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持续了一整夜，敖丙一个没过过苦日子的大少爷，即使心里装满了事，也抵抗不住身体习惯，倒头睡去。
一晚上他噩梦连连，先是梦到哪吒变成恶鬼要吃他，惊醒后迷迷糊糊睡着，又梦见哪吒不停哭泣，呜呜声在耳畔一直回响，敖丙翻了个身接着秒睡，看到一个女人凶神恶煞要绑架他。
乱七八糟做了不知道多少梦，到后面敖丙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等他彻底醒来，房子里安静许多，敖丙大汗淋漓坐在床上缓了半晌才下床。
李靖带他吃了早饭，说按习俗一家人出门挨家挨户发喜糖去了。他要求吃完早饭就走，李靖很疑惑为什么这么急，敖丙心想要是三楼的尸体被发现了，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可这话又不能直说，敖丙只能说昨天醒来你不在，被村里男人轻薄了，李靖刚好在喝粥，一口下去被呛个半死，追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敖丙很烦这个话题，把脸板起，不回答。
没办法，李靖服软，只得按他的意思吃了早饭就返程。
李靖带他去找新婚夫妻的队伍，匆匆打了招呼，白陶村村长急于接下来行程，挽留两下就不再继续。李靖跟他一同出村，快走到村子门口，有个男人突然从旁边岔路走出，他正在打电话，没注意路况，差点跟李靖、敖丙两人撞一起。
“小马？”李靖惊奇。
那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瘦高个，他看到李靖不自在的表情一闪而过，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哎呦李村长，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吧，你不是去城里了？回来都不回村？”
“哈哈，我来找……来办点事。”男人笑呵呵同李靖握手，“再说我那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闹鬼嘛，都封起来了，又不能住了。”
“这么些年去哪发展了？”
出乎意料，李靖一副热络的样子同男人攀谈，但男人很明显不太愿意继续话题，几乎把敷衍挂在脸上，李靖不可能看不出，敖丙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跟男人叙旧，李靖不太像这种性格。
“就在城里打打工，做做事，也没个定处。”
“要是太累回来也挺好。”
男人笑容减淡，呵呵两下，演都不演地接了个闹钟走了，李靖看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敖丙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看他？”
“唔……有点事想确认一下。”
“人口贩卖吗？”
李靖惊恐看他，下意识张望四周，好在天色还早，村里没什么人出门，他们在路中声音不大，无人注意到。李靖慌张拉他离开白陶村，两人脚步匆匆像逃命一样离去。
走在半路敖丙就忍不住开口，抛给李靖一个惊天巨雷。
“昨天我听到了，那个梅姨是人贩子，今早那个男人是她的助手。”
“你还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就一两句，他们好像搞到了一个人，昨晚那男人连夜走山路上来的，我们得去救她。”
“救？”李靖停下来看他，“你拿什么救？就算你父亲都没办法，他们村子全是共犯，一村人严防死守，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报警吗？我也想过办法，但警察还没走进村，他们就把人都藏好了。”
“那就看他们胡作非为？”
“小丙啊，你不懂的。”李靖有些哀伤，“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要为一村人的考虑，上次报警惊动了他们，虽然他们不知道是谁，但为了警示，他们无差别向周围几个村子投毒，沉塘村那条河被倾倒了化学原料，一个月都没法使用。”
“所以，你对哪吒也是为了大义？为了村子，你什么都能牺牲？”
李靖面露痛苦，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终究没落下泪来，也可能是敖丙看错了，毕竟早晨的露水也一样反射光点。
林子里绿得清透，鸟叫与虫鸣，尽显人间美意，敖丙难受地深呼吸，压抑自己不知何来的怒意和悲哀。
