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熟悉脸庞上的戒备神色,柳璃眼中冀望的亮光倏然消沉下去,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
舅母……这是不想与她相认吗?
“见过王娘子,奴乃单家单锡之妻柳氏。”柳璃从二宝身后站出,挂上了一如既往的笑容面具,欠身行礼道。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说到丈夫的名讳“单锡”二字时,却如碰到了河中大石块般陡然变大变急,似是想遮掩,又似是想给季璋提示。
不负柳璃的小心思,季璋果然察觉出了不同。
“单锡?”她不禁喃喃道。
这名字怎如此耳熟?
季璋看了看前面一脸淡然的二宝,又看了看一脸古怪的柳璃,隐约藏到了几分柳璃身份的不同。只是过往短短几年记忆翻来覆去,她也没找到与柳姓人家有过任何交集的蛛丝马迹。
二宝似是看出了季璋的苦恼,上前凑到她跟前道:“娘子,这是主君的外甥女,主君做媒嫁于单官人的那位。”
提及此,季璋如打通了任督二脉般,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些相关的零星画面,然最后清晰地定格在她最为熟悉的账册上。
她求证道:“是向王什么借了二百贯,嫁的那位?”
“嗯。”二宝点头。
原来不是敌对之人,季璋放缓了神情,对着柳璃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心里却还在细细捋着她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苏轼的外甥女,苏轼是她的亲舅舅,那身为苏轼妻子的她就是柳璃的……舅母。
此想法一出,一滴冷汗蓦然顺着颈项滑到了后背,冷得季璋一哆嗦,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若是这样,柳璃之前定是见过原身,说不定原身还参加过她的喜宴。而她年初在邵家招标赛上那般大出风头……
“娘子,您怎么突然流了这么多汗?莫不是中暑了?”瞧着自家娘子额头不断溢出的汗珠,二宝拿出帕子不由得担心道。
“没事。”季璋闻声从思绪翻飞的自我世界中抽身,拒绝了二宝手中的帕子,任由深秋的凉风将额角的冷汗吹干。
若真是接过了这帕子,那才真是有嘴都解释不清了。
不知柳璃有没有看出异常,季璋走近强装镇定寒暄道:“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经我家二宝提醒,这才瞧出竟是璃姐儿。不知你娘近日可还安好?”
在季璋忐忑不安的注视下,柳璃脸上更真诚的笑意一锤定音,暂时稳住了她惴惴不安的心,“家母随着父亲安居润州身体安康,舅母大可放心。”
“如此甚好。”
季璋上前几步主动挽住柳璃的手臂,拉着她一起进了蒋家金银铺,寻着机会找补道:“苏……迨哥儿他爹这些年一直在外地迁徙,从未带我回过眉州。我还以为单郎君也在外任职,没想到他竟如此幸运在家乡任职。”
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见过原身的人。
柳璃闻言眸中多了几分落寞,看向季璋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同情。原来舅母方才那些反常的举动,只是因近乡情怯罢。
同为在外漂泊的女儿家,柳璃对思乡之情是最为感同身受的。她不禁出声安慰道:“只是暂时逗留罢,不知何时就会有任命下来。这阳羡,也呆不了太久。”
听出她语气中难掩的失落,季璋后知后觉明白了柳璃一开始为何会那么古怪地看着她了。
出嫁的娘子离开自己待了数十年的家,以“新娘”的身份到夫家开启新的生活。然而于夫家而言,少了数十年成长相伴的她们终是外人。唯有娘家,才是她们真正的“家”。
可方才她这个“娘家人”,却一脸防备地看着她,这怎能不让想要亲近故乡的柳璃黯然神伤。
心中害怕被揭穿的疑惑消散,季璋反客为主当即拿回了主动权,以长辈的姿态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叹声道:“你我女子同病相怜,你怕是也许久未回过家了。”
“如今能在此处偶遇舅母,我已满心欢喜,不敢再奢求回家一事。”柳璃闻言眼眶瞬间浸满了泪花,好似季璋拍的不是她的手而是泪腺。
积压在内心的思念如潮水般一阵一阵涌来,直至将柳璃彻底淹没。泪花汇聚成滴,夺眶而出。
二宝的帕子终是派上了用场,季璋侧身将铺内其余人异样的眼光挡在身后,熟练地替柳璃擦着眼尾的泪花,柔声道:“好啦好啦,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熟悉的话语与熟悉的脸庞,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下,柳璃哭得愈发厉害了,吓得通达谙练的接待娘子也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问道:“这位娘子,您没事吧?”
