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不远处当真传来哭声,两人这会惊觉,方回过神来。
循声找去,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衣衫破烂,浑身脏污,正伏在一个早已僵硬的成年男子身上,哭得几乎没了力气,全身发抖。
“是孩子!”邓结快步上前,蹲下身,顾不上污秽,伸手去触碰他,发现他有明显的高温,再仔细辨别,颈间已浮现红斑。
“染疫病了!”邓结心中一凛,立刻看向郭嘉,“你站远些!”
邓结解下斗篷正要抱他,被郭嘉先一步拦住,俯身伸手:“还是我来。”
“你……”邓结见郭嘉已经主动揽过,只好立刻从怀中掏了块干净麻布,简单卷了卷,给他蒙在脸上。
精舍里屋亮着一支小小的烛火,照着邓结守护孩子的身影。
她衣不解带地给孩子喂药、擦拭降温。
男孩病势汹汹,高烧呓语,浑身滚烫,意识模糊着,攥住她的衣角含糊地唤着“阿娘”。
一声声唤地她心尖泛起酸涩,一想到亲生的孩儿从未见过自己,不免红了眼眶,将这愧疚之情化为此刻全心全意的疼惜,倾注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
郭嘉被邓结勒令呆在隔壁房间,只能听着邓结在那头窸窸窣窣的忙碌动静和孩子懵懂不清的呓语,一样无甚睡意。
先前那点点萦绕的星火,绞着这会的被冷落,内心深处,好似又生出一丝孤独感来。
天光微凉,那孩子的高烧略有减退,虽然依旧虚弱,但终于能睁开眼睛。
看来最凶险的一夜应是熬过去了。
郭嘉满不乐意地系上面罩来看望他——毕竟邓结陪了他一晚上。
这孩子第一眼看见两个头发灰白却不年老的男女,先是被惊吓地缩起身子,直到邓结柔声宽慰,郭嘉冷哼着“你还拉她陪一整晚呢”,又以“我二人乃星斗临凡,城内皆知”哄他,这孩子方才将信将疑地重新审视他们。
“那你呢,可有姓名?打何方而来?”郭嘉全然不顾他只是个孩子的事实,警惕依旧,被邓结嗔视一眼。
好在孩子还能答话,条理清晰地告知他本名阿循,祖籍凉州人,家乡遭了殃,随着阿父一路往南逃难,不想到此地也经受战乱。路途艰辛,阿父终是病倒,撒手人寰。
“你阿父……我们昨夜草草埋了……”邓结歉然道。
那孩子哪懂这些,只知道眼下只剩他一人孤苦,不免垂泪。
“那今后你便跟着我们可好?”邓结问道。
阿循小嘴一扁,他没有别的选择,又是喜又是悲地扑进邓结怀中哇哇哭着。
于是两人相伴,成了三人同行,阿循就这样在他们身边安下身来。
白天,他戴着邓结给他缝制的小号面罩,乖乖窝在草席上休息。
待身体变得轻快些了,见邓结郭嘉忙碌,便会怯生生地凑去,主动询问起给他们搭把手,学着那些来求诊的人,也管二人喊“星君”、“仙子”,认真地帮他们将混在一起的药材分开。
夜里,邓结担心疫病未清,坚持让郭嘉与阿循分开睡。
可因为长期缺失母爱,加上父亲新亡,阿循对邓结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每晚入睡前,他都紧紧拽着邓结不放她走。
邓结也从一开始守身边陪伴,渐渐地到揽他入怀哄睡,将她无处安放的母爱,毫无保留地给予阿循。
郭嘉从此被“发配”清冷的外屋,日日独眠。
几天下来,他心中积压的躁郁终是到了临界点。
这晚,他听着隔壁低低的安抚声和渐渐平缓的呼吸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辗转反侧。
郭嘉蹑手蹑脚地蹭进里屋,惊得邓结一怔。
邓结压着嗓音问:“你怎还不睡,跑这来了?”
“孤枕难眠……”郭嘉眉头挑动,瞥了眼妻子的手还搭在阿循身上,大着胆子又近两步,“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这般日日陪他入睡,着实不合适。”
邓结闻言嗤笑一声,起身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郭嘉额间,止住他想更近一步的动作:“浑说什么,他才五六岁,还是个奶娃娃。他没娘,我没儿……这不正合适么……”
正这么说着,阿循朦朦胧胧地转过身来,将小手环上邓结的腰身,软软地唤了一声:“娘……”
郭嘉见邓结竟还笑得甜蜜,指着他低声吼:“这、这浑小子……!谁说你没儿!明天我们就启程去邺城,把奕儿偷出来!”
“你又说胡话。我们若是这般回去,怕是一家人都得整整齐齐地死……”邓结垂眸看了阿循一眼,轻叹一声,“奕儿……确实对他不住了,倒是阿循……我还想收做为徒。”
“什么?!”郭嘉一个没压住嗓音,失声叫了出来,被邓结狠狠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却又没忍住脾气质问:“你还想一直带着他不成?”
“他一个孩子,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若我们再舍了他,这世道……哪里还有他活路?亲子尚且易子而食……像他这样孤苦无依的娃娃,怕是走不出多远就……”邓结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郭嘉又岂会不知。
“饶是我们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郭嘉小声抱怨了句,身子却又趁机挨近两分。
邓结这才瞧出他心思,赶人是假,想来一起睡觉才是正经事,心下一软,拉上他的手往自己身边引:“我知道,那就待他学些本事傍身能自立了,再让他去闯荡可好?”
