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季璋回身将自己的衣摆从苏迨手中扯出，伸手将这漏风的小棉袄赶下了地，“你先去厨房净手准备用膳，娘亲有话同周郎君讲。”
“知道了，娘亲。”得到开宴的准话，苏迨也无心探究母亲与周郎君之间的较量，乐呵呵跟着月牙出了屋。
待季璋再次将目光投到院内，只见方才局促不安的周安蓦然沉稳不少。
这院子果真是买小了，苏迨方才的话定是被他听见了。
四目相对，屋子内外的两道视线越过二宝径直碰上。敌对的磁场在空中相撞，在即将碰撞出燎原的火星之际，周安猛然将手中的大包小包拎高，投降般主动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较量。
“二掌柜，除夕安康。我是来拜年的。”周安将脸从拥挤的油纸包后露出，笑弯了的眼尾与上扬的嘴角在脸上组成一个圆，将其先前锋芒毕露的聪明才智藏匿其中，徒显傻样。
季璋冷哼一声仍摆着架子，丝毫没有底牌暴露的心虚，“今儿才除夕，你这是拜哪门子的年？”
“什么拜年？周安嘴笨，娘子莫听他胡诌。”二宝与周安并排站着，自然也听到了小公子“不小心”的实话。
故而明确了自家娘子对周安的和善底线后，二宝出声和着稀泥，“今儿是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周安独自一人在湖州，孤单得紧。我便将他带回来同我们一起过年，还望娘子收留他。”
“是吗？”
季璋嘴上不留情，身体却很诚实。晃眼之间，她已经站在了屋门前，主动打开了迎客的大门。
“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人也怪可怜，姑且就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罢。”季璋冷哼着将二宝和她的小尾巴迎了进来。
大包小包重回身侧，周安终于将他的脸重新露了出来，“多谢二掌柜收留。”
人已进屋，再摆架子只会冲散节日的喜庆。季璋也不再做那恶人，抬手免了他的礼，直声催促道：“与二宝快去厨房净手，准备用膳了。”
然而他却并不急着走，反客为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二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道：“宝娘子你将这些东西放放，我有话同二掌柜讲。”
感受到二宝询问的视线，季璋颔首应下：“去吧，咱们不能拂了客人的一片心意。”
得到自家娘子的示意后，二宝这才伸手接过这堆自己参与采购的东西，转身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季璋不知他要说什么，正欲将他往廊下带，周安径直出声打断了她，似是早有准备。
只见他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薄薄的信封，递到她跟前，诚恳道：“我知二掌柜怕宝娘子所遇非人，这才多番对在下……颇有微词。这是宝家食肆的房契，也是我的全部身家。我将其交给二掌柜，还望二掌柜…… ”
周安陡然停下，叉手行礼的腰又弯得低了些，又继续道：“莫让宝娘子夹在你我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礼更周全了些，“您”却变成了“你”，仿佛在向季璋轻微发泄着不满。
未上红漆的封口大敞着，季璋一眼便瞧着里面单薄的两张纸——不仅有官府的红契，还有与上一任屋主签订的白契。
尽管季璋每离开一处都会寻人入伙拿分成，但房契这等决定店铺归属的证明，季璋都是握在自己手中。
而周安这厮，如今却将奋斗十几年的成果双手奉上，只为不让二宝为难。
说毫无动容，是假的。
“眼下就你我二人，起身罢。”季璋伸手，从他手中轻松地抽出了信封。
她一边确认着房契的真假，一边好整以暇打量着周安的神情，甚至还出声刺激他，“你就不怕我转手将你的身家给卖了吗？”
周安面不改色，刚挺直的腰又弯了下去，“二掌柜虽话语上不留情面，但肯主动提携在下，还肯在在下陷入绝境之际主动出手相助。光是这几份恩情，周某便无以为报。若是二掌柜瞧得上这铺子，在下愿主动奉上。”
城外客栈如何从原本的籍籍无名，到现下阳羡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名气食肆，他可都看在眼里。这铺子，若是入得了二掌柜的眼，反倒是它的福气。
“这是在给我戴高帽呢。”
季璋将房契塞回信封还给了他，嫌弃般拍拍手，“这铺子如何处置与我无关，这是你与二宝之间的事。你若是想为二宝做什么，也无需同我讲。”
言下之意不外乎，她对他的评定只来源于二宝，他无需讨好她。
周安是个聪明人，当即宣誓般向季璋承诺道：“待年关一过，铺子彻底稳定下来，我便去官府过红契，将铺子过在宝娘子名下，让这‘宝家食肆’名副其实。”
“随你。”季璋扔下两个字径直进了屋，留下周安独自揣摩她的言下之意。
恰逢苏迨洗手回来，瞧见呆站在门口的周安，主动上前招呼着：“周郎君快进来，今日有柑橘酒，还是我们在阳羡时做得呢。”
周安回神跟着苏迨进了屋，笑道：“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少了朝云与阿生，但多了周安这一大个子，冷清的屋内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
除夕一过，除旧布新，大宋迎来了元丰元年。
