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将她送出大门。一直等在门口的维尔森立刻迎了上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局促地别过脸,盯着林间小路出神。
二人沉默着穿过小路,走回装甲车前。
装甲车里的装备和资料已被搬空,地上有血迹,在绿草地上留下一串醒目痕迹。
他们顺着担架车轮在地上压出的辙痕,找到藏在山壁里的野外基地——低矮的金属大门被苔藓和藤蔓覆盖,完美融入环境。
如果不是维尔森按开了大门边的识别装置,她完全看不出这扇嵌进山壁的金属大门。
他的ID卡在识别器上划过,一道蓝光闪过,厚重的金属气密门随即发出"哧——"的泄压声,缓缓向两侧滑开。
门缝中溢出的白色冷雾在地面蔓延,露出后面两名全副武装的守卫。
其中一名士兵上前,手中的检测枪发出轻微的充能声。维尔森摊开手掌,“咔”的一声轻响,枪口的纳米针头精准刺入他的掌心,吸取出一滴血珠。
“生物特征匹配。”机械女声响起的同时,检测枪的环形指示灯转为幽绿色。
两名守卫默契侧身,露出身后幽深的走廊。
走廊墙壁上嵌着的条形屏蔽器泛着淡紫色的冷光,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磷光。
维尔森回头向卢米娜安伸出手,他的身影在走廊诡异的照明下显得格外修长。
卢米娜安的视线扫过守卫手中上了膛的冲锋枪,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跟上维尔森。
她深知,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逃脱。
穿过气密门后,眼前是一个半球形的过渡空间,中央升降平台是最老旧的款式,复合金属锈迹斑斑。
士兵用自己的ID卡打开控制面板,在上面输入一串指令,老旧的液压系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升降台猛地一颤。
随着铰链刺耳的咬合声,他们开始下沉。
头顶应急灯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野外基地神秘的大厅中央。卢米娜安回头看了眼关上的走廊大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布满高科技仪器的山洞里。在这里,最原始的洞穴结构和最新的人类技术互相结合交相辉映。
粗粝的玄武岩洞壁上嵌着全息投影装置,幽蓝的战术地图悬浮在空气中缓缓旋转。
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穿过战术地图走到他们面前。洞壁上镶嵌的LED指引带照亮他们腰间的冲锋枪,也照亮角落里缓慢生长的钟乳石。
“A3区域消毒完毕。”
机械女声突然从岩缝中的扬声器里传出。
卢米娜安这才注意到,看似天然的岩壁上布满了纳米涂层的反光——那是高级别的生物防护系统。
“为了基地安全请写下装备武器。”领头的士兵隔着战术目镜看着维尔森,声音通过机械电流从头盔里传出来。
维尔森点头,特地张开双手以示友好,向她歪歪脑袋,扭头看向大厅西侧一条狭窄的走廊:“我先去卸下装备。等我回来。”
“好。”卢米娜安点头。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护送”维尔森前往走廊尽头的装备室。另外两名士兵留在原地看着她。
其中一名对她公式化地命令道:“非授权人员不能在基地内自由活动。请您留在这里等Echo回来再一起行动。”
“好的,了解。”卢米娜安同样机械地回答,不带一丝感情,像在军队里。
这还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进入这些充满传说的野外基地。
这些野外基地都是野外研究所的配套设施,早年由UW牵头,各地盟友城市出资出力建造。
因为资源匮乏,又受限于黑潮反复的破坏,这些建筑大多十分因地制宜,藏得很深。非授权人员不知道他们的所在,更不可能靠近他们。
尽管基地内到处都是她很少有机会见识到的高科技装备,但依然难掩本身捉襟见肘的潦草与匮乏,不够充足的照明,在洞壁边缘角落里纠缠上十几年的裸露电线,洞窟上潮湿的黑色痕迹,还有所有仪器设备干净又老旧的外表面。
她怀着一种复杂心情环顾四周。
认真说起来,这里就是人类对抗Unity的最前沿,如此的简单、仓促,和他们四十几年前刚被Unity大规模入侵时一样——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伤者在这里得到过暂时的庇护,又有多少生命在这里默默消逝。最后全部变成一条条存在后台系统里冰冷的数据。
“他们有为难你吗?”
凯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嗓音低沉得像是岩洞的回响。
她回头看他,突然眼前一亮——他摘掉了面罩,毫无保留地站在自己面前。
微卷黑发紧贴额头,高眉深目,标志性浅瞳在基地交错的冷光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透明度,像融化的冰川汇聚成的溪流,冰冷之下暗藏着难以察觉的温暖,高挺鼻梁切割出锋利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线。
如果不是一脸掩不住的倦怠和眼里经历过无数生死后沉淀下来的锋锐杀气,她差点认不出他。
凯隆见她愣神,不明所以地皱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他们有为难你吗?”
