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衣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不见天光的日子。
怀炫儿的时候容夫人害喜厉害,头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好容易捱过三个月好些了,却因长明山脚下本就比别处阴冷些,那年才过白露就下了场初雪。雪来得邪性,容夫人不及添衣,便染了场小风寒,身体益发虚弱。孕中人本就敏感多思,一来二去竟然隐隐有些小产的征兆。长青要照料妻儿,还要插空上山给他送些日常支应,来回奔走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累瘦了一圈。
他心里不忍,嘱咐长青紧着那头,“我一个大男人又不用生孩子,那头现在是两个人等着你照看呢!”他半是玩笑半是酸涩地同长青说,缺什么他自己下山来取就是。不多些日子他自山里得了株雪灵芝,便想捎下山去给容夫人补补身子——他对这女子并无什么怨怼,他感念她不顾女儿家名节千里迢迢将长青带了回来,甚至隐隐妒羡过她能光明正大陪在长青身边,如今她同长青有了孩子——叶白衣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也不知到时候这孩子会像谁多一些。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这样的天气总不免令人心境悲凉,饶是叶白衣不畏寒冷,也不由加快了步伐——比起外面凛冽的寒风,有炉火和人气的屋子总是让人感到格外温馨和愉快。行至容氏夫妇的小院,叶白衣正欲抬手敲门,忽然听到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便不由顿住手,略有些犹豫的停住步子。
他无意偷听,只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即便隔着一个院子,里面的说话声也清晰地飘到他耳边。
容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到底还要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住多久?”
叶白衣神色一凛,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三四分,半晌,听见长青温和劝慰道,“咱们当初说好的事,你也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你若是心里闷,我陪你出去走走?”
“出去!出去!到哪儿不是冰天雪地!“容夫人哭道,“你纵然不为我想想,也该为孩子想想,难不成他也要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么?”
“儿孙自有儿孙福,白衣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容长青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咱们若是走了,白衣一个人可怎么办?”
“他有手有脚,又练了不老不死的神功,你一辈子呆在这儿,到头来是谁照顾谁呢!”容夫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同孩子两个,竟比不过一个叶白衣么?”
“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是我至交好友,你是我至亲至爱,哪里有什么比得过比不过?你身子不好,不宜过多忧思......”
后面说了什么,叶白衣已无心去听,他将雪灵芝搁在门口,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捡起那朵雪灵芝揣进怀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走得很快,双脚陷进雪里又拔出来,留下两行深深的窟窿,又很快被新的雪花覆盖。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雪里。松软厚白的雪地摔进去并不疼,他却再没力气爬起来。
叶白衣就那样愣愣地躺在雪里,盯着天上打着旋儿的雪片,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转暗,雪已经停了。叶白衣低头看了眼身上积下的一层雪花,突然想到,万一就这样冻死在这里,后人挖他出来时见他面色如生尸身不腐,当个什么奇怪玩意儿供起来也未可知。一时间便有些忍俊不禁。
他惯常这样自己逗自己开心。
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他在雪地里整整躺了八天,直到把前来寻他的容长青绊了个趔斜,才被人从雪里刨出来。容长青替他拍打着满头满襟的雪花,笑他小孩儿心性,多大了还躺在雪里耍赖,又抱怨个不住,嗔他也不拍冻坏了身子。叶白衣深深地看着眼前兀自碎碎念的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划过他眉鬓,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海,良久,他自怀中拿出雪灵芝递过去,“长青,你不必再来了,想去哪儿去哪儿吧!”
也许等长青娇妻爱儿相伴在侧,便会觉出尘世间的烟火的暖,再不思量长明山上有神仙。叶白衣并非挟恩图报的人,他从未后悔替下了长青的生死,亦能理解容夫人的怨气。他自然不想他走,但他不忍。不忍见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替容长青换来活路,却要他死灰槁木般陪他在这座终年不见四季的雪山上无味的活着。何况容夫人何其无辜,将要出生的孩子又何其无辜。万物皆为刍狗,叶白衣一点儿也不期待老天的垂怜,既然他们已经交换了彼此的命运,那长青就合该替他活成尘世间的圆满模样,如花美眷,满眼河山。
他们爆发了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
长青向来温和敦厚,那天却罕见的发了怒。具体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长青走前最后一句话,“白衣,君子一诺千金,你这样岂非陷我于不仁不义?”
