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确实有很多人等得不耐烦而选择离开。每天清点完人数,压切长谷部看着减少的数字都会摇头,然后遗憾地宣布正式行动似乎还要推迟。人嘛,追求利益、贪生怕死,守城的驻军尚有临阵脱逃的,更别说他们了。
鹤丸国永天天跟着三日月宗近,很少往西寝跑。所以当烛台切光忠看到歪在演武场下虚得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的他时,感觉十分稀奇。
“不常见到你啊?”烛台切光忠问他,“怎么,到了这里还不老实,夜里到处跑吗?”
烛台切光忠和鹤丸国永同为五条的人,同乡的在这里还有一位叫大俱利伽罗。很巧的是他们都在五条的一位大人家做过事,只是鹤丸国永在烛台切光忠去到不久就离开了。烛台切光忠还记得那时一到夜里,鹤丸国永总会来找他们,问要不要一起出去转转。
鹤丸国永一只胳膊横在额头上,听到烛台切光忠的声音,他有气无力地挪开手臂,烛台切光忠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和凹下去的腮帮子不由得大吃一惊。鹤丸国永嘴唇微张,烛台切光忠甚至能看到一条魂儿正伴着呼气悠悠地晃出来。
“啊——”鹤丸国永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魂咽回肚子里,“是啊……”
鹤丸国永天天晚上做什么呢?
他天天晚上都要受到来自三日月宗近的‘折磨’。
那是他来到屯所的第二晚。三日月宗近交给他一张纸,里面写了几个人的名字还有简单的背景介绍。
“这几个人身份存疑,你去帮我核实一下。”三日月宗近说道。
鹤丸国永扫了一眼。
这些人大都出身道则、孤也和芈原,这几个地方距离屯所不算太远。
“你可以从我们房间里的地道出去。”三日月宗近说,“里面的机关对你而言不是问题,对吗?”
“当然。”鹤丸国永拍着胸脯,“昨天晚上要不是赶着过来,我还真想每道门都开一遍。”
“好奇害死鹤,幸好你没有这样做。”三日月宗近笑道,“还有一个条件,你只准夜里行动,天亮前必须回到屯所。”
“这办不到。”鹤丸国永皱眉,“芈原不近,一晚上回不来。”
从屯所出发到芈原,以鹤丸国永最快的速度行进至少要半个晚上,要他调查又要他一晚上跑来回,真当他工具人不用休息吗?
“你办得到。”三日月宗近完全不理会鹤丸国永的抱怨,“反正最近白天也没安排,你白天补觉就行。在我们屋里。”
鹤丸国永当然还可以想出别的理由,但都被三日月宗近一一否掉。他是看出来了,三日月宗近认定的事别人说什么也没用。傍晚,晚饭后三日月宗近坐在地道洞口认真地和鹤丸国永挥手告别。
“早点回来呀鹤,我在这里等你。”
鹤丸国永不情愿地拉着板子盖过头顶,突然又钻了出来。
“鹤还有事要嘱咐我吗?”三日月宗近十分乖巧地问道。
“三日月。”鹤丸国永拧着眉头,“你不会记恨我那天晚上把你席榻掀翻的事,拿调查当幌子报复我吧?”
“欸?鹤为什么这样想?”三日月宗近屈起手指,关节抵在鼻尖,“我哪有这么小气?”
“把手拿下来!下意识掩饰呢吧?”鹤丸国永怒,“肯定是了!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拿东西挡着不让我出来,那咱就走着瞧吧!”
