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车沿着草地间的车辙颠簸前行，渐渐逼近VANISHER高耸入云的漆黑城墙。
这是人类用最坚硬材料铸造的壁垒，沉默地矗立在荒原之上。
冰冷外壳内封存着文明最后的火种，如同恒星坍缩后遗留的残骸。
卢米娜安曾无数次途经这样的城墙。
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平原或山巅，每次远眺都令她喉头发紧，难以名状的悲凉如巨石压胸，让她近乎窒息。
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类是否曾设想过会有被外星物种逼到绝境的一天？
她出生在陨石撞击后的混乱年代。
那时全家还住在一座美丽的滨海城市，政府仍在粉饰太平。
直到黑潮在市中心爆发，数以千计的苍白傀儡如瘟疫蔓延。
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一夜倾覆，惊慌的人群四散奔逃。
在混乱中与父母失散后，她只记得不停地逃跑。
疯长的绿林吞噬了熟悉的家园，求生的本能甚至吞噬了恐惧。
等回过神来时，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这些年来，她从未踏入后来建造的人类城市——这些被官方称为“ARK”的最后庇护所。
对于像她这样长期流浪在外的人类，Ark有这近乎残酷的审查机制。
只要没有足够的人脉或实力，绝无可能踏入Ark一步，甚至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现在，Ark的大门突然出现在眼前。
城墙大门看起来平平无奇，全金属包裹的门楣装了十几个摄像头和探测器，像长着很多双眼睛的大蜘蛛倒吊在门上注视着每一个走过城门的人。
大门口停着几辆防暴车，和一辆看起来很唬人的坦克。
现在在茂密丛林中，坦克的效用已大打折扣，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几座大型ARK门口看见这样的老古董。
凯隆先下了车，向迎面走过来的几名士兵点头示意，掏出自己的姓名牌。
守门的士兵中有一半是UW的特种兵。
他们认识凯隆，立刻向他敬礼，简单说了几句话，一些细碎的话顺风吹进窗口。
“欢迎回来，伊拉里欧中尉。”
“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
“这确实不好受。”
“……”
“小伙子们还好吗？”
“是的。”这是卢米娜安唯一听清的一句，来自凯隆的回答。
“他们都不用做检查了。我想凡妮莎做的检查够好了。只是你捎带回来的那位，身份信息并不清晰。你确定要……吗？”
“……”
卢米娜安听不清凯隆的回答，也不知道他们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决定，无意识地捏紧双拳，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沁出冷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了。
她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洛尔凯。
对方重新上车以后就一直靠着座位闭目养神，现在也还是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心里紧绷的弦立刻松了一些，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凯隆走回装甲车，拍了拍车门。他的声音穿透装甲车厚实的钢铁外壳传到车厢内。
“全员下车，不要带武器！”
卢米娜安搀扶着洛尔凯走下装甲车。一名士兵从费加尔手里接过车钥匙，手脚利落地上了驾驶座将空车先开过了城门。
另外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迅速围拢过来，尽管他们手中的自动步枪都已上膛，但眼神中并无多少敌意，只是在烈日下微微皱眉。
“抱歉，”一名身着墨绿色制服的年轻少尉走近，脸上带着礼貌性的微笑，“为了城内安全，需要各位再接受一次安检。”
在卢米娜安的印象中，这些守城的士兵，尤其是负责出入人员检查的士兵各个疑神疑鬼、不近人情，一言不合就可能将可疑分子就地枪决。
可是现在，对方客气得让她难以置信。
她转头看了眼站在士兵包围圈后的凯隆，他手里捏着自己的姓名牌，嵌着ID卡的铁片经过了无数次战火洗礼依然闪闪发亮，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小巧。
他仔细端详着名牌上的刻字，眉头微蹙，陷入沉思。片刻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地将名牌重新挂回脖颈。
金属片滑入T恤领口的瞬间，他突然抬眸看向卢米娜安，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旋即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
“走吧。”洛尔凯向她搭话，卢米娜安连忙乖巧点头，跟着他走向城门边的几间安检室。
·
安检很快结束。卢米娜安将自己的姓名牌交给年轻少尉后走回城门。
城门边已经多了两辆车，一辆白色装甲车和一辆全身漆黑的SUV。
白色装甲车车身上绘制着醒目标志——一道黑色城墙贯穿车身，墙后升起金色朝阳，周围晕染着血色般的红霞。
“白塔已经安排好你们的休整计划，回去好好休息。我先去总部报告。”
凯隆提着多立安给的手提箱，将车钥匙丢给费加尔，朝白色装甲车抬了抬下巴，旋即回头扫了眼卢米娜安，沉声道，“你和我一起。”
卢米娜安心里一沉，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她明白自己进了城就是别人案板上的肉，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那我们先走了。拜拜！”洛尔凯扶着车门，朝两人高兴地挥挥手，好像已经躺在了柔软的鹅毛床垫上，“宿舍里等你！”
费加尔开车，三人先行进了城。
“我们坐这辆。”凯隆领着卢米娜安走向另一辆SUV。
那辆纯黑SUV像一块移动的阴影，静静蛰伏在城门口的阳光下。
全车没有任何标识，连车窗都覆着厚重的防窥膜，将车内与外界彻底隔绝。
“上车吧。”凯隆弯腰替她拉开车门。
车门无声滑开，内里暗色的真皮座椅如同猛兽张开的咽喉，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卢米娜安看着豪华的车厢内饰，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苦笑一声，低头钻进车厢。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安定的木质香味。
