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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回响

三日月宗近真想直接把鹤丸国永锁在本丸里,让他哪儿也去不了,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身边最后一个人也离自己而去。战场太残酷了,他不想让仅有的美好再被战争、被刀剑、被伤痛夺走。

但他清楚鹤丸国永是一个武士,武士天生属于战场。叫一个武士远离战场无异于提前宣告他的死亡,更何况鹤丸国永是真心想做自己的部下,想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他学东西快,奇思妙想也总能发挥出别样的作用,他有那个实力。

怎能让良才埋没在自己身边,他三日月宗近怎能这样做呢?

三条良好的家教令他永远行端坐正、谨言慎行。但是叛逆的少年永远不肯屈服于教条。离开家,投身于审神者麾下,是三日月宗近做过的自认为最离经叛道的事。在五条,他与同僚借住在盗贼的庭院,少年们向往未来,向往刀光剑影的日子,把酒言欢肆意青春的场景是他在三条夜夜梦想的生活。作为“闯入者”的鹤丸国永掉进了他的世界,自带一种灵活与精气让他羡慕,鹤丸国永拥有他从没感受过的自由。

很快,他去了战场。

在那里,他切实体会到战斗的乐趣,而与五条的兵士们共同奋战,则加深了他对同伴间羁绊的认识,于是在那里,他又度过了一段放肆潇洒的时光。

但从战场回来,他再次失去了自由。

金光闪闪的名号宛如巨山压在他的身上,偌大的庭院作为无形的镣铐再次将他囚困,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三条。

就连三日月宗近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在有意地纵容鹤丸国永。那是他同僚中仅存的唯一,是他五条幸福快乐生活的象征。他潜意识里希望鹤能更加肆无忌惮些,这样自己也能短暂地重温过去。

这种念头令他觉得自己是那样陌生,人一旦开始回忆过去,意味着他的心已经开始老去。明明这些年已经遗忘,明明能够在本丸安逸地度过余生。可他太了解自己胸口中那颗不安跳动之物,他要走他想走的路,他不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当然伦理道德是最后的底线,只要不越线,他想,只要不越线……

三日月宗近怕的不是鹤丸国永受伤,他怕的是鹤丸国永会因为受伤而死去。可老话常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便成了藏在他心中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将他的心炸得血肉模糊。

他确实在期待鹤丸国永逾越,但既然他曾经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现在就让自己来主动吧。他感觉自己的确在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前,可鹤丸国永似乎还留在原地。没有更多了解的三日月宗近再不知道最好的做法,只是盲目地将人拴在怀中。声带的振动触动他的神经,无师自通,他意识到了些什么。

手套下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圆润而可爱。舔舐与啃食牵引鹤的啼鸣,发出没有规律的喟叹。

“鹤啊。”三日月宗近声音低沉,“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越线了,鹤丸国永绝望地想。

绝望是因为鹤丸国永不敢剖析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贪婪地惦记过三日月宗近的心。

在盗贼团的生活是鹤丸国永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不属于鹤的异色曾一度将他浸染——那双耳朵,他恨不得用各种手段毁了。但贵人的教导回荡在耳畔,白金色的骄傲根植于心间,天赐的能力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沉寂四年,在月光最皎洁的夜晚,闪现的寒光割开一个个喉管,他笑看刀疤脸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磕破了头也没能逃离身首异处的下场。而鹤丸国永以此为状,敲开了伊达公的门。

只是没两年,他又离开了。

他知道在盗贼团的四年里,自己已经无法接受长久待在一个地方,他走遍了大小河川,做了不少营生,但每个都撑不了太久。鹤丸国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要积累经验,要收集各处民情增长阅历。他没忘记曾经夸下的海口,他想要追随在那人的马后。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就像扑火的飞蛾,明明只有很短的共处时间,却让他产生了太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就为这份缥缈的美好,他坚持至今。但是他很快否定了,他并不是无脑往火里冲的飞蛾,而三日月宗近也不是无情的火。

他想出现在三日月宗近的眼前,他希望三日月宗近与人闲谈时可以提到自己。他渴望能在他心中有一定的分量,就像阿童他们一样。

他见过男人之间的感情到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觉得那样很荒唐。三日月宗近是他心中的太阳,他不该有胆去奢想。无数次,鹤丸国永从梦中惊醒,为自己虚幻的越轨而深深自责。同三日月宗近住到一个屋檐下后,他日渐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想多了,高贵的三条大人不该被自己不洁的思想玷污。

可是,现在是三日月宗近先越线了。这令鹤丸国永发出崩溃的呐喊,那我的反躬自省又算什么呢?