哐——
暗门被大力盖上。
“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太有意思了。”
路过的小乌丸:“三日月你又在笑什么?最近好像总能听到你在笑。”
“不不,没什么。”三日月宗近摆手。
小乌丸觉得三日月宗近对鹤丸国永似乎太过信任了些。这才几天啊?就同进同出,还放心让他帮自己调查……但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有点明白了。
鹤丸国永是五条的人,这地方离三日月宗近的三条很近,说他们是老乡也不为过。老乡之间总是会更亲切一些;再者,三日月宗近对五条抱有特殊的好感,那是他初战之地,也是他率军攻打溯行军一胜之地,后来五条还成了他的据点;第三,五条当地的人对他信赖有加,自发组成的五条军后来也成为三日月宗近手下最可靠的力量。五条民风淳朴,他偏心也情有可原。
至于确定鹤丸国永是五条人的最直接证据就在他眼中。举国上下,只有五条之人的眼瞳是如烛火一样的亮金色。
大概过了快两周,西寝的人数终于稳定下来。当某个夜晚三日月宗近带着鹤丸国永按照调查结果又秘密“请”出去一些人后,大家终于收到了行动会议的通知。
日出之时,正堂内。摆放整齐的座椅被推到两边,众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至今还选择留下的人可以说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人。”小乌丸环视一周,“我以家师之命邀诸位前来,但是密报里也说了,我们的目的是调查溯行军,最终目标是消灭溯行军。在场的诸位想必都是真心要为探查贡献力量,前期说互不信任的话,也是想让那些心怀畏惧的人主动退出,言辞有所冒犯,我向大家赔个不是。” 小乌丸欠身。
“那就开始今天的第一个主题吧。”三日月宗近说,“自我介绍。
今后便是一起共事的同伴了,进行一次详细介绍还是有必要的。我们也好根据各位擅长的方向安排部署。”
小乌丸打头,然后顺着左手边依次发言。不时打断询问,鹤丸国永坐在三日月宗近右边,拿着笔飞快记录。
“我是山伏国广。”戴僧侣帽的男子嗓门颇大,“之前在山里修行,那天下山储备补给的时候收到了消息,就找来了。我觉得和溯行军战斗或许是个更好的修行方式,两位将军记得多派我出战啊。”
“明石国行。”男子声音懒懒的,“探查的同时希望能顺便找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是要找什么人?”三日月宗近问。
“一个小孩子吧,和他差不多。”他指了指身边的爱染。
“我的名字是今剑。三日月将军记得义经公吗?我从他那来的!”今剑说道。
“嗯,我记得。”三日月宗近点头,“你的鞋子很特别啊。”
闻言,大家的目光落到那双小脚丫上。少年有一双特别的独齿木屐,齿较寻常款式长出不少,不是平衡能力极强的人,穿着连站起来都费劲。
少年起身,单脚站立稳稳转了几个圈。
“你还有这样的鞋吗?改天让我也试试吧。”山伏国广兴致满满。他也是独齿木屐使用者,自然有兴趣挑战一下。
“可能没有你的大小。”今剑把脚伸到山伏脚边比了比。
“义经公真舍得放你出来啊。”三日月宗近突然感叹。
今剑朝三日月宗近吐了吐舌头,不说话。
自我介绍稳步进行,偶有卡顿在所难免。左文字三兄弟本就少言寡语,轮上了更是言简意赅。而山姥切国广同志……
山姥切国广似乎羞于在人多的地方表现自己,不过他战绩倒是出色,鹤丸国永翻了翻手头已有的记录,实干派啊,实战中能发挥实力就行。
“山姥切国广是吧。”鹤丸国永救场,“你和堀川还是同乡欸。”
他眼神示意旁边的堀川国广,堀川心领神会。
“是的,我们同乡。现在我是诚家的一员。”他自然地接了过去。
随后就又顺畅起来了。
“鹤丸国永,来自五条。”鹤丸国永举手示意,“因为兴趣,所以做过不少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日后慢慢讲给你们听吧。”
“鹤的介绍太草率了。”三日月宗近摇头,“今天放过你,改日再聚,给你充足的时间好好讲讲你的故事。”
“欸,那我可要好好缕一缕。”
鹤丸国永脸上笑眯眯,心里一个劲嘀咕:您可真是不依不饶啊。
“那么到我了。”三日月宗近略微调整坐姿,慵懒的气质被凛冽的气场取代。这就是将军的气势吗?鹤丸国永在心里惊叹。
“三日月宗近,来自三条。擅用太刀。”他把腰间的佩刀拿到面前,“我听说它也叫三日月宗近。”
他意指外界以刀代人拜祭之事,众人笑。
三日月宗近详细讲述了自己投入审神者麾下,在五条打出第一仗,获得将军之衔,又进入屯所:“……说得有些多,毕竟今后共事,信任第一。不知道外界怎样传我的故事,索性全盘托出,也算给大家答疑解惑了。”他顿了顿,“另外,我们是以同伴的身份共事,所以不用称呼我们‘将军’。不是在审神者的领导下,我们也算不上是将军。”
