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过了黄昏的时分，西边还余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绛紫色，东边早出了一弯月亮，明黄色的一轮，虽小却明亮。
吴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关于“帮助”的这句话，顿了半晌才道，“我不觉得你能够帮助我，或者说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把这个作为来为你工作的交换条件，因为我的时间和精力也是有限的，而且说实话，我也并不了解你，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见过几次面、捡到我的书还要分两次还给我的陌生人，所以出于谨慎的考虑，我拒绝。”
“我理解，”袁朗停下秋千椅，很郑重地点点头，“你是一个有些怀疑主义的人，不会轻易交付信任，你已经为自己要走的路做好了计划，不会轻易改变，对吗。”
“我也没有那么坚定和自信，”吴哲有些无奈，坦诚道，“现在是乱世，人们的生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我以前就想过投笔从戎，却还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着，未来会怎样，我也说不准，但在我还能做教育的时候，我会继续下去。”
“这样吧，”袁朗站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看着夕阳沉下去那边的朦胧夜色，笑道，“你来做我的助手，同时还继续做学校的老师，我需要你做的工作会很少，目前只需要帮我做一些外文材料的翻译，在这个期间你会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如果我们志同道合，你就可以留下，如果不是，你大可以拿了薪水离开，怎么样？”
吴哲犹豫了片刻，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把你经商的秘密什么的随意说出去吗？”
袁朗被他逗笑了，“哦，那你会吗？”
“我不会。”吴哲道。
“那就行了，”袁朗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你的回答呢？”
“我要再考虑一下，”吴哲道，“虽然我大概率会同意，因为看起来对我没有什么不利之处，不过我的习惯是先做一做计划，看一下我的时间是不是充裕。”
“没问题，”袁朗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法租界一家银行金融交易所的地址，“你想好了来这里找我就行，我一般白天都会在。”
“好。”吴哲点点头，收起了那张纸片。
袁朗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那天的书本拿出来递还给吴哲，终于拿到了失而复得的书本，吴哲总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他向袁朗挥一下手，打算就此回去，又被他叫住。
“等等，”袁朗咬着烟，“还有件事儿。”
“怎么了？”吴哲停下脚步。
“谢世瑛的事儿，”袁朗向他抬抬下巴，“需不需要我帮帮你？”
吴哲有点无奈，这事儿袁朗看出来他倒是不意外，“你是他朋友，又不是他父母长辈，能怎么帮我，算了，过两天应该就消停了。”
袁朗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着吴哲慢慢走出了大门，身后突然有人拍他一下，他直接向另一个方向看过去，把打算恶作剧的甘小宁抓个正着。
“哎哎哎，”甘小宁躲到一边去，“跟你玩这个太没意思了，每次都被发现。”
“去，添什么乱，这么大人了，”高城把他提到一边去，问袁朗道，“怎么，你老树开花了？刚才那人是谁啊，你俩说这么半天话。”
“什么老树开花，”袁朗道，“我才三十，还年轻着呢。”
“行行行，”高城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那小孩儿到底是谁啊，我看着他还有点眼熟，忘了在哪儿见过了。”
“一位大才子，”袁朗笑道，“我很喜欢他，打算让他来我的企业。”
“那挺不错的，”高城对企业经营的事情并不太了解，他看袁朗心情不错，又说道，“上次你问我沉船的事儿，我给你透露一个内部消息。”
“什么消息？”袁朗问道。
高城也点上一支烟，“船上捞出来不少东西，谢世琮，他的手下，还有几把枪和刀，荣社那个李宗良原来跟的师父不就是使刀的，前几年他那一派的人也一直爱用刀，这回有热闹了。”
袁朗没有很意外的样子，也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后面几天吴哲照样去学校上课，只是常以忙碌为托词，没再去乔家教课，他盘算着要怎样向乔海宁请辞，一想到乔海鸽和缪蓉可能会惊讶难过，又有些不忍心，到休息日的时候，他又起了个早，打算和史今一起带着小飞去公共租界的一家外国医院。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史今有点不好意思，“你挣钱还没多久，也没给自己多攒些钱，小飞这毛病不好治。”
