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黑沉,蜿蜒伸向村落深处。
好在沿途村民的灯火渐次亮起,微光从土墙缝、窄窗棂里漏出,细碎柔和,一缕缕铺陈在前路。
妇人和勘探专家走在前头,低声交谈。零碎字眼随风飘来,半句不离“罗伊”这个名字。
后头,萨尔玛左手拽着太宰,右手扯住中也,时走时跑,时而悬空荡起双腿,银铃般的笑声在黑黢黢的村落里荡漾。
“萨尔玛好像很喜欢那位罗伊医师。”太宰任由女孩拖着往前走,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她和道纶相比,谁的医术更好?”
“道纶是谁?”女孩仰头,大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忽闪着。
“……一位很有名的神医。”太宰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她果然不记得了。如此便可确信,道纶与阿兰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
“没听过呢!”萨尔玛轻快地应着,旋即兴奋起来,小嘴叭叭不停,“但罗伊姐姐当然是最好的啦!人长得美,说话又好听!她给的糖糖超——甜!吃完痛痛就飞走啦~” 她张开手臂,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扑腾,“我长大也要成为罗伊姐姐那样!又美又厉害!”
太宰跟着笑了起来,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么喜欢呀?什么糖?哥哥也痛,能给哥哥尝尝吗?”
中也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晕车算哪门子痛?他刚想开口嘲讽,萨尔玛却已停下脚步松开了手,认认真真地从小裙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管。里面晃荡着半管七彩的心形小药丸。
“给!”她大方地递向太宰。
中也目光瞬间钉死在那管“糖”上,已到嘴边的打趣硬生生咽了回去。这玩意儿——
太宰接过,笑眯眯地道了谢,拇指灵巧地向上一顶,“啵”地一声弹开管盖,作势就要往嘴里倒。
中也劈手夺过,迅速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扔进自己嘴里。齿尖碾碎糖衣,一股人造葡萄香精的齁甜瞬间炸开。甜味散尽后,舌根迅速漫上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淡苦。儿童止痛片。包装和味道都和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哥哥也痛吗?”萨尔玛困惑地眨着眼。
中也飞快瞟了眼太宰,后者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哥哥?”萨尔玛拽了拽中也的手。
中也忙低下头,挤出个安抚的笑:“对,哥哥也有点不舒服,谢谢萨尔玛。”他把试管仔细盖好,放回女孩摊开的小小掌心里。
萨尔玛接过“糖”,手臂挥舞着做蜻蜓状,像只快乐的小陀螺转着圈向前跑去:“痛痛飞啦——飞——”
“飞——”
中也随口的附和猛地卡在喉咙里,脸色骤变。
一道刺目的猩红,毫无预兆地从女孩鼻孔下喷涌而出!瞬间糊满她的下巴,顺着颈窝流淌,洇湿了前襟。
“萨尔玛!” 中也一个箭步冲上前,手忙脚乱用方才多揣的纸巾去捂。根本捂不住!温热的液体泉涌般渗透纸巾,染红了他的指节。他第一次知道,鼻血也可以用血流如注来形容。
“萨尔玛!”引路的妇人闻声折返,一把抄起女孩,熟练地掏出块洗得发黄的白布捂住她口鼻。她面露焦色却并不十分慌张,朝路尽头的小石屋偏了偏头:“你们先去,钥匙在门边第三块石头下。吃的我稍后送来。”话音未落,人已抱着血流不止的萨尔玛,匆匆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勘探专家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圆框眼镜,望着妇人消失的方向,声音干涩:“看着……像是出血热的症状。几年前我来北非调研时见过。后来整个村子都……”专家收了声,但无言道明了一切。
夜风卷起沙尘,打着旋儿蹭过脚踝。灯火将几人的影拖在地上,鬼魅般忽长忽短。虫鸣稀拉下来,最后只剩下他们鞋底碾过碎石的细响。
“嚓、嚓。”
沉默沉重地压着他们,机械地挪进了小院。
行至门前。
太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是他一贯的幽缓:“猜猜看……这间屋子,为什么一直空着?”
正弯腰翻石头的司机猛地僵住,下意识扭头瞅向太宰的脸色。
“啧。”中也懒得理会这种故弄玄虚,他抬手,红光微现,钥匙便从石缝下自行飞出,落入手心,“爱进不进。”他语气不耐,率先用钥匙拧开门锁,推门而入。
太宰扫过司机和专家有些青白的脸色,垂眼哂笑,慢悠悠地跟了进去。
屋内一片黢黑,好在月亮出来了,渗进高窗,勉强能视物。中也正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
“啪嗒。”
暖橙灯光驱散了一室幽蓝。
他抬手避了下突如其来的炫光,再睁眼时,太宰已如横尸般霸占了贴墙的长榻,面朝下,四肢舒展,活像一只摊平的大蜘蛛。
中也眉峰微蹙,问出自进村起就盘旋在心头的疑窦:“你以前来过这里?”
“……”太宰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只把脑袋转过来一点,半张脸埋在粗糙的枕头上,露出的那只眼波澜不惊,“来过啊……”
中也眼尾微挑,果然——
“在梦里。”太宰勾唇,弧度轻挑又欠揍。
中也冷哼一声。这混蛋绝对有鬼。就他遮了半边眼的视力,能比自己先摸到开关?他腹诽着,走到屋子正中的矮桌旁坐下。
“确实是够干净的……”专家也探进了屋,拘谨地环顾一周后,在另一条板凳上坐下。
小屋逼仄,仅有一榻、一桌、两条板凳。
司机最后进屋,只能杵着,把行李放上桌,刚拉开背包拉链——
“饿了。”太宰话音蔫蔫的,人却特有活力地一下子从榻上窜到桌边,熟练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袋混合坚果,一屁股挤上中也坐的那条板凳。
“混蛋,你——”中也的低呵被塞进嘴的一颗腰果堵了回去。
太宰笑着自己也丢一颗进嘴,嚼得咯嘣响:“吃坚果嘛,要配点八卦才香。”他转向专家,又磕开一枚核桃,咔吧咔吧咬得起劲,“接着说说那位罗伊女士?”
