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黛玉洗了手,忽地有人敲门道:“在么?”这声音却是杨头领。原来这落草后与深闺大院不同,没有金枝玉叶的规矩,只是个别人物本来便有丫鬟仆从,一并带上山罢了,黛玉却是孤身落到此处,如今无人服侍,有来访者也无人传报。
林黛玉掀了门帘一角。杨志道:“洒家来取书信。”黛玉道:“昨日回来便歇息了,还没写呢,请头领稍等。”杨志道:“这时才起床?也罢,俺等着。可以进去坐么?这天色要下雨。”黛玉便挪了张椅子,请他上坐,又向案上研墨蘸笔,走笔写信。
杨志道:“记得夸一夸俺。”黛玉听了,不禁笑道:“这是为何?”杨志颇不自在地转过脸去:“给林教头留个好印象……”黛玉道:“那我可要向叔叔告状了,就说你上山时怎么欺负我的。”杨志听了,回道:“哦。俺有事走了。”便抽身离去。
黛玉见他去得果断,心想道:这杨头领几番表白心意,不似作假,可我与他尚未了解彼此,这番心意未免显得轻浮,不可深究;何况他有些怪病,总是缺少分寸,言语间又颇为无礼,方才叫我夸他,又甩脸色离开,实在缺少礼貌与尊重,不好相处。
林黛玉细细思想了一番后,眼见着天色暗了,连忙书写完毕,放下纸笔。只见窗外树影深沉,山阴渐没,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几声鸟叫时近时远,风起得热,摸着纱帘飞入室内,吹得人心郁闷。黛玉触景生情,心有所感。
一时又响起敲门声,黛玉问是谁,门外鲁智深道:“洒家来问些话。”黛玉方掀帘挪座。
这鲁智深专门来望她,见她两靥生愁,芊体含娇,捧心蹙眉之态甚是动人,便问道:“俺搅扰你了么?”黛玉摇头,依然不敢看他。智深道:“贤妹休如此见外,先前洒家唐突了你,不料你却是俺兄弟侄女。既如此,俺从此后亦将你作亲人看待。”于是又备说与林冲的交情。
黛玉听说他在野猪林救了林冲的事,这才叹道:“大哥别误会,我敬你武艺高强,又是一山之主,怎会嫌搅扰?只是此时烦闷,实在不能强颜欢笑,应该怪我连累你也不好受。”智深笑道:“甚么道理要你强笑?如今洒家好比你的亲兄弟,你想在这山上做甚么,谁敢拦阻?要是烦闷,随便摆脸色,谁敢说个不字?”
黛玉笑道:“我素日只顾怕你,躲你,谁知这几日下来,竟觉你是这山上最温柔的,往前是我偏见,误会至今,今日大哥又特地来关心我,这教妹妹如何报答呢?”智深道:“洒家一看就知道贤妹有心事,如今既算至亲,怎能不管?俺先前见杨兄弟在这边徘徊,进来后又走了,不知他有冒犯你么?”黛玉道:“这事不该怪他,昨日让他不久便来取信,可我回房就睡了,一字未写,这才让他白走一趟。”智深道:“原来如此。洒家近日闲出个鸟来,不如为你走这一遭。”
黛玉便收整了信,递与智深道:“这样也好,我见方才杨头领似有不悦,兴许这时还气呢,不方便再去烦他,多谢大哥爱惜相助。”
智深听了笑道:“你的杨头领就是小气,你自给叔叔送信,关他恁地,这厮倒先不满起来了,他个外人说的算甚么鸟话?你也是个痴人,偏要上心,只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纠结作甚?洒家明日就去与他理会,教他来赔罪,若他不听时,吃俺二十禅杖。”
黛玉笑道:“大哥好是粗鲁,只是我真正在意的却不是这个。”智深道:“有话都对俺说。”
原来这林黛玉素来有痴病,若是被爱一分,就要回馈十一分,此时因智深心好,感动不已,便真情流露,说道:“哥哥,这不是谁的错,只怪我方才看这雨落景象,自己犯愁。这里往来无人,如此寂寥,虽偶有姊妹相伴,却治不得心头孤独,况且又偏偏是深山古寺,怎能不让人泛悲?如今有个未曾谋面的叔叔,正要投奔他,却遭遇许多事,近几日越发觉得身体病痛了。如此种种,怎能不心烦?
