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也叫福德正神，是管理一方的社神。都说一方土地，阴间的是归城隍，阳间的事归社神。土地神尽管在天界职位不高，但职责范围遍布华夏大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忙，剩下一天回天庭述职。
所以为了更好的工作，福德把自己拆成了若干半，播散种子一样往大地上撒，哪里都能看见土地的身影，本体也被淹没其中，很难分清谁是分身谁是本体。
不过张淮觉得，来拜托他救游魂的八成是本体，分身的感情没那么丰富。
福德带着他来到南浔城的土地庙，在一颗粗壮高大的榕树下，交错繁茂的枝叶为黄土坯堆砌的狭窄小庙盖下一片阴影，大树周围摆着几张石桌石凳，老年人喜欢在这里唠嗑晨练。
土地庙内没有灯，只有神像两端一左一右的红蜡烛，电子的，照得只容得下三个人的狭小空间昏暗中带点诡异的红，很难相信这里供奉的是土地神。不过供桌上的贡品十分丰富，室内打扫地十分干净，神像也焕然一新，张淮上次来得时候神像已经掉漆显得斑驳。
“这里看起来香火不错。”
“嗯，最近信徒来得多，多是老人。”福德变作真身，装束和神像一样，面容也从青年化作慈祥的老爷子。
神可化众生相，后天神大多保持为人时的法相，自然神随性许多，甚至不用人形。土地神算是自然神，法相经常变化，近些年爱用鹤发老翁的形象，端着一副慈祥和蔼。
“安歌。”他朝神台后方喊了一声。
不一会，从后面钻出来一只在鬼魂里身形也算透明的女鬼，着一身黑色旗袍，朵朵艳丽的牡丹绽放其上，身姿婀娜。
但她的脸上遍布块状的烧伤，皮肉翻起，红白相间，十分狰狞。两双眼睛似核桃肿胀，眼皮外翻，无眼珠。
“土地爷爷。”她寻着气息来到福德面前。
“安歌，这是灶神。”
安歌脸上的笑意立马消失，退到柱子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我不要轮回。”
张淮声音轻柔，“为什么不想？”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若是一只猫，现在已经尾巴竖起，龇牙咧嘴了。
福德解释道：“安歌很爱美，她担心自己下辈子就没有这辈子漂亮了，所以宁愿这辈子就消失。”语气颇有些无奈。
张淮仔细打量了一下安歌，她这副模样看不出形貌，全是狰狞的疤痕，可以说是丑陋，和漂亮沾不上边。
“土地爷爷！”安歌嗔怒道，“你背叛我！”
没等福德阻拦，安歌一个旋身消失不见。
“害……”福德叹了口气，脊背微弯，这时他不像个神，就如人间最寻常的老爷爷一般，背影寂寥。
“不去找吗？”
福德摆摆手，“安歌很会捉迷藏，不想被找到就谁也找不到，等晚上可能气就消了。”
“她是你的信徒？”
福德明显怔愣了一下，良久才低着声音道：“不是……”他又喃喃了一句，含糊不清，听不明晰。
“她的状态，不出一周就要消散了，死多久了。”
“八十一年。”
“嗯？”张淮微皱起眉，“这个虚弱速度有点快了。”
一般游魂消散会在死后一百到两百年。
福德表情恍惚，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哀切，“你们店里不是故事抵餐钱吗？安歌不愿付钱，我替她付了。”
“故事只能由本人讲才有用。”
“你听听吧。”
他们坐到土地庙外的石桌前，福德撤了隐身，自顾自地讲起来。
-
安歌六岁被卖到了妓院。
她不仅姿色出众，更有一副好歌喉，老鸨很喜欢她，虽然一开始不听话，但打了几顿，打到快没命就老实了，就乖乖听话了。
老鸨有意将安歌培养作花魁，势必要艳压隔壁号称“高雅场所”、“卖艺不卖身”的同行，所以对安歌的训练很严格。琴棋书画、风流韵事，安歌学得很快。
到了她十六岁出台，一开始也是只唱歌弹曲，不接待客人。安歌的嗓音真的如天赐般婉转，比鸟儿还要清丽，许多客人慕名前来只为听一听她的声音。
妓院生意大好，老鸨数钱数得合不拢嘴，打算在安歌还能唱之前都不会让她接待客人。
安歌喜欢唱歌，虽然身处风尘场地，但她不用被迫接客，还能唱歌给那么多人听，那么多人喜欢她唱歌，她觉得挺开心的。
然而，那是在抗战时期。
安歌十八岁时，城市被攻陷。她被日军带到军事基地，日日为他们歌唱。
她那么小就被卖到了妓院，虽然是在风尘场所，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其实非常单纯，每天都在学那些东西，看院里的姐姐如何搔首弄姿，这些是她短暂人生里的全部。
她没有什么家国情怀，她只知道自己还能够唱歌，即便有时候会被强迫，但安歌从小就做好了准备，并没有多抗拒。她将那里当成了第二个妓院，所有人都是她的客人。