“……”专家眼神在太宰和中也间刮了个来回,摘下眼镜,从前胸口袋摸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刚提到的北非调研,她也在队里,仅此而已。”
“嗯哼,”太宰认真地挑拣着袋子里的无花果干,“一见钟情?”
“……她那样的人,谁见过都忘不了的……”专家叠好帕子,将镜框架回鼻梁,目光变得有些飘渺。
“她当时什么身份?”一直沉默的中也突然插话。
“……和我一样,是英方派遣的勘探专家。”
屋外虫鸣陡然喧嚣。
“笃、笃。”
门板轻响。
司机本能地看向太宰。见他未制止,便上前拉开了门。
妇女的身形从抱着的宽大被褥后转出来,右手还拎着个食盒。司机笑着伸手去接,小腿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哥哥,哥哥!喝甜茶!” 萨尔玛抱着个快有自己高的水壶,试图从两人腿缝间挤进屋,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
板凳刮擦地面,中也快速起身迎上前蹲下,一手稳稳托住壶底,另一手揉上女孩的发。
“鼻子还堵着就乱跑?”
“没事啦!”女孩拍拍塞着纸团,显得鼓囔囔的翘鼻子,“习惯啦——哎呀Amy!”
“对不住,这孩子嚷嚷着非要过来。”妇人一把将女孩架到肩上,用一串急促的土语低声嘀咕着,女孩这才皱了皱小鼻子,不情不愿地搂住她的脖子。
“Amy说你们累了要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找哥哥们玩!”
“嗯,明天见。祝萨尔玛今晚有个甜甜的梦。”中也轻轻捏了捏女孩软乎乎的脸颊。
妇人点头,转身欲走。
“也许……该让罗伊医生再仔细看看。”
太宰含混的咕哝声,懒洋洋地从桌边飘过来。
中也回头,只见桌上那锅刚端上来还冒腾腾热气的鸡肉塔吉锅,此刻竟只剩下一点油汪汪的汤底子。
“混蛋!”中也大叫着冲回来,一把揪起两手油光的太宰,活像拎起一只偷吃成功的耗子。
太宰喉结滚动,梗着脖子硬生生吞下最后一大块肉,咂吧咂吧嘴,朝门口努了努下巴。妇人正捂着女孩眼睛,笑容有些僵硬,匆匆撂下一句“晚安”便遁入了夜色。
中也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次隐没在一扇扇橙色的窗间,反手一挥,红光裹挟着怒气,“砰”地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他转回头,钴蓝眼中的火星子噼啪作响,拳头硬了又硬。
“咕噜——”
太宰的胃袋像掐着秒似的,发出一连串悠长而响亮的哀鸣。
两人视线同时下移。中也再抬眼时,正撞上太宰那副垂着眼帘、长睫无辜轻颤的蔫巴样。心里那簇火苗莫名其妙被浇熄了一点——这家伙在车上怕是吐得胆汁都空了,饿狼扑食似乎也……情有可原?
啧。中也悻悻松手,脱了手套,抄起个圆面包恶狠狠地啃下去。大麦磨成的面粉,很有嚼劲,适合磨牙。
太宰嘴角勾起,也掰了一小块面包,忽然问道:“那个黑袋子呢?”
中也抬眼看他。是下午在集市拎回的那个黑塑料袋?
“……搁、搁车上了……”司机手里的杏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冷汗涔涔,不等太宰发话就要往外冲——
“急什么。”太宰不紧不慢啃了一口,幽幽道,“我就问问。”
“袋子里有什么?”中也咽下面包,问道。
“礼物。”太宰话音带笑,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
差五分钟二十一点。
差不多了。
他拍掉指间面包屑,长臂一伸,勾过专家一直放在脚边的那个金属密码箱。
“你干什么——”
“吧嗒。”锁舌应声弹开。
“……你怎么知道密码?”
“314159,圆周率前六位,很难猜吗?”太宰抄起箱子里的防毒面罩甩给专家,“戴上。”
“现在?”专家在太宰刀锋般冷冽的注视下,喉结滚动,默默套上了面罩。
“几个意思?”中也戴回手套,替专家发问。
太宰拎起水壶,徐徐倒了杯茶,淡绿的液体散发出薄荷的清凉。他又倒了一杯推给中也。
“干嚼面包,噎得慌吧。喝点,当地特色。”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个小瓶,倒了粒白色药丸丢进嘴里,就着自己那杯茶一饮而尽。微凉的清香勉强压下舌根泛起的苦涩。下次该让外科医生试试研发水果味的止痛药。
“你吃的什么?”中也指尖搭着杯沿,没动,眉头锁紧。
“口腔清新剂。”太宰说谎和喝水一样简单,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上一轮,他可是连一口都没能喝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
“笃、笃。”
门板再响。
屋外虫鸣骤歇。
太宰拿起另一个面罩试戴,调整着系带,头也不抬地对司机道:“打给森先生。就说……谈崩了,中也重伤需——”他一把截住中也袭来的拳头,“面罩打坏了可是要扣工资的。”这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需紧急救援。”
“笃、笃。”
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比前两次更加清晰。
中也眼底戾气翻涌,狠狠剜了太宰一眼,收拳起身,全身肌肉悄然绷紧。
夜,才刚起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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