小乌丸十分同意:“没错。”
一个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中午大家聚在饭厅,烛台切光忠、大俱利伽罗和压切长谷部主动提出忙饭。小乌丸提醒他们记得把柴火烧得旺一些。
“这是为什么?”鹤丸国永问三日月宗近。
“看到炊烟,守在外面的兵士就知道我们没有出去,他们也就不会进来。”
“喔——”鹤丸国永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但这样是不是太轻率了?”诚家的加州清光发问,“虽然你们是将军,但他们好歹也……”好歹也算是“监视”你们的人,“仅凭炊烟就认定你们没有外出,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清光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但凡深入思考君上对审神者和两位将军的安排就不难猜出,所谓修养不过是限制他们的行动。溯行军会怕的人,人也会怕。
“也好理解啊。”鹤丸国永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悠悠开口,“你们肯定猜到,君上安排他们住在屯所是为了限制他们。溯行军多难对付啊,但两位还真就是干得过。估计在君上眼中,审神者和两位将军早就被视为同溯行军等大的麻烦,连君上都忌惮,那些兵士自然更是不愿意天天围在这。某种意义上说,把他们赶到外面去还正遂了他们的愿。
将军的名号就是把他们拴在君上身边的锁链,以保证他们‘名义上’忠于自己。毕竟一大帮溯行军不好管,单两三个人还是管得来。”
“屯所再大,也不过是个笼子,是监狱。”莺丸友成走过来,“外面那些人一个是怕,另一个……懒,懒政罢了。”
鹤丸国永轻蔑一笑:“不过他们那核桃仁大小的脑子估计想不到,现在屯所内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你是说他们不知道地道的事吗?”大和守安定探头问道。
“其实他们未必不知道,但是……”鹤丸国永摸摸下巴,他看向三日月宗近,“请问我可以大胆猜一猜吗?”
“当然可以。”
鹤丸国永莞尔:“他们根本没想过,堂堂将军也会偷偷摸摸钻废弃的地道。”
三日月宗近大笑。
且不说鹤丸国永猜得有多准,他也好,莺丸友成也好,的确道出了这座屯所的本质。这里的确是为了关他们而存在的。
相处不久,身边却有如此通透的人在,三日月宗近自然十分高兴。
“鹤丸很了解三日月阁下啊。”烛台切光忠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他一直对将军们非常尊敬,虽然三日月宗近说过可以直呼其名,但他似乎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少说,多吃。”大俱利伽罗将饭菜放到鹤丸国永面前。
中午简单休整后,全员聚在演武场。
武士间增进了解的最好方法就是手合。太刀和大太刀随意组合,胁差和打刀随意组合,短刀薙刀一起上,车轮战对阵小乌丸和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不用多说,三条家的刀法几乎是无懈可击,而小乌丸身形灵敏,虽不及三日月宗近优秀的攻防招式,但常常取得先手优势。一众好手很快败下阵来,倒是那群短刀少年,利用身形的便利步步紧逼,差点让两位从演武台上掉下来。
衣裳被汗水浸了个透。
小乌丸和三日月宗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活跃过,借此机会可是好好地松了松筋骨。
一期一振招招手,和五虎退说了什么,小家伙点点头,然后跑到三日月宗近面前。
“三日月宗近先生,对不起。”他怯生生看着三日月宗近,“刚才对战中太投入,所以……”
“无妨。”三日月宗近摸摸他的小脑袋,“投入是好事,说明你们很专注啊。”
少年人见状纷纷上前,围在三日月宗近和小乌丸身边。
“三日月宗近先生也摸摸我吧!”
“三日月宗近先生,我给您倒杯茶。”
“小乌丸先生身上有金橘的香味!”
“小乌丸先生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
小乌丸手忙脚乱抓住水干袖上的长绳,生怕绊着他们:“小心,我手上戴着尖甲。”
三日月宗近安安稳稳坐着,任少年们又是揉肩捶腿又是递杯倒茶。鹤丸国永站在一期一振身边,胳膊搭在他肩上。
“瞧,这下真成享受人生的老爷爷了。”
仍有余力的人意犹未尽,又来了几轮切磋。大家实力了解得差不多,小乌丸从鹤丸国永手中接过记录,就回屋研究队组划分去了。三日月宗近嘱咐大家早些回去休整,晚饭后不再安排集会。
“毕竟供我们悠闲的日子不多了。”三日月宗近打开壁橱。
“‘我们’?”鹤丸国永问,“你和小乌丸也要出去?”
