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
静默片刻,林浅心里泛起一点猜想,但这个猜想并未让她有多少触动,只是慨叹更多罢了。
她轻笑,冷艳眉目间却萦绕着散不去的淡漠,但声音却算得上温和:“你早已经是自由身,难为你还念着我当初那点恩情。此次若没有你,怕是大师兄也难以死里逃生,我代雪月城多谢你。”
她起身从上首下来,青云淬金色似的衣袖掠过金灿灿的黄梅,仿佛有香屑浮动。
“请坐。”
明明是极为平常的举动,她做来却有种高台飞琼降临人间的仙气。苏昌离顺着林浅的动作落座,看见她坐在了他对向,顺手捋了下衣袖。
“大师兄遭受此劫也有我安排不当的过错,多亏了你。”
这话林浅确实是真心实意。
“此事我自然守口如瓶,免得辜负了你一番心意。说来,一别几月,你的武功也恢复了,精神也更胜从前,不像从前死气沉沉,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来这些时日你在江湖上也有些奇遇。”
如同一棵从阴暗里伸出枝桠终于触碰到阳光的树,终于抽出了新叶。
恍如新生啊。
剑客,就该呆在江湖啊。
苏昌离那双桃花眼亮了几分,显出些本该有的潋滟风流来。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脸皮浮现几丝红晕,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不敢当姑娘此言。只是听了姑娘的指点,去了一些地方,见了一些人。”
他本来长得就好看,只是往日一副阴沉沉的死人样,太过冷酷,如今气质阳光起来,就有了几分江湖侠少年的潇洒风流。
只是在面对林浅时拘束了些。
“外面的日子确实自由。”
林浅笑了笑,“江湖有趣吗?”
一句寻常闲话,苏昌离的心跳虽然还是不稳,但到底轻松了些,回答:“还不错,出去见了山河之广,才知道世间广袤,有无数奇异事物,比拘泥一方天地更加畅快难言。”
他抬眼瞧了下林浅神色,见她半撑着脖颈,目光算得上温和,也不见不耐之意,心中涌上一股勇气,继续道,“我往南方去时路上遇见过一个采玉人,他在山间凿石寻玉不慎掉落山崖,被我救下后却依旧痛哭不止。原来他家中妻子久病却没有钱财买药,那日冒险上山终于找到了一块好玉,可如今坠了崖性命虽存却断了一条腿,往后采不成玉石,妻子便无钱医治,因此得了救也痛哭流涕。”
“可怜民生艰难。”
林浅叹了一句,放下手看向苏昌离,“可是后来你出手帮了他?”
苏昌离点了点头,“我为他采了那片玉,幸好自己懂些医术,又为他接了腿。他说家中穷苦,没什么东西报答,便用采来的玉石打磨了一对手镯赠我。”
“姑娘,”
他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很多,“阿离不懂金玉之物,却也知道此玉珍贵。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想将此物赠予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鄙薄。”
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对碧色的手镯,玉色清清,莹润透亮,显然成色不差。林浅眼神好,隔着十多尺远也能看见这对玉镯里面飘着的冰霜一样的蓝花,是一块好玉。
若说刚刚林浅还不是心里有了点猜测,现在就是百分百确定了他的心思。
怎么说呢,有点新奇。
她的桃花运一直挺旺的,虽然算不上风流浪荡,但也自恃看惯真心。说句不好听的,捧着真心乞求垂怜的人她见多了,她只觉得寻常,只是苏昌离……
未免让她想到上一段结果不怎么让人开心的恋爱。
若是平常林浅看出来就看出来了,只要别惹了她不开心,她便懒得管这谁谁喜不喜欢她,但苏昌离刚刚帮了忙救了唐莲,她倒不好太不给人家面子。
于是她心中略思量,缓缓道:“昔年楚人卞和于荆山采一璞玉献予厉王武王,却被二王疑为借顽石充美玉,被砍去了双脚。可怜采玉人一番真心错付庸人,以至于失了双脚,又哭瞎了双眼。若非楚文王慧眼,怕是卞和之忠贞难以为人所知。阿离,美玉当予值得给予之人,否则不仅受皮肉之痛,也伤纯真之心。我素来是个庸俗人,你这玉是忠贞之人赠你的忠贞之物,还是好好留着吧。”
她抬眸,如霜似雪的一双清眸里清清冷冷,没有一丁点动容和温情。
苏昌离拿着那对玉镯的手轻轻一颤,明白了林浅的意思后心头泛起一丝疼痛和苦涩,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太阳怎么会在乎一棵沐浴过阳光的树呢?
