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邓结目送郭嘉离开宅院那天。
她独自在后罩房枯坐良久,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师友蒙难、丈夫决绝,她无力撼动分毫。
当她抬头看见那个空白灵位时,心中微动,自己似乎还能做些什么?
哪怕无法改变其他事情,唯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决计要做成的——守住郭嘉。
她请槐娘将郭懿唤来,将自己的想法同郭懿商量:“仲君……阿懿,我有一事相求,万望相助,这不仅是为我,更是为奉孝!
你因公则先生的事故意避着奉孝,我想在这件事上,你我心意是相通的——我们都不愿看见奉孝继续深陷。
纵使他如今是曹公的得意谋士,看似风光,可乱世浮沉,寒门之士如无根之萍。有朝一日若曹公不在、或是功成名退,焉知如今埋下的因不会成为日后众矢之的的果?”
她说这话时,脑中想起的是孙策当年意气风发地席卷江东,可到头来不知惹了几家人怨,就算不是邓昭,也会有他人要做那行刺之事。
邓结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此乃昔日于吉仙长所授秘药,服之可令人气息断绝、肢体僵冷,状若身亡,此态可维持七日。在此期间,若有人精通此道者施救,便可‘起死回生’,否则……便是真死了。
我想借阿懿之力,行此险招,以死脱身,离开这里。
奉孝北征在即,凭他那身子……或许我还有一线偷天换日的机会。”
郭懿闻言大惊,“阿姐、阿嫂……”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该如何称呼是好,“此法太过凶险,我虽粗通医术,然从未见闻过这等药物,恐力有不逮……”
邓结将一卷竹简交到她手中:“我将此法记录在内,阿懿可查看研习……我知艰难,然有过成功之例。”
她沉吟一声,隐去董贵人身份,将华佗救治成功之事,告知于郭懿,又解下腰间的太平清领鉴递给她:“我有幸偶遇过左慈左元放仙师,他同于吉仙长有过交游,或通此道。阿懿,你自幼长于道观,若有门路寻得仙师踪迹,许能助我们增大把握……”
郭懿看着邓结眼中的决意,想着郭嘉那孱弱的身子,思及邓结所述的长远之忧,一股勇气涌上心头。
她接过铜镜,用力点头:“好,不论能否找到仙师,我定当竭力!只是……”她紧了紧手中的竹简,“倘若……倘若失败……”
邓结伸手,轻轻拍了拍郭懿的手,嘴角浮现一丝平静的笑意:“若真死了,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倒是阿懿你……务必认下奉孝这个兄长,让他了却一桩心结……莫要……再让他孤身一人。”
“阿嫂!”这一句“孤身一人”还是戳中了郭懿心中的柔软,她扑上抱住邓结,“我绝对不会失败!我现在就动身!”
五日之后,郭懿夫妇带着左慈守在邓结的下葬之地,趁着夜黑风高,将那新坟掘开,带走邓结的肉身。
时值十一月,郭嘉周不疑同曹操分别后,缓慢移至易城。
郭嘉愈发严重的旧疾让他们再难行动,周不疑拿着邓结留下的方子,在城内四处找寻药材,却屡屡碰壁。
在他失望从医馆走出后,一位观察他已久的老妇上前询问他状况,给他指道:“小公子,你这方子刁钻,这偏远地区不曾见过。城南精舍有位鹤发仙姑,义诊灵验,不若公子前去问问她看?”
“鹤发仙姑?”周不疑心中疑惑,这种地方还有方士,竟还是个女子?左右也没有别的法子,便依言寻至那间精舍。
精舍木门未锁,周不疑敲门,并无人答话。
他推门而入,只觉得这间精舍虽小,却十分整洁。
左右打量,药草齐备,甚至瞧见些不常见的药材,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虽然有些不合适,但见没人,他还是好奇地进到里间望了一眼,里头只是堆着茅草,还有两件道袍模样的素服,看着相当轻俭。
外面传来一个老丈的声音:“何人在内?!”
周不疑赶紧出来道歉,说自己是想来寻仙姑问药的。
那老丈打量周不疑:“外来的?今日十五,仙姑是要去集市上义诊的。”
周不疑很好奇:“这仙姑在本地很有名吗?”