鹤丸国永感觉自己开心并绝望着,在他眼中,月轮在湛蓝的天幕无限放大,黑夜变成白昼,流星散作烟花。

“将军大人,您是在给属下一个逾越的机会吗?”他听到自己发问。

“既是如此,你该怎样呢?”三日月宗近的回答更加直白。

那就……不,不行……

可是……可我……

鹤丸国永在挣扎,他在渴望,又在害怕,愈发不能自已。

然后终于,败给本能。

那就请让我沉沦在月色下吧,鹤丸国永搂住三日月宗近的脖子。

酥麻感自后脊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发现自己的听力开始恢复了,羞耻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住。脑中闪过他曾撞见的景象,他预见到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

幼嫩枝丫如藤蔓般攀附,羽叶尽情舒展,贪婪攫取日光月露。可老天真心狠哪,偏偏施以疾风骤雨、严寒酷暑。

明明你也不舍得,不是吗?鹤丸国永抽开他颈后肩甲的绳:

“你也这么烫了。”

门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敲响,同田贯正国的声音传进来:“三日月、鹤丸,吃饭了。”

鹤丸国永睁大了眼,他捂住嘴,害怕漏出一点声音。搂着三日月宗近的手松开,他后脑磕到地上,但身体依然与三日月宗近相连。

突如其来的紧绷感让三日月宗近难以继续。

你想停下吗?三日月宗近看着他。

鹤丸国永点头。

可我不想。

“我们不吃了。”

轻柔地抚摸山脊,春水雀跃潺潺。孤舟随波逐流,于月下渐行渐远。干涸的吟唱由交织的银丝补满,凝结的露频频滴落指尖。

攀升的温度下,三日月宗近嗅到那缕自遥远松林间传来的幽香,兴致愈发高涨。

唇齿间,馥郁芬芳。

小乌丸将脸埋进手中。

所有人都沉默了,审神者的异变谁都没想到,这件事对曾为手下的他而言打击太大了。

而高阁的情报竟然还在持续传递,经过证实,其可信度依旧高得吓人。这也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真的确定他承认自己是审神者了吗?”小乌丸再三求证。

“如果你亲眼见到那树折枝柏,就不会怀疑了。”三日月宗近摇头。

“审神者的家纹……”小乌丸第一次露出如此绝望的神情。

“审神者说,他只能靠你了。”压切长谷部看向鹤丸国永,“用药人和审神者有什么联系吗?还是说药和审神者有联系?”

鹤丸国永把他知道的一切悉数说出,包括自己的猜想。

“要是三日月受过伤用过药,那么能听到审神者说话的人就不是你而是他了。”和泉守兼定说,“如果审神者早在上一次对战溯行军时就预见到了这点,那么提前将药给三日月也说得通。但他不可能不知道三日月的实力……”

“审神者说‘解药’?”药研捕捉到关键,“药和药不同,鹤丸大哥用的药的气味和溯行军袭来时一样,但是前者只是呛了些,后者却能让人丧失行动力。”

“所以,会不会审神者给的药是可以抵御溯行军的东西?”巴朝笑面青江看去,“青江先生知不知道什么药有类似的作用?”

“一时倒想不起来。”笑面青江思索片刻,“但我听说,有人可以用气味控制他人神志,来替自己做事,就像养蛊一样。”

“养蛊是什么?”乱好奇地问他。

“就是养小虫子,让它从你鼻孔里钻进去,它会住在你的小脑壳里,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听话就吃掉你的脑子。”笑面青江笑眯眯地指了指乱的眉心。

乱忙捂住口鼻。

听到笑面青江的话,三日月宗近覆住鹤丸国永的手。

“等等,现在还没确定溯行军一定是用药人变的吧,审神者自己也说‘不要相信他’‘怀疑他’,那个状态下,他的话本就没有太多可靠性吧?”鹤丸国永忙说。

“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石切丸翻动手中的情报,对着光,发皱的纸张上隐隐可见审神者的折枝柏。

秋田惊讶地看着那个家纹。

“怎么了?”鸣狐问他。

“下河战的时候,我和乱不是在楼上吗,那时的飞箭的箭羽上刻的就是这个纹!”