“小孩子的病拖太久不好啊，”吴哲边吃包子边道，“不管好不好治，总之先去看看，这家医院是德国人开的，没准能看出来小飞的问题出在哪儿。”
史今和伍六一之前就带他去看过不少医生，外国医生也看过一位，做了些检查，也并没有看出喉咙或声带伤在了哪里，只说可能有慢性炎症，开了些药就让他们回去了，中医也看过几位，捏着鼻子喝过几副中药，同样是没有作用，以至于他们都有点想要放弃了。
圣济医院在公共租界有些偏远的街区上，小飞起了大早还睡眼惺忪地窝在史今怀里，史今没叫醒他，干脆把他背在背上，和吴哲一起走进医院大门，这所医院从前是座教堂，外面的建筑还是教堂的样式，青灰色的砖墙上有几扇彩绘的窗子，屋顶上还有座石质的十字架。
小飞看到新奇的房子也清醒了过来，很乖巧地趴在史今背上四处张望，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吴哲一早就觉得这孩子十分聪慧，所以更不忍心看他落下不能说话的毛病。
他们找的是位年纪不小的德国医生，吴哲的德语不算很精通，但与医生简单交流也没有什么问题，史今抱着小飞有些紧张地等着，一会儿有护士走过来，给小飞登记了大名史思鸣，又带他过去做了几项检查，结果也与前几次没什么两样，声带其实并没有严重的损伤，炎症也早已痊愈。
“那他以后还能学会说话吗？”史今忧虑地问道。
吴哲转述给医生，医生只是推推眼镜，问他这孩子小时候是否经历过什么事，史今便请护士把小飞抱了出去，把收养他、以及他小时候母亲离世和发高烧的事与医生说了一番，最后医生告诉他们，小飞的问题可能出在精神和心理上，或者以后某件事刺激到他的情绪，也或许就是寻常的某一天某件事，他就能够学会说话了，只是同样要做好他会一辈子都不开口的准备，这件事上药物应该没有多少作用，如果有专门的疗养医院或许可以去试试。
这个结果让两人都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如果是急不得的原因，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离开医院后吴哲和史今看时间还早，干脆带他在街上买了糖葫芦和豆糕，边吃边散步回去，到中午才回了福安里。
一拐进熟悉的街口，小飞就先一步高兴地跑向家门，只是他才跑了几步，就又飞快地折返回来扑进了史今的怀里，吴哲有些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福安里的大石门前停着一辆黑沉沉的福特车，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史今不明所以，依旧抱着小飞向家门口走，吴哲跟在后面刚想拦住他，一个人从车后走出来，一边拿着一顶宽檐帽子扇风，一边笑着抱怨道，“我等你好久了啊。”
这人正是谢世瑛，他托人找到了吴哲的住处，又知道了和他同住的史今和伍六一就在华界警局工作，也算是自己家能说上话的地方，一下子觉得自己更有同他交往的希望了，便兴致勃勃地在休息日跑来找他。
“史先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谢世瑛又向史今笑笑，“怎么样，最近的工作还顺利吗？”
吴哲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威胁的意味，他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还和之前一样，”谢世瑛摆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请你吃饭，我都请你这么多次了，总该赏光一回吧。”
史今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本以为上次在百乐门见面之后他们就没再碰见了，吴哲也没和他们说起过谢家小少爷的事，看来他一直有麻烦缠身，是怕他们担心才没有说。
吴哲没有回话，而是轻轻推推史今，示意他先带着小飞回去，史今顾虑着孩子，只能先抱着小飞回了家。
“正好今天你来找我，我也趁这次机会和你说清楚，”吴哲转过身，“我不会接受你的邀请，欢迎你在课堂上问正常的问题，课堂下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希望你能明白。”
“你那么聪明，应该也明白我对你的心思，”谢世瑛笑道，“我好久没遇到过这么喜欢的人了，你就发发善心，同我试试吧。”
他一派在红粉堆里混惯了的风流样子，这话说得十分顺畅自然，吴哲却听得牙酸胃痛，恨不能上去揍他一顿了事，又知道他的身份不好轻易招惹，免得给自己和朋友带来麻烦。
“这样吧，”吴哲想了个权宜之计，“等过两天上学的时候，放课后我请你吃顿饭好了。”
谢世瑛听了之后以为吴哲的心意终于有了松动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打动了他，于是很满意地坐上车离开了。
吴哲看着福特车离开的方向，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力，也渐渐明白了这个纨绔子弟的危险，心里想着看来不得不去找袁朗了，至少让他作为朋友出面劝一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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