“可有厢房?不论价钱,待会儿先送几套适合年轻娘子的头面送来。”季璋挡在柳璃面前,从善如流地处理着一切。
“自然是有的。”
接待人当即笑靥如花,殷切地将人往楼上引,“二位娘子请跟奴来。”虽然前面说话的娘子穿得朴素,但她背后哭成泪人儿的娘子身上可是流光溢彩的绸缎衣裳,一瞧便知是实打实的大主顾。
待房门一关,屋内只剩下二人时,柳璃的哭声愈发放肆。听着柳璃的抽噎声,季璋无声地拍背安慰着,手下一顿蓦然意识到这一系列的举措似曾相识。
红绸、红窗、红衣、红烛、姣好面容上点缀的珍珠,零星点点从脑海中闪过,最后一闪而过定格在独一无二的红“囍”字上。
原主竟真地与柳璃有过交集,若是这样的话,阳羡似乎也不适合再留了。而且说不准,她早已写信与苏轼通了气儿。
若是如此那季璋在苏轼眼中,才真成了那掩耳盗铃的跳梁小丑。
须臾,柳璃终是哭过了劲儿,抽噎着缓缓停下。她顶着哭红的双眼问出了在第一次见到季璋就想知道的答案,“舅舅去年不是就到徐州了吗,舅母怎带着迨弟来此处了?”
万幸,她没成小丑,否则柳璃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季璋内心情绪平复了些,温声解释道:“迨哥儿之前寄名在杭州上天竺寺辩才师傅名下,去年功德攒满我便带着他回杭州还俗了,以免耽搁日后他读书一事。”
真话说完,季璋面不改色继续胡诌道:“不想年前恰逢你舅舅调任,他也不知会去哪儿,我母子二人只得暂且留在杭州再做打算。听闻阳羡是个宜居的好去处,我们便来了顺便做些小生意也算是贴补家用。”
和离之事,苏轼本人能知,但同族旁人不能知。要知也得苏轼那边来说,否则又会有一堆麻烦事,她可不想再为此耗费精力。
“话说,”
季璋话锋一转假意嗔怪道,彻底将话语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你是不是在年初的邵家招标会上就认出我了?怎么不早些来寻我?”
若是被柳璃牵着走,她迟早会暴露的。
面对这番倒打一耙的指责,柳璃作为小辈只有认错的份儿,“是侄女疏忽了。侄女以为舅母知道我在阳羡,没有相认自是有事在身。侄女作为晚辈,自然不敢轻易叨扰。”
季璋闻言脸上和蔼可亲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若是知道与原身有交集的柳璃在此,她也不来此“叨扰”了。
“那今日怎么……”季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善,顺势问道。
柳璃如实道:“方才我在城外食肆用膳,听见舅母身边的女使提及买粮一事,我想着能帮上些许忙便来了。”眼下徐州大难,她也想趁此机会帮帮舅舅。
季璋闻言瞥了眼二宝,后者下意识别开了视线,尽管二宝并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她只是同店内同僚随口说了一句“粮价上涨,自家娘子这回还得买送去徐州的量,定要大出血了”,哪知就有主君的亲戚凑上来了。
视线重新落在柳璃脸上,季璋好奇道:“粮价这不是行会统一定的吗?你莫不是有什么法子能低价收购?”