什么!

幕间的行动是他们自己调查的结果,难道那时审神者就已经……

粟田口少年们神情落寞,药研在手入室中的放肆发言似乎成真,鸣狐心中涌出浓浓悲意。

审神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

堀川国广突然想到什么,扯扯笑面青江的衣袖,笑面青江忙和石切丸低声说了几句。

“诸位,审神者的事不如先放一放,之前青江说的那件事似乎有了眉目。”

众人视线聚焦在笑面青江身上。

堀川国广将讯息分给六位组长,大家凑在一起好奇地阅读其中的内容,然而什么都没看懂。

纸上是一堆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们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这些是你们用木板找出来的?”山姥切国广反应过来。

“没错,每个字在哪一份情报里,是第几行第几个,我们都标记出来了。但是其中的规律一时还没能弄清。”他朝鹤丸国永看去,“鹤丸既然了解这种传递信息的方法,想必可以看出其中的奥秘?”

鹤丸国永都要把手中的纸看出个洞了,脑子里闪现出无数可能,就是缺了点什么。

“‘每个字是几行第几个’的确是重点,其实常规下这样传信会附有一本密码书,根据行列数进行查询,最终可以得到信息。但是至少会事先告知是哪本书……”鹤丸国永艰难地开口,“可是天底下的书多了去了,不知道是哪本书,就算是神仙也解不开。”

“审神者没告诉你吗?”和泉守兼定问道,“就是那个什么,他会在你的脑子里说话,你能不能问问他?”

“我要不要再问问他为什么和溯行军搞到一块,为什么和我们作对还给我们情报,下一场他们打算打哪里,今后还要打多少次,他本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感情好。”和泉守兼定一拍大腿,“那可帮了大忙了。”

鹤丸国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行吗?”和泉守兼定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行了!”鹤丸国永捂脸,“你以为是怪志小说吗我们还能脑波传信?只有我们面对面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他还总是不把话说全……”

“嗯,志怪小说,你说志怪小说?”和泉守兼定警觉,“会不会这就是审神者暗示你说出来的?青江你快去找找,书店里有的通通买回来咱一本本地查!”

“喂喂……”鹤丸国永无语,“那是我随口一说的,我要说可能是本菜谱,你难道要买菜谱回来吗?”

和泉守兼定一把抓住鹤丸国永的手,充满敬意地看着他:“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的一言一行在我眼中都代表了审神者,一定要加油啊!”

“我……”

三日月宗近轻咳一声,和泉守兼定老实地撒开手。

大男孩时而发作的脱线有效缓解了大家的压力,三日月宗近说既然有了思路不如让鹤丸国永慢慢想,正在这时,兵士的脚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手执角旗的令官毕恭毕敬走了进来。

“小乌丸将军,三日月将军。君上将于十日后在宫中设春宴,届时请两位将军准时赴宴。”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请柬,金色浮线桐端正地印在中央。

小乌丸接过请柬,令官很快离开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啊。”他朝厅外望去,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麻雀,天高云淡。

原本以为三个月就能结束,现在看来三个月仅仅是个开始。

大概溯行军也会因为过年而休息,最近需要战斗的情报少之又少,好容易盼来的几张纸都要被石切丸他们翻来覆去研究。之前一连串的奔波也没有喘息的时间,于是众人借此机会好好休整。受到打击的小乌丸时常闷在房间不出来,压切长谷部和烛台切光忠每每送饭,也没见他动几筷子。

三日月宗近也很少露面,随带着鹤丸国永一起。

常代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多少有些收敛。可回到了本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什么放不开?

