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精疲力尽的她斜靠在座椅边打起瞌睡，刚要睡着时，脚边地板出现轻微的震动。她倏地睁开双眼，意外看见那双清澈懵懂的深棕色瞳孔。
他身形高大，但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像只灵活的大猫，一眨眼就来到她面前。
注意到她瞬间绷紧的肌肉，他连忙摆摆双手，后退一步，高大身躯在装甲车里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卢米娜安还记得对方替她擦去了脸颊的脏污，耸耸肩膀，尽可能语气平和地问：“有事吗？”
对方眨眨眼睛，藏在面罩后的眼睛看起来很无辜，从胸挂口袋里掏出了几颗野战口粮的巧克力糖递给她。
他大概是怕她一直没有进食，身体受不了，特地把自己的糖送给她。
卢米娜安不相信对方有这么好心，狐疑地盯着他，不为所动。
对方也不说话，见她不收，索性将糖果放到她身边，转头就跑。
她怔了一下，无语地目送对方跑出车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关心战俘还是献殷勤？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恶心。
她是雇佣兵。天生和特种兵不对付。
她双臂抱胸，又要合眼睡去，肚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咕噜。无奈之下，她抓起放在身边的巧克力糖，匆匆拆去包装一股脑全塞进嘴巴。
这不是真正的糖果，而是某种劣质的伪造品，甜得令人恶心但好歹可以压下噬骨的饥饿感。
她上一次吃到真正的糖果还是几年前。现在，这种齁人的甜蜜素已快将她脑中关于糖果真是味道的记忆洗刷干净。
她继续合眼休息，车外又有人进来。对方弯着腰，但还是会不小心撞到塞满车厢的各种装备，一路“吵吵闹闹”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掀开眼皮的一条缝，斜眼打量对方。
洛尔凯身上有一股新鲜的树叶味道，可能刚从林里跋涉回来，伸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蜘蛛网，解开手套随意搭在一边，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谢谢。”
他说得倒很干脆大方。
卢米娜安双臂环胸，直言不讳道：“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尽力就好。”洛尔凯开解道，起身掀开亚当身上的被褥，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慢条斯理地替他更换纱布，重新上药。
卢米娜安看着他熟练的手法，微微皱眉：“你是医疗兵？”
洛尔凯微笑，拍了拍身上两把冲锋枪：“业余的。”
“不过一支行动小队最多不过五个人，单独带个医疗兵也有些浪费，还不如让大家都学学急救，你说是不是？”他回头冲卢米娜安促狭地眨眨眼睛，笑道。
后者不置可否地点头。她只知道，以前这些活都是她来干。
因为向导并不需要主动出击作战，所有后勤工作理所当然地变成她的分内工作，尽管根本没人告诉她到底该做什么？
洛尔凯垂眸看见落在座椅边缘的巧克力糖包装纸，眼底笑意更深：“是Echo吧？他很喜欢吃糖。看来他很喜欢你。”
卢米娜抿唇，尴尬地笑笑。
向导和哨兵的关系可近可远，但一般来说都应该保持适当距离。
一支行动小队为了一名向导争风吃醋，最后内斗致死，甚至导致任务失败的例子不在少数。而且，这种危险的争斗最后往往会殃及向导本人。所以大部分向导对哨兵的关系只能算得上普通。
他们不想惹麻烦，也不想在野外看着自己的队友自相残杀，最后害自己倒霉。
“别紧张。”洛尔凯微笑，看出她的窘迫，不但不介意，反而爽朗地解释道：“我是在开玩笑。”
他回头替亚当重新盖好被子，一屁股坐回卢米娜安身边，继续笑道：“他不太爱说话，在陌生人面前一个字也不会说。他送你糖，大概就是想谢谢你救了亚当。他是我们的战友，我们最小的小弟弟。他对我们很重要。如果不是意外遇见你，我们可能就要失去他了。”他的神色哀伤，嗓音低沉。
卢米娜安嗫嚅了一下：“我只能拖延。”
“那也够了。”洛尔凯勉强弯弯眼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他在她膝边半蹲下身，看了看她手腕上的淤青，用剩下的纱布和碘伏，手法熟练地替她处理伤口。
卢米娜安因刺痛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牢牢扣住手腕。
他手上有一层枪茧，粗糙厚实，指腹紧紧压着她的掌心。
他很快上好药，将纱布和碘伏重新放回病床下的急救包。
卢米娜安道了声谢，他笑着摇摇头。
“我们现在也算是同路人了。”他向她伸出手，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代号Canoe。”
“Chaos。”
“Chaos？”洛尔凯扬眉，促狭地挤挤眼睛，“好名字。有个性。”
卢米娜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洛尔凯走后，车内又陷入一片寂静。
卢米娜安起身看了看亚当的情况，身体状况还算平稳。只要解除了精神上的负担，作为超级士兵的哨兵恢复能力强于普通人。他没准真的能挺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凯隆等人收拾好外面，将武器装备全都拿回装甲车。
凯隆和维尔森走到车头去开车，费加尔和洛尔凯走进车厢坐在各自的位子上。
装甲车内部的空间不算小，但塞下两名人高马大的特种兵以后，空间瞬间狭窄了不少。
车头传来引擎轰鸣声。
装甲车正式启动前，卢米娜安下意识摸了把胸前的项链，结果空空如也。她突然想起什么，慌忙站起身走向车门。
洛尔凯一把抓住她：“嘿，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不，我有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
“让我下车！”
卢米娜安猛地挣动手腕想要甩开他，却被他一把扣住腰身，整个人抱起来按进座椅。
他的手臂铁箍般牢牢圈住她，作战服上还带着硝烟的气息，猛地贴近她。
“冷静些！说说你要找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卢米娜安根本不想说自己在找什么，双手撑在洛尔凯胸口，一味挣扎道，“放开我！我要下车！”
“你给我冷静点！”他一只手按住她的双手，低声威胁道，“你知道在军队不服从命令是什么下场吗？”
“我必须回去找到我的东西！”卢米娜安红了眼，歇斯底里地叫道。她被人粗鲁地提来丢去时也不曾如此崩溃。
洛尔凯吓了一跳，死死压着她的手松了力气。
“什么东西？”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和缓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顾虑到她和他们的队员还保持着LIN K，而且是队内现在唯一的向导--眉头紧皱，“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她抬头看他，装甲车正好在此刻启动，车轮碾过石子滩，车厢晃动，车顶光线落进他眉眼，湛蓝瞳孔像玻璃珠一般纯粹。
