
他沉吟一声,喊住那内侍,“记得先把仓舒公子的药清理干净。”
“诺。”内侍领命,匆匆退下。
邓结被喊来时,听闻曹冲的紧急情况,额间已经渗出细汗来,加上孕肚沉重,她的步子也比平时更沉几分。
被引入特意打扫过、更换了熏香的干净厢房,邓结一眼就看到了榻上蜷缩着的曹冲。
少年脸色蜡黄,眼睑浮肿得几乎睁不开,瘦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情形,比邓结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让她心头猛然一沉。
环氏连忙引她近前,替她将曹冲的衣物解开,“实是不巧,正碰上华师不在,劳你来。”
“夫人莫说这话,”邓结压下心中的惊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搭上曹冲的脉搏,触手冰凉,脉象沉细紊乱,极其凶险。
她又按压曹冲的小腿,指印深陷,久久不消,明显是水肿加剧。“仓舒公子是妾身看着长大的,岂敢推辞。”
她一边检查,一边急切地询问:“环夫人,师父近日给公子用的到底是何药方?可否将药方或药渣给我看看?公子此次发作凶险,不知是否与用药有关。”
环氏一听她这话,往她身后避了避,哀声道:“都是华师亲自送来……这,我也不甚清楚。”
又是这样,邓结心中的疑窦更深。
华佗接手后,用药始终神秘,环夫人也总是这般一问三不知。然而此刻人命关天,她无暇深究。
华佗不在,她只能依靠自己熟悉的疗法:艾灸、药浴、推跷导引。
可当她拿起艾条,心头猛地一颤——自己怀着身孕,这艾草燃出的烟气……
她犹豫了一瞬,瞧见曹冲那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压着嗓音的微弱呻吟,还是咬了咬牙,将心一横,还是点起了艾草,只是屏住呼吸,尽量侧身避开烟气,并默默减少了艾灸的穴位和时间。
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多虑,手法娴熟地进行着推跷导引,又指挥侍女准备温热的药浴。
一套流程下来,曹冲剧烈的抽搐终于慢慢平息,虽然依旧虚弱,但气息总算平稳了一些。
少年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苍白的嘴唇轻轻张合,扯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谢……谢……邓夫人……”
这声微弱的道谢,让邓结心中的愁绪一下子漫上心头,她看着曹冲毫无血色的脸,又感受到因紧张而隐隐作痛的腹部,瞬间感受到一股愧疚和无力感笼罩全身。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他道谢的?
她强忍着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匆匆嘱咐过环氏便逃似的退出了厢房。
刚退出后院的月洞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她模糊的泪眼——郭嘉正在前庭焦急地等她。
一看到郭嘉,邓结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和强压的委屈、无力、担忧,混杂在一起,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孕期的情绪波动加上目睹曹冲惨状的无助感,让她彻底崩溃。
她甚至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踉跄着扑进郭嘉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痛哭。
郭嘉将她紧紧拥住,什么也没问,只是任由她宣泄。
直到邓结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他才用帕子轻轻擦拭她满脸的泪痕,“对不住,是我不好,没能帮你推脱。我不该让你挺这么大肚子还去受这份累,看那样的场景……是我失策。”
邓结在他怀里摇着头,哽咽着:“不……不是因为这个……”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郭嘉,“我是在气我自己……我好没用,我根本治不好他!
我连师父到底给他用了什么药都摸不清,看着他那么痛苦……我却只能……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
他还谢我……他凭什么谢我啊,我根本不值得他谢!我一点用都没有……” 她再次泣不成声。
郭嘉握了握拳,咬了咬牙,似是吞下什么话语,转而拍着她的背继续安慰着,“不,你做得很好,你稳住了他。
师父……自然有师父的道理,师父明日便回来,会照顾好仓舒公子的,你莫忧心。
倒是你,还重着身子,千万别多虑,莫伤了自己身子。”
好不容易将邓结的情绪稍稍安抚下来,郭嘉正想扶她回家好好休息。
这时,周不疑步履匆匆地找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神色凝重、风尘仆仆的军中将领。
“师父!”周不疑迎面行礼,见到郭嘉正揽着邓结,转而拱手,“师娘。”
他引过这位将领,向邓结介绍:“这位原是袁尚麾下的督军从事,司空迁他为军谋掾——牵招,牵子经。
今日刚从柳城归来,协助我们共同谋划北征之事。”
邓结赶紧抹了抹眼泪,直起身子,向牵招行礼。
牵招稍稍一拱手,转向郭嘉道:“祭酒,我这带回了幽州一带的舆图,不过尚未全部明朗,需依着招的经验同祭酒详谈重绘。”
邓结见状,忙退开两步,“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郭嘉稍一沉吟,拉起她的手道:“无妨,此间已晚。子经兄、文直,随我回去,今夜劳烦二位暂留寒舍一晚。”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邓结尚未完全平复的心情又被身后的两人所打乱,她怯怯的扯住郭嘉的衣襟,探身在他耳边低声问:“你……又要走了么?”
郭嘉侧身摇摇头,“那却放心。”他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二人,勾了勾唇角,“此事乃我与文直一力主张,尚未得到明公拍板,我们只是在做好准备而已——怎么也会等你安安稳稳生产完的。”
邓结瞧着他那诚恳的眼神,不似说谎,稍稍宽心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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