再次躺下的时候,鹤丸国永心中已经释然了,因为他察觉到三日月宗近同样怀有类似的负担。

他半推半就象征性地挡了几下。

“我只有两件衣服,您再给撕了我可真的没有衣服穿了。”

常代战中,鹤丸国永的衣服被雨刃割得破破烂烂。幸好之前仙台回来只丢掉了外衣,里面的衣服还有得换。左肩的破损拜托制衣坊进行了修补,不算轻装,他就剩这一件衣服了。

“我的衣服给你。”三日月宗近十分真诚地提议,鹤丸国永不记得这是他说的第几次,或许深色狩衣穿着也还行?

三日月宗近一再将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给鹤丸国永,夏天也就罢了,极寒的冬夜里他偏低的体温总会令人担忧。

这一次他们都很认真。

三日月宗近无比珍惜地轻嗅鹤丸国永的手心,他故意在耳边发声,同时捂住鹤丸国永的嘴,不让他出声。

鹤丸国永舒服得皱眉,细小的哼哼像是猫爪在三日月宗近心上抓挠。

墙角的炉子里支了根香,两条幽蓝的烟从燃着的端头向上。气流的波动让两条细柱时而凌乱,继而缠绕,相互缱绻。乱了,猛烈的抖动之后彻底断开了,只等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又连成一条线,静静地、平行地升至高处,转而消散不见。

鹤丸国永细细描绘着三日月宗近锁骨的线条,滑至心口,很快只能无力地贴在胸口,波涛再一次汹涌,鹤丸国永感觉自己被浪头打得头晕目眩。

他的确感受到了,那个他幻想过无数次的愿望——若是能在您心中有一个位置,有一个能让我栖身的地方——确确实实地实现了。

那真是个令人安心的地方。

三日月宗近觉得有些饿,于是醒来。似乎昨夜有些过头了,沉睡中鹤丸国永还皱着眉。

那双眼,昨夜不住地流泪,此刻还留有湿润的痕迹。三日月宗近拿指尖勾了勾,背部的抓痕隐隐作痛。

他更加了解鹤丸国永了,他让他说出了很多从没说出也不敢说出的话,每一句都认真地记在了心里,他也认真回答了鹤丸国永的每一个问题,同时让他许下了更多承诺。

似乎有些趁火打劫?但是感觉很不错。书中的东西到底没说错,交锋中反复试探,就没有摸不透的底。想要得到就先给予,想要进步就先退让,想要张开就先收敛,诱导对方主动暴露防线。

一遍遍的抚慰终于让鹤丸国永醒来:“早上好啊,三日月。”他操着沙哑的嗓音冲三日月宗近笑道。

“嗯。早上好,鹤。”

门缝中漏出来的晨光打在鹤丸国永的手臂上,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身旁仍有余温,但是三日月宗近已经起身,正在把繁琐的衣饰一件件地往身上套。看着他有些吃力的样子,鹤丸国永想去帮忙,稍微一动,不适感立马打消了他起身的念头。

那种感觉太刺激了,仿佛历历在目。如此清晰的感受突然让他有些恐慌,他知道有些大人喜欢在身边养几个小姓,或者色小姓。

如果白鹤获得在月下起舞的资格,但代价是失去飞翔的自由,它是否还愿意停留在此处?

鹤丸国永无论怎样都想跟在三日月宗近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可他不想是那样的身份。

“今天的春宴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三日月宗近系好腰带,“我去和烛台切说一声,待会儿把饭拿过来,你多躺会儿吧。”他摸摸鹤丸国永的头。

“三日月。”鹤丸国永抓住他抽离的手,眼里充满了迷离与犹豫,“现在的我在你心里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三日月宗近反问:“鹤是怎样想的呢?”

“我……”鹤丸国永一时语塞。

三日月宗近看着他。

这是昨夜鹤丸国永一再确认的问题之一,在他的诱导下,鹤丸国永坦言了自己的忧虑。自己也回答了无数遍,看来鹤又忘了。

三日月宗近从没想过要将鹤丸国永一直压下去,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期待能与他共担大任:

“我一直认为鹤是有能力同我平起平坐的人。”

轻柔的一啄落在眉间。

柜子旁的小药瓶倒在地上,空瓶里依旧有淡淡的花香。绕过鼻尖,那是远山万叶樱的气息。

冰雪消融,一时春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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