“为什么我们就要留在这呢?”三日月宗近反问。
“因为……”因为你们不是将军吗?将军不是大都坐镇本营?
鹤丸国永想这样说,但他突然想起三日月宗近说过,不是在审神者的领导下,他们算不上将军。
“我们和屯所的大家现在,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不是支配者与被支配者的关系。”三日月宗近从壁橱里拿出木盆递给鹤丸国永,“我们是一群致力于探寻溯行军背后故事的合作者。
我们是平等的,是同伴啊,鹤。”
月亮不知何时挂上树梢,三日月宗近和鹤丸国永一前一后顺着庭院的小池走了许久,来到一个更大的池边。三日月宗近说,这个位置再往外三圈,差不多就有卫兵了。
“感觉走了好久啊,这个屯所太大了。”鹤丸国永感叹,“你们有没有全部转过一遍?”
“大了总比小了好。”三日月宗近没有直接回答他,“几步走到头又有什么意思?”
换洗的衣服装在盆里,鹤丸国永拿脚尖试了试水:“哦,还有些温度呢。”
“有温度?”三日月宗近把手放进水中,“可这不是温泉。”
鹤丸国永也一脸疑惑。他握住三日月宗近的手腕,两人异口同声:
“你的手好凉。”
“你的手这么热?”
“你不是怕冷吗?还大冷天的泡凉水。”鹤丸国永蜷起身子舒舒服服泡在水里,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
“只是不喜欢罢了。”三日月宗近靠在池边,“心火燃烧不止的时候也需要用别的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能战争又要开始了。”他抬头望天。
“应该说不愧是将军大人。”鹤丸国永凑到他身边,“心心念念着战场啊。”
“谁知道呢。”
“现在算上你我,一共有四十九人。”小乌丸将他的草稿推给三日月宗近,“七人一队,一次派六队外出,剩一队留守以应对突发状况。我的人给了七十四个可疑地点。”他铺开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比较集中。理论上全部调查完需要三四个月,但是如果运气好——根本没有溯行军的话,一个月就能搞定。然后……鹤丸,你怎么在这里?不回寝室吗?”
三日月宗近身后,鹤丸国永裹着轻装老实地坐在一边。听到小乌丸问话,他站起来。
“哦,我……那我就‘回去’了?”说着,他朝三日月宗近看了看。
我的寝室不就在这吗?我还能回哪去?您看看给咱圆个场吧?
三日月宗近招手,示意鹤丸国永坐下:“不用,反正都是要公布的事。我一会儿还有事同鹤讲。”
“嗯——”小乌丸长长地一哼,“早就看出来了,从第一天起你们就亲近得很,认识?”
小乌丸就是调侃。
三日月宗近听出来了,所以只是淡淡地说:“你继续。”
“总之,队伍排好后我想先去这三个点走一趟。”小乌丸从地图下面抽出队组初分的草稿纸,“需要灵活性比较好的队伍,我选了这几个。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动。”
三日月宗近比对着情报、地图和草稿看了看。
“这样倒也不是不行。”
“那么,你要和我讲什么事?”鹤丸国永坐在灯下,抄录最终的组队安排。三日月宗近还是做了些微调。
“要讲什么来着……”三日月宗近抄着手,靠墙坐着,“哎,忘记了。”
啊——
鹤丸叹气:“你不讲,那就我讲。”鹤丸国永停笔回头,“你还要让我住多久?”
“鹤不想住在这吗?”三日月宗近问他。
“小乌丸不是都问了吗。”鹤丸国永索性转过身来,手肘抵在椅背上,“白天的时候烛台切还问,一直没在西寝见我,是不是晚上又没干什么好事……”
“他以为你去干什么了?”三日月宗近笑问。
“无非就是和以前一样跑出去溜达,某种程度上倒也没错……可是您为什么单给我特殊待遇?”鹤丸国永问他,“如果说您偏心五条的人,没必要非得是我吧,烛台切和大俱利也可以。烛台切不知说了多少次他很尊敬您。
如果是为了让我替您去调查那几个可疑人,现在查完了,我留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三日月宗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反问:“鹤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吗?讨厌我吗?”
当然不是。
闻言,鹤丸国永猛然抬头,有什么话似要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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