“仙姑大约是几个月前来的,也或是去岁就来了。彼时不曾有名,还因那一头白发被人所害怕。后来救助的人多了,便有名了,长得好看,为人和善,看诊开药从不收钱,大家再看她那白发,皆认她是得道的仙人,下来济世救人的,所以才给修了精舍。”
老丈说着,引他往集市走,还帮忙瞧了瞧他的方子。
“咦?这个字……”那老丈刚想说这字正是仙姑亲笔,周不疑已然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形。
“师娘!”他急奔上前,激动地打量着邓结的白发,“你……你……”
邓结得见周不疑,同样喜不自胜,滚出热泪来:“可算等着你们了……!奉孝呢?奉孝还好么?我在此地就是等你们的!”
周不疑来不及询问她的事,拉着邓结就要去寻郭嘉。
可转念脚步一顿,邓结冒死脱身,定然不能让人知道:“不行,我得先去把护卫支开。我将地方告知你,师娘寻个机会进去。”
是夜,郭嘉出奇地生出下地的精神,他唤了几声“文直”没见答应,便自行梳理了头发,披上裘衣来到院中。
气温没有想象的那般寒冷,也无甚袭风渗人。郭嘉喝着白气倚着廊柱坐下,仰头看天。
冬夜星子寂寥,空旷得有些熟悉。
“二月生见寅……”他轻笑着,看着寅方忽暗忽明的孤星闪烁。
“四月生见辰。”邓结罩着斗篷在院门外轻声应着,也抬头往向另一个方向,果见一颗黯淡的星子隐隐发亮。
“孤星相伴,如你我相牵……”她松开扶着院门的手,放轻脚步,从后方靠近郭嘉。
“说怿……”
“奉孝。”邓结柔声唤道。
“你是来接我了么……真好……” 郭嘉缓缓闭上沉重的眼皮,唇角微微勾起。
“我来接你了,你可愿跟我走?”邓结轻声站定他身前,缓缓将膝盖放下廊道,跪坐他身前。
“原来快死的时候……当真能瞧见你。”郭嘉微微抬眼,嘴角仍噙着笑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邓结倾身相拥,这一瞬的真实体温渡让,使郭嘉猛的惊醒。
“说怿?!”他尚未确认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生怕只是幻梦或是其他什么弄虚作假的手段。
可鼻尖闻见熟悉的香气,这却断然做不得假。
“说怿?!当真是你?!”郭嘉精神大振,扶起身上的人。
室内的烛光遥远,天上的星月黯淡,可二人彼此距离近得足以辨清对方。
邓结摸着郭嘉枯灰的发梢,鼻子一阵发酸,将自己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头白发。
“说怿……你……你也……”郭嘉对自己的形象毫不在意,可当他正眼瞧见邓结的青丝染霜,心头一阵发紧,差点挤出泪来。
两人相互捧着对方的脸颊仔细端详,手指嵌在披散着的发丝中,感慨万千。
“也好、嘉如今也是这般模样……倒也相称……咳咳……至少已经同你共白头了。”
郭嘉用这话安慰着自己,紧跟着猛的一阵咳喘,吐出一大口黑血。
“奉孝!”邓结扶住他。
“无妨、无妨!”郭嘉擦拭唇边的血渍,不愿松开扶她的手,双眼未曾离开过她,笑道:“得见说怿,嘉的命都已续上大半……”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身子已经软下去,眼睛也逐渐失焦。
邓结坚定地抱着他,“我不会让你死的。”
郭嘉再醒来时,是周不疑守在榻边。
“说怿呢?!”郭嘉已经说不清先前的一眼是真是假,可又真真实实地记着她白发的模样,拉着周不疑先确认。
“在呢、是真的,在呢师父!”周不疑看着郭嘉那急切的模样,俯身安慰,“师娘给你煎药……”
话音未落,邓结正端着碗盏推门而入,恰见郭嘉挣扎起身,她快步上前,将碗盏放在案上,扶他肩膀:“我在,你莫动。”
郭嘉目光留恋她清瘦双颊,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再次抚上她的白发,“你受苦了……”
这话倒让邓结抓住了机会,她握住郭嘉的手:“奉孝,我留这里,只为问一句话,也只问这一次……”
她眼中有些犹豫,却又定了定心,郑重发问:“你可愿就此抛下一切、抛却曹公,随我离开?