“哪吒……”李靖喉头滚动，“怎么会有父亲想着儿子去死，我是说了些气话，但他从桥上掉下去……我没想过，没想过他真的会死啊。”
丛林簌簌响，阳光从树叶间隙穿过照亮李靖的脸，晕染一片斑驳的光晕，敖丙清晰看到李靖流泪了，他佝偻了腰，满目悲哀，终于像个普通的父亲一般为儿子哀悼，而不是端着上位者的架子俯视自己的所有物。
“我只是无法接受，我的话语让他死亡。”
“所以你就能接受他是恶鬼？”
敖丙震惊于李靖的逻辑，他一向坦荡，即使做错事也敢作敢当，也可能是他有钱，世间有多少事用钱摆不平的呢？
一生没犯过大错，也未经历过刻苦铭心的痛楚的小少爷，不懂李靖的懦弱与逃避。
李靖沉默了，他无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前方是个断崖，刹那间敖丙以为他要跳下去。
但他想多了，李靖没那么脆弱，他虽满怀着愧意和笃定，却不曾改过自己的想法。
“哪吒他，确实变成恶鬼了。”
难得的，李靖说起哪吒死亡那天的回忆。
“哪吒做错了事……我不知道他错了没有，但确实有人死去，我知道这件事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只是在想我的儿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训斥了他，哪吒也不回答，他就那样怯怯看着我，眼中有泪光，我认定是他做的，向他走过去……那么多村民看着，我得有个态度。但我上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最后他靠在桥边往后一仰，便摔下了桥。”
“冬天枯水期，水浅得很，理应淹不死人，但他摔下去就没再起来了。我们都探身去看，突然那河水暴涨到河堤最高点，几乎要决堤，水中长出丛丛莲花，占据了整个河道，莲花托起哪吒的□□，他双眼紧闭，胸口已没了起伏。”
“我们都明白哪吒已经死了。”
李靖讲到这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但他失败了，他的眼泪还是如那晚暴涨的河水，多得令人惊奇，敖丙注视着他，试图探寻他的情绪。
“但莲花无风摇曳，发出沙沙声，这时十娘来了，她一来眼睛就没离开过河面，她对着那丛莲花不断呼喊哪吒的名字，她说‘我的儿，你为何在河里’，说着就要走入水中，我们都下桥去拦她，十娘奋力挣扎非说哪吒在河中，我们劝她哪吒已死，等推来船再找尸体也不迟。”
“但她很肯定，她认为我们胡说，这时大家才想起来刚刚是在桥上看到哪吒尸体，莲花生得高，站在河堤上是看不到的，十娘应该不知道哪吒已死，怎么会情绪崩溃产生幻觉呢？但她又说看到哪吒，便应该是哪吒化作恶鬼，没了人性，开始复仇我们。”
“就因为殷阿姨的反应？”
“对！”
他终于擦干了眼泪，李靖神色渐渐恢复平常模样，无波无澜，跟处理公事时一样，既公正无情，又坚持笃定，一直以来，他都是用这个理由来告诉自己他的做法没错，如果不这样做，不管是殷十娘还是整个村子，都会被恶鬼报复。
“即使生前如何善良，死后必定人性全失，哪吒成了恶鬼，第一个就要害他母亲。”
敖丙无法想象，那个与他撒娇、在水鬼与恶人手上救他的哪吒是恶鬼。不，哪吒没有害人的念头，如果要害人，为何还要救他，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就该拉他下水。
他不知道哪吒的死亡到底引发了什么，但他知道，哪吒绝不是为了对无辜村民展开报复才出现的，白陶村人口贩卖的事实，那个搬出去的男人，被封住的房子，日日在房中哀嚎的鬼魂，敖丙感觉他快要知道真相了。
但还不够，还需要知道更多。
于是，他对李靖说。
“我见到哪吒的鬼魂了。”敖丙紧盯李靖的脸，“他死前被人割喉，声带断裂，无法说话。”
李靖比哪吒还像鬼魂，轻一脚重一脚，几乎是飘着回去的。
殷十娘不知所以，看着李靖的样子忧心忡忡，李贞英不懂大人间的气氛，围着敖丙要找他玩，敖丙看她天真模样，心情也好，忍不住逗她。
“贞英，你要多一个哥哥了。”
李贞英歪头：“你要嫁给我哪个哥哥吗？”
小姑娘还在执着让敖丙成为自己家人，脑回路清奇，敖丙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赶紧转移话题。
等到了夜深人静时，敖丙偷溜出房间，举着手机手电筒打光，去看那个供奉在神龛上的七层宝塔，细看之下才发现宝塔上画了红色的符咒，极小，敖丙拿起来偷偷擦掉两个，又给放回去。
睡觉时他等着哪吒入梦，但一夜无梦到天亮。
连续几天他都没看到哪吒，不仅如此，白陶村那边也没有任何信息，村长家三楼死了人，不可能几天没人发现，尸体铁定都臭了。
真是奇怪。
敖丙无所事事了几天，这几天他以为是自己擦的符文不够，于是每天都去擦符文，差点没给塔擦得锃光瓦亮，但哪吒就是不出现，他忍不住懊悔自己为什么非得跟那三个人上楼，让哪吒为了救他神魂不稳。