驾驶座开车的是一名哨兵，副驾驶则是一名向导。
卢米娜安一进车厢就注意到副驾驶座座椅靠背上蜷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只正在打盹的精神体松鼠。
她的视线一落到它身上，后者就警觉地抖了抖长着长毛的的耳朵尖回头瞟了她一眼，黑豆似的眼珠天真无害又似乎暗藏玄机。
副驾驶上的向导调了下后视镜，一双蓝莹莹的眼睛正对上她，微微弯了弯眼角。
“你好！”对方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卢米娜安拘谨地向她点点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地回了句“你好”。
前者立刻咧嘴微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别怕。我不会吃人。”
凯隆弯腰跟着挤进车厢。高大身躯一进来就让原本宽敞的车内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他就像一头误入精致笼子的野兽之王，做工考究质地精良的车门在他手里都变成小玩具，“砰”的一声合上车门，整辆车都连带着抖了抖。
副驾驶座上的女向导立刻毫不留情地调侃道：“伊拉里欧中尉，你可悠着点。这可不是你们那结实耐造的装甲车。”熟稔的语气透露出他们不止是简单的公务关系。
凯隆看着后视镜里映出的笑脸，声音里难得带着松弛："你还是老样子，塞西莉娅。"
“哪有？我觉得最近我都吃胖了！马上就要过节了。中尉也可以放个假了是不是？”
女向导漫不经心地接茬，一面游刃有余地寒暄着，一面给驾驶座的哨兵使了个眼色，肩膀上的松鼠翻了身，换了个方向继续呼呼大睡。
车辆启动，驶进城门后的漫长隧道，隧道顶部装着淡蓝色灯带，灯光洒在车窗外，映入卢米娜安摊开的掌心。
几分钟后，隧道到了尽头，明媚阳光瞬间充斥车厢，随之而来的是喧闹的车水马龙。
卢米娜安从未有过进入Ark的机会。
只有大灾变以后建立起来的具有完善防御机制的人类城市才能被叫做“ARK”。
他们之间有一些共同点：高耸入云的漆黑城墙、严格的准入机制、白塔和区域联盟直辖、有一定的武装力量、一套完整的菌丝活动预测系统。
卢米娜安只在避难所和一些尚未被摧毁的人类聚集点辗转。
这些地方往往简陋得不得再简陋，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只能被频繁活动的黑潮追着跑。
在末日里，固定居住地是一种幸运。
她看着车窗外繁忙热闹的繁华街景，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深藏在脑海的记忆被重新唤醒，街道两边漂亮的商店橱窗在柔和光线中折射出缤纷绚烂的色彩，像小时候爱看的画本，一页页翻过去，全是新奇灿烂的鲜艳色彩——每一页都是她已经被现实彻底撕碎的过去。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将Ark叫做人类文明最后的华章。
因为只有这里还能证明人类文明曾经到过的高峰。
她专注地看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城市崩溃之际的一场暴风雨不可控制地从记忆最深处浮上眼前。
黑潮……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黑潮。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不会忘记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她猛地闭上双眼，许久不做的噩梦重新顺着脊骨爬上脖颈，冰刃般的恐惧贴着脑仁滑进心口，空气中突然多了些暴雨将至的潮湿腥味。
她下意识握紧双拳，下一刻口中弥漫出微甜的铁锈味。
“卢米娜安！”一声低沉的呼唤猛地将她拽出黑暗。
她睁开双眼，眼前的街景换成了一段向下的隧道。他们到了一处地下车库。
“你没事吧？”凯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湖蓝色眼睛里盛满担忧。
卢米娜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凯隆眉头皱得更紧，再一次问道：“你没事吧？”
后者苦笑着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真皮的纹路：“我…我没事。只是有点不习惯。”
女向导从后视镜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勾起唇角道：“不会是晕车吧？还是车里味道太浓了？这木质香水是我刚换的，不喜欢？”
驾驶座里的哨兵终于发了话，见缝插针地抱怨道：“塞西莉娅，以后还是换了吧。”
塞西莉娅夸张地拖长尾音，“诶”了一声，不满地皱皱鼻子：“为什么？总比闻汽油味好！”
“还不如汽油味。”
“你胡说！”
说话间，地下车库一侧的通道里来了两名装备精良的士兵。
士兵穿着UW的制式作战服和城门守兵略有不同，装备更加轻巧，端着不清楚型号的短突击步枪，胸前带着UW的徽章。
塞西莉娅打了个响指，顺势推开车门，一头红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曲线，朝后看了一眼，招呼道：“中尉，来人了！你和艾伦一起走吧！我会帮你看好你的小姑娘的。”揶揄地眨眨眼睛。
凯隆点头下车，转身前不放心地最后看了眼卢米娜安，极快地轻声叮嘱道：“注意安全。”
还没等卢米娜安回应，他就走出车厢，跟着两名士兵径直走向停车场里的A2电梯门。
塞西莉娅不由分说地从另一边将她拉出SUV，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松鼠一蹦一跳地先跑到了车旁边的A1电梯门。
“让他们先去汇报工作，我们女孩子也该说说悄悄话。”她比卢米娜安高了一个头，长腿一迈，不由分说地拽着她走向A1电梯门。
卢米娜安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但只看到A2的电梯门缓缓闭合，轿厢门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电梯里，凯隆拎着手提箱在电梯轿厢中央站得笔直。两名士兵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枪挎在腰间。
其中一名更加年轻的士兵看着电梯门合拢，忍耐了一下，望着凯隆高大魁梧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
“就是她吗？您确定了吗？伊拉里欧中尉？”
凯隆双目直视前方，双唇绷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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