“我要下车。”她别开脸，倔强地又重复了一遍，“就现在。”
洛尔凯转头看了眼车头位置，为难地叹了口气，贸然叫停装甲车一定会惹凯隆不高兴。
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路。
二人僵持不下之际，费加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银色人像项链，问：“你在找这个吗？”
卢米娜安眼前一亮，闪电般伸出手将银色项链牢牢抓住抢过来，双手捂住胸口，警惕地盯着费加尔：“怎么会在你这里？”
后者耸肩：“捡的。”
一直趴在单人床底下的白雪适时钻出来，用头拱了拱费加尔的手，兴奋地直摇尾巴。
卢米娜安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项链，打开人像，与自己颇为相似的一张脸巧笑嫣然地凝视着她。
“她是谁？”费加尔问。
卢米娜安噎了一下，目光闪烁：“我的妹妹。”
“她和你长得很像。”
“双胞胎。”
“她现在在哪儿？”
“......”卢米娜安沉默了一瞬，五官没入车厢中的阴影，冷声道：“死了。”
洛尔凯与费加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向后靠进座椅，双臂在胸前交叉，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洛尔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战术腰带。“抱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些许迟疑，“我们不知道那是...”
“没关系。”卢米娜安迅速打断，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将项链攥得更紧了些。
她不愿意太过沉重的氛围在车厢里蔓延，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与施舍。
对他们这些天天在野外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死亡稀松平常的就像每天晚饭里必不可少的土豆，咽下去就是了。
洛尔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直起身子重新坐回座位。她将项链放回衣服口袋，一只手紧紧捂着，默默走回单人床对面的位置。
车外，无声而危险的黑夜正从地平线伸向全世界。
半夜，她靠着车厢睡得迷糊，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身上的毛毯从肩膀滑到腿边，车厢里的灯暗极了，只能勉强照亮眼前一小块地方。
费加尔和洛尔凯相对而坐，眉眼藏在头盔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屏气凝神注视着二人随着车厢轻轻晃动的身体，心中思虑万千。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群人是政府的正规军，和雇佣兵不同，军纪严明而且惩恶扬善。
偏偏，她就是需要被惩处的恶。
一开始，他们就将她当做罪犯严格看管，残酷对待。若不是政府规定不准私自处决他人，而且她对他们还有用，她可能早就死了。
正当她还在思考这些问题，单人床里传来窸窣声音。
她转头看去，亚当已经睁开双眼，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静静看着她。
“你好。”他的面容还很稚嫩，像个孩子，声音很哑，几乎听不清。
卢米娜安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缓缓盖到他身上，压低声音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亚当伸出一只手虚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你救了我。”
他的手很瘦，孱弱无力。卢米娜安的心颤悠悠地晃了一下，默默握紧他的手，半蹲到床边，嗓音沙哑道：“我救不了你。”
亚当抿唇，笑容有些苦涩，但很温暖，眸子在黑暗中发亮。
“我知道。这不怪你。”他歪头深深叹了口气，肩膀上的伤痛使他呼吸急促，额角冒出一层冷汗。
“我替你拿些止痛药。”
她转身要去拿急救包，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苦笑着摇头：“不必了。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药。”
“这不是浪费。”卢米娜安正色道。
亚当依然微笑，只是笑得很勉强，嘴唇血色全无，掀起眼皮仔细打量她，忽然注意到她脏兮兮的衣服和手腕上的纱布，犹豫了一下，问：“是他们吗？”
卢米娜安愣了一下，冷脸沉默不语。
“请你理解他们。”亚当深吸一口气，用力握着她的双手，“他们不是坏人。”
她藏在黑暗里的眸光闪了一下，默默垂下眼睫。
亚当还想说些什么，但伤口传来的刺痛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喘息了好一阵，才有力气重新开口，一字一顿道：“你是向导，只有你能指引他们逃出去。求你，保护他们。”
卢米娜安猛地一怔，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缓缓握住对方双手，额头相抵，良久，低声道：“我会的。”
一种奇妙而温暖的力量在二者之间流淌，彼此相连的意识海重新回归一片寂静的苍白。
绿蝶在昏暗的车厢内转了一圈，翅翼散发出的纯澈翠色在车厢里留下一条浅淡痕迹，像一条流淌在黑暗中的清澈河流，冰冷而充满生机，深深映入费加尔的眸底
亚当又昏睡过去，脸色更加惨白，但神情安详如婴孩。
卢米娜安为她掖好被角，重新坐回座位，很快靠着车厢墙壁又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费加尔拿起手边多余的毛毯走到她身边，为她重新盖上毛毯。
绿蝶再一次落在他的肩膀，蝶翅轻扇，像微弱的星动。
车厢外，夜沉默而辽阔。
tips：Echo：回响。Canoe：独木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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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MOR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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