叶白衣欲言又止。他对容长青怀着不敢言明的炽烈深情,但也有身为男人不可折损的骄傲。他不能像容夫人那样红着眼圈问他“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也不愿再听一遍“至交好友”“救命恩人”诸如此类的话,便只得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脑海中渐渐浮起一个念头:”倘若我死了,是不是你就再没有后顾之忧?”
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算什么呢?
多么的不合时宜。
他本就该死的,从决定救容长青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应该死了。
风在呼啸,雪花扑簌簌打在地上,枯枝被雪压断发出咔嚓的声响,那些平日里细小的音节渐渐被放大扭曲,如同绵密的针直直朝他耳孔里钻,天地茫茫,四面一望无尽,那些声音自林海,自山谷,自雪原争先恐后的飘出,旋在耳边不住地唤他名字。
他茫然转头,目之所见上下一白,那声音却更大了。
如泣如诉,和着疾风卷起的哨声,呜呜咽咽在他耳边盘旋许久,他终于听清楚了,那声音说:“叶白衣,你怎么还不去死呀?”
好吵,好吵,别说了,别说了!叶白衣捂住耳朵,跌跌撞撞的朝栖身的山洞跑去,那声音还阴魂不散的环绕在他周围,“不合时宜啊……”
“闭嘴!”他抽出腰间灵剑猛然向前劈下,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邻近的山头被削去一片,莽莽雪沙夹着怒风朝叶白衣扑来,顷刻间就将他埋在了下面。
叶白衣生了心障。
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每每醒来,有时在雪里,有时在屋里,甚至有一次在岩石上醒来,不远处是一群被开膛破肚的雪狼。叶白衣又慌又怕,假借闭关躲进山里,怕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他竭尽全力尝试着平复心境,甚至用佩剑在双臂划开一道又一道伤口,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
无济于事。
叶初阳心急如焚。
他宁愿白衣拿他撒气,哪怕一剑将他捅个对穿都好,也好过如今这般模样。
往日神采飞扬的人此刻垂着眼,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镜前,层叠繁复的白衣在脚边堆出烟纱漾漾,令人生出他仿佛坐在云端的错觉。
烟云过眼,菩萨低眉。
叶初阳握着梳子,将叶白衣垂在额前的碎发尽数拢在掌心,手指分开一缕缕青丝,灵蛇般在其中游走,将细碎的额发一路编进发髻。
“白衣,这里有根白头发,我帮你拔掉,有点痛哦!”
“……”
“骗你的,我帮你藏起来好不好?编进去就看不见了。”
叶白衣依旧默然。
叶初阳不在意地笑笑,偏过头继续为叶白衣梳发。
那晚他气恼叶白衣轻易将佩剑赠人,口不择言说了许多混话,激得叶白衣朝他拔了剑。彼时风雨大作,两人俱都淋的落汤鸡一般,他反应过来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慌乱之下只得先护着人赶回客栈。一路上叶白衣出奇的安静,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他又悔又急,只当人被他伤得狠了在同他置气,竟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妥。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叶白衣的房门依旧紧闭,他端了温凉适口的粟米羹,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叶初阳不敢贸然闯入,只得在门口轻唤:“白衣,我错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
“你纵然生我的气,也不该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厨房煮了粟米羹,喝一口吧。”
“你若是不想看见我,就闭上眼睛,我进来放下东西就走。”
“我进来咯?”