她没有一丁点喜欢他,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他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吗?
苏昌离这样想着,原本还有些红晕的脸顷刻白了,一双好看桃花眼也黯淡了下来,连手里水润色清的玉都好似灰蒙了些。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
那一对碧色重新被收进了怀中,就像苏昌离那一点细腻深长的情意,重新隐藏入心底深处。
他又重新拾起了心,想贪婪地多看她一会,却知道如此只会惹人厌烦,便克制地移开了目光。
喉咙里泛着酸楚滋味,好似生啃了一个半生不熟的杏子,苏昌离张了张嘴,出声有些哑:“这几日永安王归天启的消息在江湖上沸沸扬扬,阿离敢问姑娘日后是否也要入天启?”
林浅自认为自己说的已经够了,至于苏昌离心里怎么想的,她就管不到了。
“大抵是要的。”她道。
苏昌离轻弯了下唇,嗓音平实了许多:“天启城繁华,豪杰林立,阿离也心向往之。日后若有幸能与林姑娘在天启再相见,希望还能与林姑娘这样对坐闲谈一二。”
林浅只是道:“天启富贵迷人,人物风流,凭你的天资,去了自然有灵巧人知你心,解你愁,何必拘泥呢?”
苏昌离抿了下唇,心底更加涩然,站起来拱手告辞,林浅就当没看见他的神情,和和气气地叫含姜送他出去了。
外头的雪越发大了。
苏昌离离了下关城墙,抬头望见满天飘舞的雪花,呼出一口白汽,望了半晌,唇边勾起笑意,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总是再次见到了她。
天下哪有事事都如人所愿的呢?
不过是心悦之人心里没有他罢了。
苏昌离收敛了心中翻涌的情绪,眼神变得明澈,看向前路的漫漫白雪,踏着它们继续往前去了。
我想去见一见天下河山,芸芸众生,就像再次看见了你一样。
*
在大多数时候,林浅算个守信的人。
所以蛛网弟子回来禀报大师兄唐莲被暗河所杀时她悲伤万分地让他们去天启城给萧瑟雷无桀和千落报丧去了,甚至等司空长风回来后也没透露实情,只是请罪自己没能安排好救援弟子,才让大师兄孤立无援,以至围杀而死。
雪月城中一片凄风惨雨,林浅垂首立在堂中,司空长风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流露出几分哀恸:“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自责。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疏忽了。”
林浅拭了把眼泪,退下了。
天启城中。
永安王归来的消息沸沸扬扬,过了三四日也没消停多少。然而雪落山庄众人等待了三日,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一身黑衣衣袖处绣着蛛网的雪月城弟子坐在正厅之中,声音很平静:“唐莲遇到了来自暗河的杀手,喝下了七盏星夜酒,力竭而死。”
“尸体呢?”萧瑟强压着内心的波动。
“尸体被唐门派出的使者接走了。”
司空千落顿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喃喃道:“大师兄……死了?”
众人如遭雷击,悲痛万分。
“不可能的!”雷无桀嘶吼道,“大师兄他那么多次,那么多次都能死里逃生!为什么这一次不行?这一次他甚至都不需要顾及我们,没有我们拖累,他不可能还会死的!”
“能不能麻烦你,再去一趟唐门?”司空千落擦了擦眼泪,小声道。
蛛网弟子摇了摇头:“很遗憾,这就是我带来的情报。告辞了。”使者站了起来,转身欲走,徐管家急忙起身去送,使者摆了摆手,径直走了出去。
“暗河……我要杀了他们给大师兄报仇!”