在辗转反侧几天后，敖丙懊恼地想自己为什么要为哪吒如何担心，难道是自己太好心？不，他自认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
讨厌真讨厌，敖丙气得直撇嘴，这家伙要是再不来找自己，他就再也不管这事了，等时间到了一拍屁股回家，谁还管这小山村里的破事。
不过，要是哪吒来找他了，撒个娇还是得管的，谁让哪吒是个漂亮孩子呢？
说巧不巧，在过了七日后，他终于做梦了，虽然没梦到哪吒，但梦到了村口那条河。
凌晨敖丙醒了。
他下了床，穿好衣服，趁着月色往那条河走去——那条哪吒身死的河。
夜色深沉，村里没有路灯，一到晚上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手机电筒只能照亮前方十来米的路，敖丙越走心里越是打鼓。
树木像是鬼影，杂物也像是鬼影，可能是鬼见多了，敖丙看什么都像是鬼。
要不回去吧，敖丙停住脚步思考几秒，果断转身。但夜还是太黑，黑暗笼罩下的平房变得没什么区别，走着走着他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前后左右像蒙着一股雾气，将他包裹。
连蝉鸣都听不到的夜晚，敖丙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痛哭声。
“好疼啊……救，救我……疼……”
有人在含糊不清地呼救，敖丙吓得腿软，现在哪吒不见了，撞鬼还有活路吗？
“啊啊，该死……疼啊……”
“疼……”
在极度恐慌中，敖丙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额角流下，精神被迫高度集中，透过微弱的月光，他看到眼前的房子非常眼熟。
一栋被木板钉死了门窗的房子，一栋被贴满了黄符的房子，一栋外墙焦黑的房子。
啊！是那栋被说是哪吒放火烧死人的房子。
鬼使神差的，敖丙贴近那栋房子，鬼魂的低语更加清晰。
“那个……你真的是被人放火烧死的吗？”敖丙问。
房子中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安静几秒后，巨大的砸墙声刺痛耳膜，女鬼在尖叫哀嚎，敖丙撒腿就跑，但刚跑两步想起这鬼应该出不来，又折返回去。
“额，就是，我想问……我听别人说是哪吒放火烧死你的，这是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提到哪吒名字的缘故，女鬼声音变小，慢慢安静下来，片刻后，一个虚弱含糊的声音响起。
“我只想逃出去……爸爸妈妈，我不该的，我错了，原谅我，我不该放那把火……救救我……”
她语速越来越快，再次丧失理智，痛哭流涕地祈求原谅，叫喊着爸爸妈妈救命。
无法再与她沟通了。
敖丙心神不定地离开，内心还在思索着女鬼说的话，他决定还是去河边看看，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只是莫名的、迫切的、想见到哪吒。
他稳下心神，认真辨认道路，往河边赶去。
夏季河水丰盈，敖丙站在河堤边，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银蓝色，深邃且幽黯，他不断呼唤哪吒的姓名，只有河边丛林随风发出沙沙声回应他，让他的声音不断回荡。
“哪吒……哪吒……”
夜晚的风也冷，敖丙打了个寒颤，反复叫喊，最后他一跺脚，气哼哼地警告。
“托梦又不来见我，我走了就再也不来了，有种别去李家找我！”
四周静悄悄，还是无人回他。
敖丙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谁知一扭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就伫立在他身侧。他吓得一机灵，差点滚下河堤，好在哪吒眼疾手快，拎着他后领给人抓回来了。
“干什么一声不吭，你又不是发不出气音，就知道吓我！”
哪吒抬起头，他又长高了些，此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脸比儿童时期瘦削了许多，更加清冷美艳，听到敖丙真的生气了，忙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可怜可爱。
敖丙被他装模作样的漂亮样子噎得说不出话，哪吒上前一步抱住敖丙的腰，将自己的脸放入温热的胸口，敖丙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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