因为她的顺从，受到禁制松了很多，也可以时不时出去。她想着出去见见妈妈和其他姐姐，毕竟是供她长大的人。
但她一出去，街上所有人都喊她汉///奸，看她的眼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嫌恶，对着她丢菜叶、扔鸡蛋，就连回到院里，姐姐都瞧不起她，老鸨甩着一身横肉，对她破口大骂：“我们搞下九流，但我们不做汉///奸，你个贱蹄子，怎么不在一开始就自杀，还能争个贞节碑坊。出了个汉///奸，生意都黄咯——”
安歌不明白，一开始明明是妈妈将她一手奉上的啊，她说来者皆是客。
她甚至还记得军队闯进院里时，妈妈的身体震了三震，身上的肥肉也跟着抖动，那张浓妆艳抹的大饼脸上一会哭一会笑，对着那群人硬是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的笑。当时安歌在后面看着差点没憋住笑。
她被老鸨用扫把撵出去，天上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猛烈的雨点打在地上，天空灰蒙蒙，她精心打扮的发型被雨打散，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这是院里对她很好的姐姐教她编的头发，温婉贤惠，并不太适合一个风尘女子，但姐姐说安歌还有机会从良，还有机会嫁给一个好人家。
安歌从姐姐眼里看到了恶心，就在刚才。
后来她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妓院。
即便什么都不懂，安歌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那些不是客人的人凭什么骂她，她不是汉///奸，她只是在接待客人。
她倒要让那些人后悔，乱说话可是会烂嘴巴的。
因为她从一开始的听话顺从，日军对她的管束不严，也是不觉得她一个小小的妓////女会做出什么。
她在身上藏了一根极细的琴弦，在一个军官趴伏在她身上时，一边在他耳边说着轻声细语、吴侬软语的情话，一边拿出琴弦，趁着军官沉浸在温柔乡之际，迅速用琴弦勒住他的脖子。
那么细的线一下就陷进了男人的肉里，勒出一道血痕。安歌的身体被捶打踢打，手上也被琴弦勒出了血迹，但她绝不放手，忍着痛看着男人的脸一点一点变成青紫色，慢慢没了呼吸。
安歌松开琴弦，晃了他好几下，确定已经死了，第一反应是害怕，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但马上就感到了愉悦。
你们看，你只会说我，却连一个人也杀不了。你们骂我汉///奸，可我杀了你们憎恨的人，所以你们才是汉///奸。
安歌这么想着，拿出了军官的手枪。她不想被日军抓住，他们肯定会对她严刑逼供，她怕疼。
所以她举着手枪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喷溅出的血液蜿蜒成朵朵艳丽的牡丹。
她死在了抗战胜利的前一年。
-
福德用简短的话说完了安歌的一生，周围围了一圈听故事的人。
一个大爷十分感慨：“小姑娘是好样的，不管做什么，只要不忘自己是国人，就是好样的，值得尊敬。”
另一个大爷气愤道：“这枪都拿到了不得再多少几个，死也要死在战场！”
大爷旁边的老奶狠狠揍了一下老伴，训道：“胡说，你就是抗战剧看多了。人那么小一姑娘鼓起勇气反抗杀人，你连杀猪都要躲到我后面，说什么说！”
周围的爷奶七嘴八舌地讨论，张淮略有深意地看了眼福德。
“欸，你这故事哪听来的？这姑娘有墓吗？”有个老奶问。
福德：“喝茶听一个说书的讲的。这姑娘八成没有墓，尸体都不知道在哪。”
“太惨咯，死了都不能入土为安。”
“惨什么咯，都是假的，没听他说是从说书那听来的？”
“就是，这个茶馆在哪，我也去听听。”
不少人问起茶馆，福德笑着起身，“我也记不清咯，先走了，回家做饭。”
众人一看，这才发现已经近黄昏，也纷纷散开各回各家。
张淮跟上福德，“我倒是可以先给她做菜，不过故事后半段你说谎了吧？”
四十了四十了！完结前还是有希望100的[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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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蜜煎荀草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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