郭嘉从她的动作里得到慰藉,这才露出笑容松了口:“也罢,全听你的。”
说着,他心满意足地靠上邓结温软的身子,扶她倒下草席,为三人铺上茅草保暖。
于是就在这小小的精舍里屋,三个人挨挨挤挤地躺在一起。
郭嘉悄悄把阿循抱邓结腰的手拎开,换了自己搂着。
邓结睡着也习惯于转向郭嘉的方向,将脸埋进他怀中汲取熟悉的气息。
阿循在睡梦中本能地寻找温暖,再次靠上邓结的背,抱住她的身子。
郭嘉终于还是妥协了这个睡法,将自己的手也轻轻覆上阿循的肩,轻轻拍着。
连日的这般相处,郭嘉那孱弱的身子到底还是没抵抗住疫病的侵袭。
邓结原还欣慰于阿循的恢复,郭嘉却毫不意外地病倒了。
“到底是染上了……”邓结哀叹着,暗恨自己就不该一时心软。
“嘻……无妨、无妨,你说了,你不会让我死的……”纵使郭嘉倒在席间起不了身,仍耍赖般地同她撒娇。
“那是自然。”邓结坚定地回道,手上已经轻车熟路地开始为他擦身推跷。
阿循这孩子仿佛天生带着一股韧劲和知恩图报的本性。
他会学着邓结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笨拙地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给郭嘉擦去额头的虚汗。
也会守在药炉边,瞪大眼睛看着火候,被烟熏得直咳嗽也不离开,然后捧着滚烫的药碗,极其认真地喊着:“星君,要喝药了。”再小心翼翼地吹凉。
郭嘉起初还别别扭扭的,虽然嘴上没说,眼神里多少透着些嫌弃。
但逐渐地,看着他那双关切的眼睛,听着那一声声“星君”,心底原透着被“夺爱”的芥蒂,终究还是被这小小的真诚所融化。
尤其是在邓结忙着在院中替他人诊治时,阿循便陪在他身边,用小手轻轻拍着他,模仿邓结哄他入睡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叨念:“仙子说了,要休息才能好……”
郭嘉瞧着他这般模样,心里到底还是接受了。
一日清晨,邓结正在外间煎药,郭嘉靠在土墙上正看得仔细,却见门口闪过阿循的身影,蹲在邓结身边分药。
郭嘉心中一动,温声唤道:“阿循。”
阿循立刻放下手中的草药,小跑着过来,乐呵呵地问:“星君,您叫我?”
郭嘉招手,示意他靠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稍恢复光泽的头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也……多谢你。”
阿循受宠若惊,小脸一下子漫上羞涩的喜悦,连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是星君和仙子救了我,还教我这些!”
郭嘉笑了笑,目光转向正端着药碗进来的邓结,柔声道:“说怿,你先前就说想收他为徒,依我看……也挺好的。”
邓结闻言,亮起了眼睛:“你终于同意了?!”
“本也无权干涉你……”郭嘉稍显心虚地瞥了眼阿循,讪笑着,“如此璞玉,理当雕琢,合该收下。”
邓结高兴地将碗塞入郭嘉手中,跪坐在他身边,拉起阿循的手正色道:“阿循,你也听见了,星君认为我该收你为徒——你可愿意拜我为师,随我正经学医?”
阿循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激动地语无伦次,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高呼着:“愿意!愿意!多谢星君、多谢仙子……啊不,多谢师父!”
他拜完又忽地抬起头,小小双眉蹙在一起,困惑地望向郭嘉:“可是……我拜了师父,那得管星君叫什么呀?”
他努力回忆着一般人家的师徒关系,“叫……叫师娘吗?”
“噗——”
郭嘉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药被惊得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
他猛地放下药碗,大声反驳:“那怎么行?!”
邓结在一边看着郭嘉气急败坏的样子,和阿循被吓得缩着脖子的委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倒也不是不行?横竖你以前还……”
郭嘉心中一紧,料定她又要提在吕布面前装扮女子的事,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行就是不行!”
说着又冲阿循挤出一个匆忙的笑容安抚他:“好阿循,你再换个称呼?”
阿循挠着头左思右想,眼中闪过一阵流光,放低声音,试探着发问:“那……那我可以唤你们……阿父阿娘么……”
郭嘉所有的表情都骤然凝固,小心地看向邓结。
邓结脸上的戏谑的笑容也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酸涩的泪目。
阿循见两人久久没有回应,怯怯地低下头,小声道:“我、我再想想……”
“可以!”邓结立刻打断他,抬头看向郭嘉。
郭嘉微笑着点点头,揽过邓结,“阿循,从今天起,你便是我们的星子。”
阿循不可置信地抬头,高兴地扑向两人,带着哭腔唤着:“阿父、阿娘!”
郭嘉看着怀中的孩子,不禁在想,奕儿如今也将近满两周岁,不知是何模样,可有能唤阿父阿娘的人在身边么……
邓结定然同他一般想法,此时已经抱着阿循泪流满面。
郭嘉抬手轻轻抚摸两人,扶起阿循:“好孩子,你原来可有姓氏?”
阿循茫然地摇头:“我阿父过去只叫我阿循。”
郭嘉沉吟片刻,“那……从今往后,你便叫‘郭循’可好?随我姓郭。”
“郭循……”阿循小声重复着这个新的名字,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随即他又歪起头来:“阿父原也有姓么?”
郭嘉想起他现在在孩子的眼里仍是仙人,轻咳一声,“那是自然,我们只是仙人临凡,也有俗家的。”
“那……我可以随师父姓么——随阿娘!”
郭嘉一愣,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自然可以,随你师父姓邓——那你要早日离开师门才行哦!”
阿循被他这话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郭嘉的胳膊:“不行!不可以!我要随阿父姓郭!我要永远跟着阿父阿娘!”
郭嘉看着孩子紧张的样子,再看向邓结破涕为笑的脸庞,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伸手将阿循和邓结紧紧抱在身前:“好,不离开,我们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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