其实我也觉得杨头领粗鲁失礼,可细想一番,他身为杨家将后人,却家道中落,流浪关西,自有一番苦衷,也未读过书,或许他真的并非有意刁难我,只是改不了作风如此。想我以前只与体面男子打过交道,因此总有些嫌弃他。
可我方才望着窗外的雨,忽然有些内疚与失落:我说的这些体面之人,又何曾感受过杨头领的经历?若让他们自小落魄、无依无靠到他乡打拼、不能读书识字,他们又能长成何样呢?
自从见到流寇在江南作威后,我很多想法都变了。男女老少,士农工商,贵族平民,都无一差别地为活命而奔波……我想,或许人都是被周遭环境所推动的,公子千金自小享福,也只是运气使然,投胎得好罢了,和宅门外面的人并无本质区别,一旦贼寇的枪炮打来,不也一样要狼狈而逃吗?没有谁特殊。
你说,难道杨头领是自愿落魄流落的么?他若不多长几根刺,又怎能在那种环境中生存长大,还长成这般强壮有力呢?其实他也很努力了,只是生活环境、教育条件、特殊出身、以往经历,都决定了他为人有限,所以我对此前嫌弃杨头领而内疚。
除了内疚外,又很纠结:如今我也落草上山,在叔叔接我之前会常和他相处,若不多加体谅,往后日子怎生长远,岂不自添烦恼?还有山上许多人……想来我以前深居闺阁,与大家是截然不同的思路和性格,恐怕会常犯错误,之前就被曹家姐姐耻笑,所以我现在更怕走错路,说错话,丢林家的脸了……”
这林黛玉倾吐殆尽,已是胸闷气紧,头晕体乏,娇喘微微,便懒恹恹地歪在床上。刚想拭泪,忽见智深正直直地盯着这边,顿觉倾诉过多,失了体统,一时羞得脸涨红潮,眼飞朝霞,连脖颈都红殷殷的。黛玉忙将手绢遮面,只露出一双泪光扑闪含情目,也不敢直视他,说道:“都是妹妹乱说的,大哥快忘了罢。”
智深笑道:“你要俺忘了,便记不起个鸟来,你要俺记住,便一字不落?你好没道理。”黛玉又急又喜,急是为方才失态,喜是为他竟果真在倾听,便笑道:“是你说算至亲的,人家只是认真对待你的话,你可别拿人家取笑。”智深道:“贤妹如此好情义,取笑作甚?以后有烦难直说,绝不教你受气。如今既是兄妹,你也该报上名来了。”
黛玉道:“不好直说,怪那个的……”
智深笑道:“却又作怪?不算至亲了?”
黛玉道:“闺名怎能随便告人?说出去,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智深忙道:“洒家怎会算计这些!只是图个舒敞来往。”
黛玉道:“正是,哥哥是快意至上的好汉,倒是我格局小了,又陷入自个的思路,犯了无心之错,真该向你学习。”智深道:“快说快说!”黛玉笑道:“一个绿林的林;一个黛字,上头是人旁代,下头是黑大汉的黑;一个玉字,是山大王的王加一点兵器。”鲁智深也笑。
当下两人各有心思。
黛玉想着:初见时,只道他生得威猛凶煞,性情暴躁,必定是个粗俗草莽,却原来粗中有细,热情心善,重情重义。如今细观此人,既有才能魄力,又有慧根灵性,果真骨骼清奇,绝非俗流。
智深想道:洒家从来只当她是个娇嫩千金,眼前见着她,分明弱不禁风,却不想她不仅模样这般好,又重情重义,为人真挚,恁地敢作敢当,聪慧灵窍,且是个难得的直性人,哪里找恁么个好女子来?
两人临窗观雨,互剖心绪,智深坐到雨停才走了。
是夜,鲁智深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这次不是梦到什么香艳场所,是熟悉的酒窖。
智深大喜道:好酒!便扯开脚步,顺着酒香一直迳踅入去,似拎包袱般拎起那酒桶,仰头吞吐起来。那桶内酒无休无止,他头都抬得累了,不见些许减少。他把桶拿近了些,想看里头如何,却没抓稳,咣的一下被酒桶闷头盖住。那桶变成弥勒袋,将他卷入其中。
里头黑压压的一片,前方隐约有路,不知尽头。他一步一颠地往前方挪,走得不耐烦了,也不见任何光源,况且酒涌上来,便要发作,对着黑黢黢的墙壁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大叫道:“直娘贼,再不放洒家时,揪出来便杀了你这鸟人!”又解下绦,把直裰带子扯断,脱得赤条条的,抢入洞深处去。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彼岸一点白光。望着光处,拽开脚步奔将来。未得一里多路,渐渐看得清了,却是一具皎洁的少女胴龘体。他酥倒在原地,只得傍着黑墙蠕动,试图逃离。才退几步,后面传来柔软触感,惊得他跳起。
黑墙壁间又闪出白光来,少女形象逐步成形,正冲他微笑。很快,又有一个从墙内走出,躺着的少女也过来,三个人像见着饵料的鱼儿一般靠过来,温暖柔滑的乌发与香细的手指贴着他粗砺的皮肤游弋着,触感如淋甘露,让他起了一身疖子大小似的疙瘩。
林黛玉抱住他的胳膊,迷人的黑眼睛自下而上瞄着看他:“哥哥,为什么不理我呢?”另一个林黛玉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你好久没来陪妹妹了。”第三个林黛玉主动倒入他的怀里:“哥哥,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你真的不来爱我吗?”