但凡有一家降价,其余家的生意定会受到影响而因此降价。这样一来只会造成恶劣的市场竞争,行会正是为了防止此类情况出现的存在。
“‘常州熟,天下足’可不是吹出来的,农户手中的余粮比其他地方也多得多。舅母若是不嫌麻烦,可以与我一同去乡下挨家挨户地收购。”柳璃毫不藏私分享道。
“璃姐儿无私将此法子分享出来,还愿意为此奔波,我这坐享其成者何来嫌弃一说?不过如今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还需麻烦璃姐儿帮帮我。”
季璋得了便宜还卖乖,如强盗般趁火打劫继续道:“我家迈哥儿成亲时我没能回去,这些日子手中有些闲钱了,便想买套头面送其娘子,也算是我这个婆母的一点心意。璃姐儿你与她是同龄人,不妨帮我掌掌眼,选一套你们年轻人喜欢的。”
“舅母若是不嫌弃,侄女自是自愿的。”有机会与娘家人多待待,柳璃自是求之不得。
守在门口的女使得令开门,在门口等了半晌的接待娘子带着端着托盘的丫头鱼贯而入。
锦帕一掀,毫无准备的季璋骤然眯起了眼睛。须臾待适应盘中几套头面的流光溢彩后,她才缓缓睁大了眼睛,开始细细打量盘中不同材质的头面。
每一盘正中都是奠定基调的核心簪钗:发髻正中的挑心钗,插在发髻顶部的顶簪,补充衬托挑心钗的分心钗,旁边则是修容的掩鬓钗。
再有便是发髻前插的钿儿,发髻背面的满冠,固定鬓发的压鬓簪,固发兼装饰的梳背。盘内其余的空处还见缝插针摆放着配套的耳坠、步摇以及珠翠花钿。
一套细数下来,足足有五十件之多,难怪方才她会被金光银光闪到眼睛。
接待娘子只带了五套上来,却涵盖了五种截然不同的材质——金器、银器、珍珠、琉璃,甚至还有点翠。每一套都美轮美奂,让人目不暇接。
于季璋而言,这里的每一套头面都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来日定会升值。只是眼下,她不是来投资的,而是做她许久都未做过的事——送礼,讨别人欢喜。
季璋只得偏头看向柳璃,求问道:“璃姐儿,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
柳璃并未起身,甚至连眼神都未分过去,朝接待娘子言简意赅吩咐道:“送几套珍珠头面过来,其余的不用再看了。”
“是。”看来是遇见行家了,接待娘子内心不禁生出一丝慌乱,却也只得认命将其余头面撤下。
季璋不解道:“只看珍珠的,是不是选择少了些?我觉得银点翠和琉璃的,也很不错。”
瞧着五颜六色的,小娘子一定喜欢。
柳璃缓缓解释道:“少也没办法,其余几种都不太适合弟媳。金器、点翠过于华贵,更适合阅历丰富的府内老夫人;银器、琉璃过于轻巧俏皮,更适合未出阁的年轻娘子或是府内的……侍妾。”
吕楚虽还年轻,但身为一府的长儿媳,断不可失了气度和气场。
“倒是我疏忽了。成亲了的女娃,总归是不一样了。”季璋点头,一副获益匪浅的学生模样。
材质已定,款式也大差不差,故而头面很快便选好了。好在头面上的珍珠个头并不大,一套头面恰好一百贯,季璋又多买了一套送给了柳璃。
一行人在接待娘子的欢送下,满意地出了蒋家金银铺。
分道扬镳之际,柳璃开口问道:“舅母,不知我们何时启程去收粮?”她内心隐隐期待着与亲人的第二次见面。
然不待季璋回答,去牵马车的月牙倏然一脸惊慌地跑回来,“娘子不好了,小公子出事了。”
“有什么事,你且慢慢说来。”季璋连声安抚道。
“小公子不知吃了什么,眼下正昏迷不醒!”月牙呼吸气粗,仿佛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竟如此严重!”
季璋一脸歉意地看向柳璃,“徐州形势紧急,送粮一事刻不容缓。然迨哥儿眼下生死未卜,我这个作母亲的实在放心不下。璃姐儿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这女使与你一道去,可好?”
话音未落,季璋将站在身旁的二宝推了出去。钱也在二宝身上,带她不如带二宝。
柳璃如被架在火上毫无拒绝之地,贴心道:“舅母快去罢,这边有我在,定会处理好此事。”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瞧我儿了。”季璋带着月牙匆忙离开,丝毫不在意身后二宝担忧又迷茫的眼神。
*
离开了蒋家金银铺视野范围的疾驰马车,蓦然放缓了速度,优哉游哉反方向畅游在阳羡城内。
马车上。
见路旁被马车甩在后面的小孩残影,月牙又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再次放缓了速度,只差与行人肩并肩了。
月牙想起二宝担忧又无助的神情,不禁问道:“娘子,小公子好好的,咱们为何连宝娘子也一起骗?”
季璋怎会没瞧见二宝的模样,心疼却也无可奈何,“若是二宝都骗不过,那柳璃会信吗?”
她不是原身,与柳璃待久了定会露出马脚。尽管今日柳璃被亲人相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但不代表她事后察觉不出异样。
这柳璃,是不能见了;这阳羡,更是不能待了。
“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月牙问道。
季璋不假思索道:“离开阳羡,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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