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更声清远。
时值夏末初秋，天泉湖面吹来的凉风拂过天泉山的四楼一塔，檐下灯笼轻轻摇曳。
玉塔温润如玉，下衬石阶露台，环绕廊桥哨角，红青白黄四座高楼整体看离得不远，相隔却也不近。
无论是否路过，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仰望玉塔，因为苏梦枕的居所就在那里。
正如此刻，温默飞静坐在廊桥叠瓦上，对着玉塔的方向神游天外。
他在看星月？看湖山？还是在看那塔顶窗子透出的亮光？
这个问题，哨角的金风细雨楼守卫之前就想过，他是‘无法无天’之一，‘无法无天’是苏梦枕一手布置的亲兵，专门负责金风细雨楼内外的安全，是以谁盯着玉塔久了，都会引起周围守卫的警惕。
但那个人毕竟是杨总管亲口关照过的，除了要登塔外，其余的都随他去。
于是守卫蹲在暗处，看着温默飞在廊顶一动不动地吹着风，一呆就是半个时辰。
正想着这位苏公子的客人是不是打算今晚睡在上面的时候，王小石来了。
昨日王小石才从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一跃成为苏梦枕的三弟，今日群侠汇聚三合楼之后，他也愈发声名鹊起。
守卫见王小石翻身上了廊桥，和对方打起招呼，于是他悄悄撤了。
——尽职尽责可以，但不能监视王小石，因为苏梦枕对兄弟的绝对信任优先于其他。
王小石也是凑巧看到了温默飞，他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神秘人本就报以好奇和善意，昨日树大夫说温默飞需要静养，他便没去拜访，而今天已然发生了太多事：
王小石早上看了蝴蝶，上午打了雷动天，中午在三合楼遇雷纯、见关七，大战结束之后他们回到红楼，歇息了一番，重聚后又商量着明天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这之后众人该去养精蓄锐，王小石却毫无睡意，只好出门走一走。
他还在想白天的事，想着三合楼上的雷纯，想着疯疯癫癫的关七，也想着自己的好二哥。
苏梦枕和白愁飞到底是真吵架还是假吵架？或者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皆有之？这才结拜一天，大哥和二哥便已出现分歧，往后难道都要靠自己来弥合关系？
想到这里，王小石便有些烦恼，他喜欢结交朋友，也希望朋友之间都能和睦共处，然而如同磁石般吸引他的偏偏又都是极有个性的人。
一对上娇憨的温柔、恣傲的白愁飞、殊绝的苏梦枕，好脾气的小石头就只有迁就的份儿，但这几人彼此冲撞起来，他也只能夹在中间尽力去缓和。
但王小石也乐得如此：如果人人都差不多，那世间岂不是很无趣？
这两天王小石已然见到无数英豪，新鲜之余又觉缭乱，而温默飞确实不同于那些惊艳耀眼之人，无论他外表如何颓丧，都失不掉刻在骨子里的知性与随和。
因此当看到温默飞孤影茕孑时，他突然生出一种想上前说话的冲动。
“你在看什么？”王小石问他。
早上的时候，白愁飞还指责王小石看蝴蝶太过全神贯注，那是因为看蝴蝶使小石头感到快乐。
他就是那种当下死，死白愁飞手下，又或者天崩地裂，也要看蝴蝶的人。
但此刻的王小石却不明白温默飞在看什么，他好像在看玉塔，又好像在看星星，但不管看什么，他都显得那么不高兴，大概也在烦恼着什么吧？
温默飞转过头，他已认出王小石，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觉得那座塔像什么？”
王小石在他身旁坐下：“象牙？”玉塔是带着一点锋利弧度的，从侧面的角度看去，确实很像一根朝天的象牙。
温默飞凝视着塔顶，只缓缓吐出两个字：“灯塔。”
王小石愣了愣道：“你说的灯塔，应该不只是指有灯的塔吧？”
“是海港之塔，”温默飞道，“在我的家乡，若是出海的远船在风雨迷雾中失去方向，便需要塔上的明灯穿透蔽障，指引他们归家。”
王小石眨眨眼，笑道：“那你一定觉得大哥是像明灯一样的人。”
苏梦枕说过，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他就是金风细雨楼。
那些仰望玉塔的人，何尝不是在仰望一盏明灯？
温默飞沉默着，有些欲言又止。他信任王小石是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善良又亲切，说实话，这般拥有纯粹质地的人可不多，若想倾诉什么，他绝对是个很好的听众。
“我刚刚接生了一个女婴，”温默飞低头望着自己的十指指尖，轻轻蜷起，“她借由我的手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此前从没想过要对新的生命负责。”
在名为‘宋’的朝代，他曾救过山中落水的孩子，也救过濒死的沃夫子他们，但这些和接引一个新生命的意义是不同的。
第一次救人时系统警告过他，出于蝴蝶效应和不干涉原则的双重考虑，他不能插手不属于自己时代之人的命运。
温默飞从不怀疑自己救人的正确性，但当林娘子向隅而泣时，他开始质疑这条生命出生的正确性。
林娘子倒不是恨自己生了个女孩，而是她将生活变好的希望寄托在生一个男孩身上，但至少在孩子长大前，无论男女，林娘子的日子都只会过得更艰辛。
彼时温默飞抱着一条幼小而脆弱的生命，苏梦枕不息的心志让他敬畏，这份新生的重量则是让他战栗。两个全然相反的命运摆在眼前，扰乱了温默飞封存的心境。
当林娘子发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的时候，他想的是这个女孩能长到几岁。
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悲观。
套用鲁西奇总结人类历史的三句话，那便是：他们出生，他们受苦，他们死亡。
人终有一死，死于无知、死于轻忽、死于不幸、死于掠夺。
现在是宋徽宗政和四年，十二年后，便是历史上的靖康之变。
这个女孩出生在一个糟糕的时代，十二年后她尚且未必能平安长大，若死在靖康之前，或许她的处境还能好些，因为那时女子只会比男子还要悲惨。
金人强掳女子如牲畜，朝廷强征女子作赔款，皇帝强买女子为享乐。
如果活着注定要受苦，那是不是不出生比较好？
这样想的时候，温默飞脑海中浮起一双寒火似的眸子。
所以他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仰望着那座玉塔。
那里有一个活生生的答案，暂时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的。
发现卷标设置后没法变更章节次序，只好取消了。想征询一下大家意见，因为我是懒得开新坑所以苏梦枕相关的同人全挤在一起，如果不喜欢双苏番外的话我可以把那部分去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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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塔上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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