雷无桀恨恨地握紧了心剑,就要冲出去报仇,被萧瑟死死拦住了。
“别让仇恨占据你的心,雷无桀。”萧瑟轻声道,“大师兄是为我而死的,他的仇,我来背。”
往后的三四天,雪落山庄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拜贴多到能埋死人,可都不过是一些小鱼小虾,真正有分量的一个都没有。
那些人还在观望,这重新踏入天启的永安王到底是能夺嫡的真龙,还是已经没用的山鸡。
因此这三四日中雪落山庄依然没有半点声息。
“这天启城的人啊,还是那么的势利。”徐管家幽幽地说道。
“管家,那位……是不是以前来府上做客的林姑娘和以前常来找公子的叶小姐?”小厮忽然道。
徐管家立刻从位置上弹了起来,走到门口一看,看到两道袅娜的身形,一绿一蓝,不由喜出望外:“叶小姐和林姑娘来了。”
二人走到门前,叶若依笑道:“徐管家,好久不见了。”
林浅颔首,她昨天刚到天启城先去幽剑阁故地看了眼,今天恰好遇见叶若依也来雪落山庄,就顺路同行了。
徐管家与叶若依寒暄了两句,立刻道:“我这就去通报一声,叶小姐和林姑娘稍等。”
不消多久,小厮领着二人到了正厅,叶若依四处环顾着,神情间隐约有怀念怅然之态。
林浅则是喝了口茶,心想萧楚河的品味还是这么装。
“若依,林浅。”
“妹妹。”
两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叶若依和林浅转过身,看到萧瑟、雷无桀、司空千落从门外走进来,三人神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司空千落,面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看见林浅后眼眶更是一红,轻唤了声妹妹。
“千落。”
林浅上前执了司空千落一只手,知道他们因唐莲才如此神伤,心中有些歉疚,却只能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
叶若依叹了口气:“唐师兄的事情我也得到消息了,我很难过,唐师兄当年救过我,在雪月城里,他也照顾我很多。他的仇,我会报。但如今,我们所要做的,更是不辜负大师兄。”
“你来这里,是大将军的意思吗?”萧瑟忽然问道。
叶若依却笑了笑,说自己不为父亲而来,而是为萧瑟的成龙大业而来。
“我想做你的谋士,成为祝你登上九天之位的风。”叶若依缓缓说道。
一个想要夺嫡的队伍,需要有勇士,王者,也同样需要谋士。
这个位置雷无桀不行,司空千落也不行,曾经的唐莲或许足够沉稳,但是仍然不够狡猾,而萧瑟若有帝王之志则更不能亲自成为谋士。至于林浅,她或许能力足够,但显然没有这种意愿。然而,叶若依却可以。她足够聪明,足够沉稳,甚至手上还有很不错的底牌。
萧瑟眼神一亮,笑了笑:“若依,你来找我。是要逼我走出这一步吗?”
“是的。天启的征途总要开始,是时候走出第一步了。”叶若依点头道。
“第一步,就是告诉整个天启,你回来了。”
林浅安慰着司空千落,分别看了一眼叶若依和萧瑟,心道叶若依有上官之才,若真能乘龙,如上官婉儿一般成为旷古绝今的女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若依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放在桌上铺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邀请宾客的名字。”
“宾客?”雷无桀不解。
“是的。我们要设宴。这些人要么是天启城里的王公贵族,要么是朝中的达官显贵,还有军伍将军,以及天启城里的商贩大户。贵族们代表着萧氏皇族,达官显贵们则是天启的世家势力,将军们背后是北离的军队,而这些大户,则掌控着整个天启的经济命脉。这些人,有的人我们需要拉拢,有的人我们则需要进行威慑!”叶若依说道。
“白王萧崇,赤王萧羽。”司空千落过去低声念着上面的名字,“萧瑟,这是你的兄弟吗?”
“所以大师兄……”雷无桀恶狠狠地瞪着那两个名字,“是他们!”
萧瑟手一挥,将卷轴收了起来:“上面很多的名字我都不认识了,你在天启多年,我相信你的判断。让徐管家拟请帖,送上各自的府上吧。”
“好,”叶若依点头,想起什么,转身看向一边喝茶的林浅,笑道,“论起商贩大户,其实林姑娘的名字也在上面。”
众人看向林浅,眼神各异。
林浅放下茶碗,摊了摊手,“那就给我一张,送到我府上。你萧楚河的席面向来是金贵的,我自然要去凑凑热闹。不过你打算在哪摆宴,天下轩?还是雕楼小筑?”
“这个我有打算。”萧瑟摇头,“不要雕楼小筑,也不要天下轩。那几个庸俗的地方,怎配摆我萧瑟的宴席。我们去,千金台!”
“千金台?”雷无桀一愣,“天启第一赌坊?”
叶若依也是一惊:“赌坊里摆宴席?”
林浅笑了,“你倒是很会选地方,千金台地方够大,够宽敞,也够豪气,用来摆宴确实不错。只是殿下,千金台每日的生意流水不下万金,你这宴若是摆个十天半月的,我倒还不急,那姓屠的可不会愿意。”
司空千落、雷无桀和叶若依均是一怔,吃惊于林浅和千金台的关系。
萧瑟撩袍往座上一坐,“宴只会有一天,我自有办法说服屠二爷。”
指不定是坑人家呢。林浅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站了起来,“那我就等着赴你的宴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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