卢米娜安连忙回神,脑子发懵:“什么?”
凯隆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眼下厚重的黑眼圈似乎又深了一点。
“他们为难你了吗?”特地一字一顿地问。
“没有没有!”卢米娜安连忙摆手。
她不觉得在这些士兵面前讲他们领导坏话是个明智之举。
“那就好。”凯隆点头,浓睫盖住眼睛,嗓音越来越沉,像隔着墙壁传过来的幻听。“去休息吧。让他们带你去宿舍。”
“那你呢?”
“我?”本准备转身离开的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浅绿色瞳孔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但因为太累,有种快要破碎的疲倦。“我还有其他任务。”
“任务?”卢米娜安讶异,“你看起来很累。他们还给你任务?”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必须把Fir带回来。”
“Fir?那个狙击手?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带他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卢米娜安猛地顿住话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以他现在的状态独自进入野外只有死路一条。
可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希望凯隆死。如果他不在,自己的行动会更自由和方便。
她可以利用Echo。他明显对自己有意思,又心思单纯,只要她稍加利用……
“……”凯隆站在原地默默等了她一会儿,见她眼神飘忽,心里明白大半,冷笑一声,转头丢下最后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卢米娜安目送他离开,心底五味杂陈,双拳下意识攥紧。
凯隆是她见过最符合一般人刻板印象的特种兵,高大、沉默、冷酷无情又古板固执,可以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信条和责任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一切。
从小在流民中长大的她从来不能理解这群人的生活法则。
末世当前,所有人都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存全力以赴,又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一群人可以为了他人轻易地献出生命?
更不必说,她本生存的群体和UW势不两立。雇佣兵和特种兵大概是这世界上最相似,又最不能理解对方的群体。
她眼睁睁看着他重新套上面罩,戴上头盔,走向基地大厅通往升降台的走廊大门。
对于任何一名没有向导指引的哨兵,在野外过久停留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忽然明白凯隆特地摘掉面罩和自己说话的意义。难不成是在和她道别?
真的吗?
为什么?
她不明白凯隆的动机。就像她不明白这群特种兵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充当UW的试验品和牺牲品,只要是“为了全人类”就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场和Unity看不见希望的斗争中,牵扯了太多利益的UW早就把手底下的超级士兵乃至所有人当作可以随意抛弃和浪费的消耗品。
她十几年前接受了基因改造但逃避了义务兵役的重要原因就是,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生命被随意牺牲。
这世上已没有神,没有祭台,没有祭司,更没有牺牲。
她终于不再犹豫,不再算计,冲出去,在走廊大门前拦住凯隆。
“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
凯隆低头看了看她手腕上的伤,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留在这。亚当需要你。”
卢米娜安不满地皱眉,压住快到嘴边的脏话,咬了下唇,折中道:“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冒险!你不能再叫上其他人和你一起吗?这里有这么多人。”她天真地扬起脸看他。
后者扯起一抹疲倦的笑容:“这里没有除了我们以外的超级士兵。”
卢米娜安微瞠双目,难以置信地问:“没有?”
“是的。”凯隆抬手按了下面罩,目光发暗,漫不经心地说,“这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你可以去问Echo。我要走了。”
“那也不行!”她继续强硬地拦在他面前,张开双臂,好像护犊子的老母鸡。尽管凯隆比她高也比她壮,但在气势上她觉得自己更胜一筹。
“我好不容易把你从1级黑潮里救出来!你就这么感谢我的?”
对方愣了一下,心虚地别开视线,但还是一把将她推开:“别闹了。”
走廊大门打开,亮着蓝紫色灯光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升降台。
卢米娜安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后,还想说些什么,周围空气忽然发生一丝轻微的震动。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整个人猝然倒向地面,像是被流弹击中脊椎,全身力气都被抽走。
机器开凿的光滑石板地面眨眼间近在咫尺。她害怕地闭上双眼准备接受脸砸地板的疼痛,下一秒却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小心!”
