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小舟飘飘荡荡，推开江浪缓缓行进。
船尾立着一头温顺的小毛驴，邓结就坐在边上，轻轻吟唱：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1]
郭嘉在船头撑着船，笑看妻子这般自乐，也不觉跟着轻哼。
他们回到皖城边上的小村已有两月之久——这座曾经同于吉结缘、一起防卫锦帆贼、最后又灭于孙策手中的村子。
如今十几年过去，故去的断壁残垣间再次生长出新的烟火。虽然不如从前活络，却正是接纳他二人的好去处。
“是星君和仙子回来了！”村口放牛的娃娃瞧见二人，便撇开牛往村里跑，冲村民们喊着。
很快众人热情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他们早已将这对仙侠道侣视作守护神。
郭嘉笑着回应乡邻的关切，目光扫过神色紧张的面孔，温声道：“诸位放心，吾观星望气，又探得确切消息，孙仲谋的大军船只，多已调往上游。此番大战，将在江夏、赤壁一带，尚有百里之遥，此地暂且无虞。”
众人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位老者仍不放心：“星君，那……我们可需要避一避？”
“不必举村迁徙。”
郭嘉摆摆手，随即正色道，“然，战事一起，流民伤兵必多。我等需早做准备，广储粮秣药材，修缮村中可容人之所。粮仓位置更要隐秘，防患于未然。”
邓结接口道：“正是。我已看过田边、山脚所植药草，已可采收。请诸位这几日随我一同采摘炮制，家家户户都备些止血、清热、防疫的成药，以备不时之需。”
是夜，郭嘉夫妇的茅屋内燃着炭盆，邓结借着火光整理着白日采回的药材。
她向外看了眼坐在门口冲天发呆的郭嘉，唤了声：“奉孝。”
她走到郭嘉身边，依在他肩上，同他一起望天：“这里终究是曹孙两家反复争夺的敏感之地……我们此番归来，是否太过冒险了？”
郭嘉撇头看了看她，覆上她的手回道：“你曾说想回家……这是我该做的。嘉虽然没有本事再让你重返邓宅那般的阔气豪宅，但至少能守着我们熟悉的地方。”
“家……”邓结眼中微微一热，双手环上他的腰，喟叹一声，“其实，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家。山河飘零，不必执着于一地……战事一起，难逃大疫……你这般的身子，不能再继续遭罪了。”
郭嘉心中一暖，却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舍之情，试探着发问：“离开倒无不可……只是……我们沿江慢行，再看看上游的风光如何？”
邓结原想出言反驳，往上游走简直是自投罗网，往流民堆里栽。可转念一想，定然是郭嘉仍记挂曹军战事，只好装作忽略这个纰漏，点头应着：“好，你说的嘛——你在哪我在哪。”
为了确保二人安全，邓结还是连夜准备了防疫用的面罩和药物，结结实实地装了满满一个布囊。
次日清晨，二人辞别村民，牵着小毛驴离开了小村。
二人不紧不慢，轮换着骑小驴，在山间风餐露宿，足足走了半个多月方至寻阳。
只是在途中，郭嘉敏锐地察觉到反常的冬季风向，总让他心里隐隐不顺。
沿江原本清澈的水好似也染上了铁锈与烟尘的气息。
入城后，道路上充斥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呻吟的伤兵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这是熟悉的大疫之征。
邓结揪心郭嘉的健康，试着劝道：“奉孝，此地还是太危险了，要不……我们还是往北走罢？”
郭嘉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路边痛苦哀嚎的伤兵，望向远处哀鸿遍野，最后落回邓结写满忧虑的脸上。
他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头，语气异常平静：“你却放得下吗？”
他太了解她了，面对这般情景，她又有几分真的狠心？
“况且……嘉也想知道……现在战况到底如何了。”这话倒是他的真心。
邓结沉默片刻，紧了紧手，下定决心叮嘱道：“那你要答应我，只待在精舍内，莫靠近病患，不许乱跑！”
“好，我定戴好面罩，再陪你坐诊，这样可好？”说着还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他们之前经过寻阳时，便留下过仙侣之名，这回见他们回来，就有本地乡绅将他们认出，热情地将他们请到一座相对清净的院落安顿下来，并广而告之：“北斗星君与南斗仙子临凡，施药救人！”
小小的精舍院落，在城内又多亮起一点希望。
邓结连日转轴地为伤兵病患诊治施针，郭嘉则凭着对药物的熟悉，负责配方抓药，顺便从他们嘴里打听到关于前线那场惊天动地的大败：
铁索连环舟平地，黄盖诈降火船计。
东风席卷焚千里，瘟疫横行终难弃。
郭嘉听着伤兵们绝望的描述，眼神复杂。
一方面对周瑜手段暗恨，同时又笑叹刘备的战略目光终于有所长进，在得知为刘备结盟的使者，正是当年他们在医庐遇到的那名诸葛小公子时，心中感慨无限，岁月不饶人，时光终于还是将机会降临到能者身上。
另一方面忧心曹操面对这般的挫败心境将会如何，身边可有人好好劝慰他。这一役的失利，怕是直接奠定孙权划江而治的基调，曹操恐再难有机会全面南下。
好不容易熬过这几日，精疲力竭的两人避开人群，借着寻药之机，来到僻静的长江岸边。
冬夜风寒，江水呜咽，拍打着冰冷的堤岸。
邓结看着郭嘉沉默地望着滔滔江水，柔声问道：“奉孝可有遗憾或是后悔？”
郭嘉微微一怔，收回目光，转向邓结，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遗憾？嘉是没甚遗憾，没有你，我早就死在易城了。
若论遗憾，倒是明公身边少了嘉这般油嘴滑舌的人，许是有些遗憾罢。
不过能让他带着这份遗憾，好好待奕儿却也不错。”
他说着轻笑一声，又随即收敛起轻佻，神色忧郁地眺向远方，“……公达、仲德、文和，皆智谋深远者，我想，少我一个，于大局，也无甚区别……”
话正这么说着，郭嘉却在寒冷的冬夜江边，看到亮起几点微弱奇异的光芒，在空中幽幽地飘着、飞舞着，像是点点星火，忽上忽下。
“这个季节怎会有萤？”邓结惊讶地目光跟随着，想伸手抓它们。
这些光点在暗夜中划出微弱的轨迹，明暗交杂，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哀思与召唤。
郭嘉怔怔地望着这些光点，不知为何在胸中翻涌起一股悲伤的浪潮，好似能听到随着这些光点带来的“呜呼哀哉”的叹息，在他脑海中竟浮现与曹操临别的场景，耳边回响起那句“孤在邺城，待卿归来”。
“……奉孝？”邓结仰头看着他的脸，踮脚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郭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落下泪来，抬手轻拭去。
[1]《卫风·考槃》:一首《诗经》中描绘隐士的赞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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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星火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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