被日思夜想的女人环绕着,他却忽然发悲:“男大当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这是他亲口对刘太公说过的。可惜这句话终将在她身上应验,却和他这个出家人八竿子打不着。
一股突如其来的暴躁冲上脑来,他怒气翻涌,一把将林黛玉掀开:“离我远点!”
林黛玉弱不禁风,被掀到在地再也无法起来,抽抽搭搭地哭了:“人家做错了什么呢?”他听了这话,无法反驳,后悔不已。
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换作平时,他根本不会去欺负弱女子,不可能去推搡,更别说这可是他狠不得一辈子护着的女人……做出这种动作的根本不是他!到底是什么促使了这种转变?是梦境本身的颠倒荒唐与不稳定性,还是根植在他心灵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想法?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心、他的心……简直就是刑房、简直就是牢笼啊!这座囚禁了千千万万个危险隐患的暗室正在接受上苍的考验,那些经不住少女温香就快要分崩离析的镀锈的栏杆,已经无法阻止里头的思想犯了。杀人放火的话,这座牢笼尚且能关住,偷盗贪酒的话,更能轻易控制,唯独思想和感情不行……思想和感情,那可是连朽木顽石的躯体都能钻进去的东西……
“哥哥不需要纠结,”被他推到地上的少女反而冲他微笑,“五戒早已犯了四戒,既然注定不是看经念佛之人,又何需惧怕这最后一戒呢?”
他不敢直面回答。他要选择躲在这名为美梦的绝对防御里,悄悄地用行动做出答复。
这时候,梦很安静。全世界只存在他和林黛玉两个人,只存在悠远的清香和撩人的娇喘。他要以林黛玉的美丽形象为寄托,度过这段浑浑噩噩的烂醉时光。
眼前的林黛玉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变成了一团白肉,像一颗玲珑漂亮的珊瑚,倾斜着,闪耀,移动,拱起,回环,摇曳,翻舞,然后滚落,消失了。他什么也无法看不清了,只能隐约听到她细嫩的雪肤产生的摩挲,听到她迷离的足音,听到她**的娇喘,听到她欲求不满地叫他哥哥。那呼唤声越来越响亮,如同漫山遍野的梨蜩在他的脑子里嗡鸣不绝。黑暗无尽的隧道里,满是林黛玉的回声。满世界都是林黛玉在叫他哥哥。林黛玉不打算放过他。四周单薄冰冷的墙壁忽然就像癌症病人的肝脏一样肿胀起来,直到变得大如孕肚才停止生长。数不清多少个女孩从孕肚里渐渐显形,而后坠落在地。随后,她们变得愈发清晰,愈发鲜活,逐渐转变成一个林黛玉的形象。全世界都变成了林黛玉。林黛玉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的每一帧闪动里,在纱窗花纹投射于地上的影子里,在竹叶叶面上因阳光直晒而升起的蓝烟里,在每一阵微风的搏动中。林黛玉的眼睛就是夜晚,林黛玉的嘴唇就是天山。就在他仰起头看林黛玉降生的那个瞬间,天地就朝他扑了过来,发出一声虎啸,将他淹没。于是一切狡辩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些最真切、最猛烈、最热情、最原始、最蛮荒、最本能、最迷人的情龘欲与心愿。
几个时辰后,一阵普照大地的光将他从沼泽中拯救出来。
床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滩无处可去的精龘液,和一束经窗户过滤后呈平行四边形的金色日光。一个象征着破灭之于美梦,一个象征着起始之于生活。
应该是整篇文删减幅度最大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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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黛玉真情纱窗雨,鲁智深大战玉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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