凯隆一个飞扑,赶在她摔倒之前抱住她,惊觉她**的双臂冷得吓人。
“你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卢米娜安却说不出话,心中一片空虚,整个人灵魂出窍般痛苦而无力。
她缓了几秒钟,茫然无措地看着凯隆,橄榄绿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的。
凯隆脸色微变,脱下外套裹到她身上。刚打算将她拦腰抱起,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刺透她全身,疼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针扎般的痛,恍然大悟地看向走廊的大厅。几名士兵正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围过来。
她转头扑进凯隆怀抱,双手因剧烈的疼痛不自觉攥紧他的领口,指节微微发白,细弱的吐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他…他要死了。”
他,就是亚当。
他和她之间有Link。一方死亡时另一方会感受到痛彻心扉的Dissociation。
“什么?”凯隆虎躯一震,抱着她的双手微微震颤,“你说谁?”他不敢相信地追问,但答案不言自明。
亚当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一时间,垂挂着钟乳石的大厅内只有各种机械设备重复枯燥的滴答声。
在大厅一条弧形走廊尽头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脚步一起奔向亮起红灯的一间监护病房。
他死了。
卢米娜安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Dissociation的疼痛从走廊一端传向另一段。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喉咙里挤出痛苦的悲鸣,浑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打湿鬓发,整个人大汗淋漓。
她经历过这种疼痛,但始终无法习惯这种疼痛。这大概是对向导的诅咒。Dissociation的痛楚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感同身受。
凯隆徒然地抱紧她,却觉得她在自己的怀中一点点萎缩,好像就要消失。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颤抖。
他看着她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扩散,呼吸跟着乱了起来。“坚持住...”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士兵们将他们团团包围,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这一刻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仿佛是被看不见的Dissociation所震撼。
幸好,亚当和卢米娜安的Link并不深。他死亡带来的痛楚潮水般从卢米娜安身上翻涌而过。
几分钟后,她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大脑深处的疼痛也变得微弱像起伏的呼吸。
她重新张开双眼,亚当的精神体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怎么样?”凯隆还保持着半跪在地抱着她的姿势,伸手想要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汗水,平时稳得不行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卢米娜安深吸一口气,深绿眼眸清亮如雨后的青石,盛满破碎的理智。
“我没事。”她气若游丝地说,目光却直勾勾地看着走廊尽头。
在这片被菌丝阴云笼罩的大地,生命的逝去因太常见而不再被重视。
几小时后,还未彻底冷去的尸体就会被捣毁大脑埋入地下。没有时间悲伤与怀念,所有人都被紧追不放的末日催着向前。
“抱歉…”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我没帮上忙。”
“不,这就足够了。”凯隆将她朝怀里带了带,手臂肌肉收紧,像是要拥抱她又像是要依靠她,嗓音低沉,一字一顿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凯隆的下颌——那道线条像刀削般锋利,紧绷的肌肉微微抽动,透着一股隐忍的倔强。她看不见他可以藏起来的脸,只有喉结在说话时上下滚动,在脖颈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送你去休息。”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当他抬头扫视四周时,那些举着步枪的士兵立刻垂下枪口,像被无形的绳索牵拉着后退两步。
他单手解开战术腰带,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另一只手已经稳稳托住她的肘弯,以一种看似强硬实则小心的姿势将她从地上搀起。
卢米娜安能感觉到他刻意控制的力道——既不会弄疼她,又确保她不会滑倒。
他的体温透过作战服传来,比想象中要暖和得多。
此时伊丽莎白姗姗来迟地从士兵堆里走出来,看了看凯隆,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皱皱眉头,遗憾道:“抱歉。我刚知道消息。请节哀。”
“谢谢关心。”凯隆礼节性地向她点头,表情不算友好。
不远处,维尔森直接撞开挡路的士兵,像座移动的小山从人群里蔫头耷脑地走过来。
他一直走到凯隆面前,面罩后的棕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凯隆。
后者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又揉了揉他一头浓密蓬松的棕色卷发:“送她去休息,”他低头看了眼卢米娜安,声音沉稳,“我来处理。”
卢米娜安立马抓住他的衣角,声音微弱但坚决道:“不!我要去!”
凯隆皱眉,厉色道:“你现在站都站不稳,不能去!”
“但是……”她还想争辩,但维尔森已经向她伸出手。
周围士兵虽然听伊丽莎白的命令全部散开,但伊丽莎白本人还站在原地,以一种探究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种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厌恶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滑稽的小丑,所做的一切都是拙劣的表演。
然而她自己知道,她真的为亚当感到痛苦,尽管他们只见过几面,只说过几句话。
但她曾在他的意识海里见过他最毫无保留的潜意识。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明白他死前有多少的恐惧与不甘……
“放心。他会处理好的。”维尔森像个拐杖直挺挺地站在卢米娜安身边随她怎么依靠也不敢动,一边目送凯隆离开,一边低头在卢米娜安耳边犹犹豫豫地安慰道。
卢米娜安不想再为难他,看着凯隆的背影在通往监护病房的走廊拐角处消失,叹了口气,精神深处还在隐隐作痛。
“我带你去你的宿舍吧。”维尔森又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好像很怕被伊丽莎白偷听到。
卢米娜安点头,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幸好维尔森力气大得很,直接抱着她离开大厅。
tips:Dissociation:心灵分离/灵魂剥离/精神分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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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10 DI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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