我以金蝉脱壳之计脱身,本就是为离开邺城,离开那些我无法融入的生活……可我只此一愿,便是守着你。
但奉孝若不愿,抑或放不下,我定不强求,只愿你往后珍重……我们从此……天涯陌路。”
周不疑暗暗吃惊,邓结看似柔弱,骨子里既敢为郭嘉赴死,亦有独活的决心。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药香袅袅。
周不疑见郭嘉眼中情绪复杂翻涌,久久没有答复,心中焦急万分,可他自知没有立场能为他二人说甚么。
郭嘉与邓结凝视良久,纠结在一起的眉头终于在反握她手时缓缓舒展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轻叹一声:“……明公待我恩重如山,该我以命相还。如今这河北之功……也算补得了,可嘉的命却捏在你的手里……”
说着将手指嵌入她指缝间,举起来给她看:“你我分离,只会再一次各自走向死亡……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了,也该为自己活下去了……咳咳……”
他艰难地喘息着,扬脸冲邓结笑道:“好……说怿,我愿意跟你走。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周不疑听着这话,喜极而泣。
郭嘉看着邓结眼中充盈泪水,轻轻将她拉入怀,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这回,让我们重新开始。”
他又抬头看向周不疑,周不疑赶紧拭泪行礼:“师父合该如此!”
“可我们这一走,你这边……”
“师父师娘宽心!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军师祭酒郭奉孝,不疑自当为师父守孝三年!”
郭嘉二人直起身子,对周不疑深深一揖。
就此,邓结带郭嘉趁夜搬出驿馆,回到精舍。
不出几日便听闻周不疑放出“军师祭酒郭嘉病故”的消息,扶柩回邺。
郭嘉和邓结二人远远地在人群外目送周不疑离开。
此后邓结一边在此地为郭嘉寻药诊治理疗,一边继续义诊。
由于他们生活拮据,邓结并不拒绝他人的对她“仙姑”的称呼,并由此获得物资上的接济——事实上这也是左慈救她后给的建议:扮作游方道士,便于在城间行走,讨要布施。
但遇上几日未有接济,邓结只能主动去向他人讨要或是用药材交换,以继续过日子。
郭嘉看到妻子这般辛苦,心里很不是滋味,愧疚之情无以复加。
于是在他稍有好转之后,便撺掇邓结离开此地。
“那我们不如躲山村里,就像从前在谯县医庐一般,还能自己开些荒地,种菜过活?”邓结提议道。
“自然是好。”郭嘉想着怎么也不能让她这般低声下气地活着,先离开这里再说。
二人皆以道士装扮,就此游方上路。
路上同样需讨要布施,总显狼狈。
一日,路过一处稍显富庶的集镇,郭嘉停下脚步,打量着周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他拉住邓结,低声道:“说怿,你看我们这一头鹤发,却面容……咳咳……尚算年轻,寻常人见了,是否觉得奇异?”
邓结不明所以,点点头:“确实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便是机缘!”
郭嘉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运筹帷幄般的笑意,“不若……我们便称是‘北斗星君’与‘南斗仙子’临凡,巡游世间,济世度人?”
邓结愕然:“……北斗?南斗?”她记得传说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她看着郭嘉虽然病弱却依旧明亮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又好气又好笑,“奉孝,你这是要欺世诓名,装神弄鬼?”
“哎,”郭嘉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怎能说是欺世诓名?不过是……借个名头,方便行事罢了。
你看我之前那是给主公出谋划策的谋士,胸中军议谋划皆为定人死生,说是北斗星君座下弟子,沾点仙气,却也说得过去吧?
你救死扶伤,妙手仁心,称一声续命济世的南斗仙子临凡,更是名副其实!
至于‘诓’……我们以医药术法救人,取些香火钱粮供奉,也是天经地义,两不相欠嘛,总也好过张角以符水渡人,化作黄巾祸乱世间?”
果然论起这嘴上功夫,邓结哪抵得他半分,嗤笑着“数你能说会道,横竖我论不过你……倒也不无道理!”
郭嘉笑嘻嘻地凑近邓结脸边,带着讨好的模样蹭着:“这下,我们仍是‘乱世同党’,不过此番,只为自己谋个生路——这般,说怿可还满意?”
邓结侧眸看着郭嘉眼中久违的灵动光彩,听着他那让自己无法反驳的话语,心头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她为了努力成为他的“同党”而强迫自己背负上罪孽,让她夜不能寐。
而如今,在这清贫却自由的旅途上,这四个字又被赋予了一个崭新的意义——他们不必在权力斗争中沉浮,而是相互扶持、在乱世缝隙中努力活下去的伴侣,以这“欺世”之名,行“济世”之事。
“果然你才是最得于吉仙长真传的人,这等诓人手段倒是信手拈来!”
邓结轻轻捶了一下郭嘉的肩膀,随即又带着安定泰然的心态挽住他的手臂,轻轻靠在他肩上。
“满意,自然是满意的……这般的‘乱世同党’,便让我们结一辈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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