新年新气象，宝家食肆逐渐步入正轨。二宝作为账房娘子，不仅负责采买、雇佣，有时还要参与新食谱的设计和食肆的改造，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没有在湖州开店的季璋，则过上了最为舒心畅快的日子。宅子内外有“新上管家”月牙打理，她每日只需随心所动，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大多时间，季璋都选择窝在家中看各种奇闻轶事话本，试图从中寻得自己来此的真相；若是呆得厌倦了，便出去走走，逛逛湖州城；偶尔心血来潮下厨，研究研究如何用北宋的条件复刻现代美食……日子过得太松散，以至于陪苏迨都变成提醒季璋每日时辰的打卡任务。
待二宝闲下来时，时间已然到了苦夏。季璋这个大闲人，终于逮着空闲能与其唠唠家常了。
“食肆最近情况怎么样了？”季璋慢悠悠摇着手中的团扇，驱散着周遭的热气。
二宝头也不抬地拨着算盘，抽空回道：“周安听从娘子的建议，将前院店铺的屋顶改成了能透光的稻草顶，客人量直接翻了一番。”
经过半年的历练，二宝现在已经能一心二用了。寻常搭话，压根影响不了她算账。
“那是自然。既然《蚌鸟引路图》已经做出来了，当然得让更多的人瞧见它，也不枉周安的一片巧思。”
瞧着屋外刺眼的白光，季璋不由得感叹道：“春夏两季，这稻草顶还能勉强用用。再过些时日，这梅雨天一来，这稻草顶可就废了。一场雨一个顶，再便宜也经不起这般消耗。想要一劳永逸，还是得按我说的用琉璃才行。”
奈何，这个时代的琉璃太贵了。
听出自家娘子话中的担忧，二宝拨算盘的手一顿，抬头安慰道：“娘子无需担忧。再攒月余的钱，在梅雨天到来之前，我们便能将旁边的炊饼店盘下了。”
宝家食肆涵盖早膳，对一旁单买炊饼的炊饼店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如今他们正在找下家，周安有意将其盘下，只是这钱还差些。
“这办法可行。”果真是许久没沾铜臭了，居然连这最简单的取舍法子都想不到。
季璋坐直了身子，眼里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精明，“那炊饼店瞧着也不大，与现有这‘小道’合并起来，才有一寻常铺子的大小。”
二宝点头附和道：“这两间铺子，本就是同一人的。是那炊饼店掌柜不想连带着后院一起买，才隔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季璋闻言琢磨道：“那炊饼掌柜怕是想着谨慎投入，以小谋大。没想到，被你们后来居上的抢了生意，现在反倒是连店都开不下去了。”
“这就不知了。”二宝无心八卦，垂头继续开始拨算盘。
瞧着愈发干练的二宝，季璋倏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们去官府更换房契了吗？”
二宝以为她问的是炊饼店的事，利落否认道：“价钱还未与炊饼店掌柜谈妥，怕是还得再等些时日。”
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季璋不禁蹙眉道：“什么房东？周安年前主动说年后便将这铺子过户给你，如今还未兑现承诺吗？”
难不成是她看走眼了？周安这厮，也是只会说漂亮话的那种人？
算珠相撞的“嗒嗒嗒”声应声而停，似是卡壳了，随即又继续响起。二宝故作镇定否认道：“……没，我没听周安提起过。”
殊不知，她的慌乱在季璋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的睫毛快速眨动，连带着阴影也在晃动。一晃一晃的，在光线稳定的屋内显眼极了。
“啪！”
季璋伸手一把按住了二宝拨算盘的手，“别算了，方才就错了。”本该上五的珠子，她却拨到了高位上。
二宝定眼瞧着算盘上骤然上千的数字，再也遮掩不下去，放弃了欲盖弥彰的举动。
“娘子，我……”她抬头看向自家娘子，支支吾吾却半晌也未吐露更多的字。
瞧着她这副左右为难的模样，季璋一看便知是出了事。而且周安还打了招呼，不准她告诉自己。
季璋目光灼灼盯着她，开门见山问道：“二宝，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周安的？”
“自然是听娘子的。”二宝毫不犹豫回道。她姓王，是娘子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季璋乘胜追击追问道：“那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宝斟酌片刻，缓缓回道：“张……最初来宝家食肆吃饭的那位老先生，去世了。”
“这不前些时日，湖州城内便传遍的事了吗？”季璋不解道。
张老郎君去世已经有两月余了，若是是食物中毒，周安与二宝不可能藏这么久。可若不是食物中毒，周安又与其能有什么相关的事？
二宝点头，“正是因为他去世了，事情才找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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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元丰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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