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粗粝地刮过戈壁，呜咽声不绝，将岩壁下十几道蜷缩的疲惫身影压得更低。空气中混杂着血污与草药的气味，令人窒息。
这已经是逃亡的第四日了，天色暗沉得仿佛看不见未来。
衣袍下摆大片暗褐污迹已干涸板结，崔宁靠坐着冰冷的岩石，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最后的仪态。
自那噩梦般的一晚后，连续多日躲避追兵让此时的崔宁疲惫不堪，“操纵异香、妖言惑众”的指控犹在耳边回荡。她缓缓地闭上眼，不再看眼前的废墟。
分明前几日他们还在统计着涉及西域胡人事务的律法，计划着尽快完成整理汇编，记忆却仿佛已经很遥远。那座城表面歌舞升平，底下却暗流汹涌，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分善意都可能被曲解为野心。
即使已然嗅到了污秽的味道，她也以为秉持“清净光明”的本心终能趟过这深水，如今看来依然是何等天真。
在这长安，善恶从来不是泾渭分明。
它像一盘棋，棋手端坐云端，黑白棋子皆生死不论。她依然记得得知李御史被害那日的巨大悲痛，刚直的血未能涤荡浊流，反成了泼向明教的又一盆脏水。这满寺僧众的性命在上位者的眼中何其卑贱，皆是可以随时被牺牲、被用作构陷筹码的弃子。
他们所争的从来不是善恶对错，而是那不容旁落的权柄。
她和唐行川早已调查清楚那香就是毒，甚至知晓黑手就在朝中。但她总以为对方会顾忌法理、声名，总以为这博弈会有底线，或者说始终存有一丝不愿去信的审慎——直到此刻焚毁的大光明寺与逝去的同门，终于将她最后一丝“以为”彻底击碎。
她未曾想到，他们竟能以一座御敕亲封、万民瞩目的大光明寺为祭品，以无数性命为草芥，布下这般残垣焚烬的死局。
香料惑乱于内，军械栽赃于外，一环扣一环；毁你基业，污你名节，将“光明”钉死在“勾结异藩、祸乱中原”的耻辱柱上。
她手握所有线索，却未能拼出这幅最残酷的终局，直到他们已被这冰冷的潮水吞没。
原来这才是长安。
原来这就是长安。
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感攫住了她的心脏。那是对权力与污秽的迟来的悚然认知。天真的信徒自以为在长安的泥淖中见识了足够多的阴暗，此刻方知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明尊啊……
没有回应的诘问在她心中无声回荡，却只余一片被彻底烧灼过后的明澈。
不。
绝不。
有人欲将这火种踩灭，污名化于中原，那她便偏要带着这火种回到那片最初的土壤再去燃烧。
长安之水深不见底，此行中原亦让她窥见另一番天地。那巍巍庙宇不沾尘泥，终沦为权术之玩物；她痛惜，她扼腕，她亦更知所求之道不应在云端，而在这泥泞的人间。
她要让“清净光明”从此不再仅是教义经卷上的枯文，而是耕于野、行于市、医于民；她要让飘摇圣火，真正扎根于这哺育万物也践踏万物的大地。
他们要毁名，我便偏要证我心中大道。
他们要熄火，我便偏要让这火烧得更旺。
崔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起身，刺入肺腑的气息仿佛注入了某种决心。她的身影在暮色中依旧单薄，却又像有无上力量自内部重新支撑而起。
所有幸存者的目光自觉地汇聚到她身上。
崔宁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静：“此地不宜久留。”
她的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投向她来时的方向，也是她必将归去的家园与战场。
“修整好了，我们该继续走了。”
身后是残破的队伍，前方是无尽的荒沙，但崔宁知道她要带回西域的不只是一群幸存者，更是一颗于死境中淬炼出的新芽。
她眸中那一度被人间扑打得摇曳欲熄的火焰，已凝成一点冰冷而灼热，且永不屈服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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