房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纱帐半掩,帘幕低垂,隐隐约约看见床上锦被堆叠的轮廓,叶初阳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进去。
房中寂然无声,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屏风后传来,他心头一紧,连忙推开紧闭的隔扇,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叶白衣蜷缩在窗下,龙背斜斜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沿着剑身点滴落下,满地血珠迸溅嫣如落花。向来不染尘埃的衣袖上洇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如同炎阳烈火,灼得叶初阳痛彻心扉。
“你在干什么!”瓷碗锵然落地,叶初阳冲上去一把攥住叶白衣的手腕,细润莹白的小臂上,一道狰狞伤口自臂弯斜斜而下,两边皮肉向外翻卷,有些地方已经甚至隐约可见白骨森森!
听到瓷片碎裂的声音,叶白衣本能的瑟缩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眼前有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长青来了吗?为什么有东西摔碎了?容夫人又和他吵架了?叶白衣慌乱地想着,双手摸索着攀上那人的肩头,长青够累了,他不能再给长青添麻烦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
叶初阳颤着嗓子一叠声的喊人,抖抖索索从内襟撕下一块贴身的衣料,想要按住伤口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却见叶白衣扬着手挣扎起来。叶初阳顾忌他的伤,只得先制住人乱挥的手,抱他回到榻上。
“白衣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从昨晚到现在,整整八个时辰,叶白衣就这样被他孤零零丢在这儿,他到底这样呆了多久?若是自己再晚来一步会怎样?叶初阳后怕地想,他自诩察言观色识人入微,却连这样明显的反常都没有发现!
怀里的人忽而安静下来,抬头望向他,双眸没有一丝神采,失了血色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要说什么。
叶初阳凑近了他唇边,只听他喃喃唤道:“长青。”
“心病。”洪仁馆的老馆主叹了口气,将染血的布条丢进水盆,“外伤好治,心病难医啊。他这之前,是不是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叶初阳半跪在床边,放下叶白衣挽起的袖子,将裹满纱布的手臂藏进去,又取了一件外衫给人严严实实披好,方问道:“是难医又不是不能医,可有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就像人给梦魇魇住,醒了就好了,只是需得找着他发病的缘由,或者还有解法。自然也有的人,慢慢想开了也就好了。总之需有人陪着,多和他说说话纾解宽心,也要防着他再做那寻死的事。”老大夫向年轻人温言嘱咐,全然不知眼前这人就是罪魁祸首。
叶初阳垂头一一应下。
“心纯恬静天地宽呐,你这兄弟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事情这么想不开的。”老大夫惋惜地摇摇头,背着药箱慢慢走远了。
千恩万谢送走了大夫,进门就看到叶白衣坐在榻上,望着屋门的方向满眼惊惶,像是害怕他一去就再不回来。叶初阳脚步顿了顿,低头将眼角泪意逼回眼眶,强逼着自己扯出一个微笑,方大步流星走到榻前,“白衣在找我吗?”
见他回来,叶白衣眼里的惊惶一点点褪去,复又变为深海一般的死寂。只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怯生生碰了碰他的衣袖,确认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叶初阳俯身紧紧拥住叶白衣,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
“对不起,”他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一层秋雨一层凉,醉杏天的给每间客房又都添了一床夹被,日日新起,街上便铺了一层落叶。昨夜又是一场大雨,清晨却是难得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扇打进屋子,给相拥而坐的两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白衣等下早饭想吃什么?滑蛋羹还是鸡丝粥呀?”叶初阳低头笑笑,倾身替他将滑落至臂弯的外衫拉好,“或者我们吃点甜的好不好,上次捎回来的莲子还有好些呢!做个莲子红枣羹,再配上禾香斋的椒盐饼……”粗粝的木梳在发间挂了一下,叶初阳慌忙拿下梳子,手指插进叶白衣发根处轻轻揉了揉。
叶白衣仍旧低垂着眼,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叶初阳眼眶一热,一滴泪落进叶白衣颈窝,叶白衣终于似有所觉,慢慢抬起头望向镜中,身后少年分明嘴角含笑,却泪眼滂沱。叶初阳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纵然知道叶白衣此时无知无觉,还是抖着手覆上他眉眼,环住纤细的腰身将人揽入怀中,任由那一头如墨长发倾泻而下,纷纷披落。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叶白衣把自己关进了一个世界,一个叶初阳无法抵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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