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行川与唐家堡之间只剩下了每月一次心照不宣的汇报，仿佛一柄被暂时收入鞘中的利刃。他不再关心堡内派系的倾轧，也不再接取任何可能将离开长安的任务。他的世界悄然缩小到那座新落成的大光明寺，以及寺中那不再着劲装、时常穿着更庄重华丽的教袍的身影。
大光明寺正式落成，崔宁作为明教年轻一代的精英代表，迅速被卷入长安上层社会的旋涡。讲经、赴宴、与各方势力周旋……她的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再也无暇与人在街头闲逛。他看到崔宁几次从鸿胪寺归来都屏退左右，独自在庭中练刀良久，刀风比往日更显凌厉。
堡内再未给他派过任何任务，唐行川就这样留在了长安。他看着崔宁身着得体的胡裙，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笑容依旧，眼底却渐渐染上了他不熟悉的、属于“明教崔仙子”的从容与疏离；也看着她几次从鸿胪寺归来后，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凝重。
他们依旧会偶尔会在街头巷尾遥遥望见，目光一触即分，连点头都成了奢侈。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阴影中的观察者。
他依旧在暗处，如同过去侦查目标一般沉默地循着她的轨迹。他看着她被越来越多的人环绕，看着她应对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示好，看她应对刁难时嘴角得体的笑，也看着她偶尔独处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无人察觉的疲惫。
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焦灼与无力的情绪开始啃噬唐行川的理智，仿佛有无形的纱幔将曾经龙门荒漠中的短暂并肩与五台山中的急切相护隔绝开来。
他离她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第一次生出妄念——他想为她拂去眉间风霜，却又自知指尖沾满血污，连触碰都是僭越。
长安的春日宴，暖风裹挟着丝竹声，熏人欲醉。崔宁端坐席间，一身洁白襦裙，衬得红发愈发醒目。她唇角含笑，与身旁的贵女品评着新贡的紫笋茶，袖中的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铁蒺藜——是方才离席时无声无息落入她中的。
在她更早前经过水榭曲廊时，两位看似醉酒的官员正高声议论，话语清晰地飘入她耳中：“……李相日前上书，言‘江湖武勇，不驯王化，乃盛世隐忧’，尤其点名西域教派，称其‘信众狂热，非我族类’，当严加管束，乃至‘削其枝干，方固国本’……”
示警？抑或只是告诉她，他也在。她借着举杯的间隙，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水榭外那片浓重的树影。
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而且或许已先她一步听到了更多。
三日前，明教设在长安的西市货栈后院。
崔宁将一份盖有明教印鉴的绢帛推到石桌上，上面清晰地列出了护卫的职责与酬劳。她看着身影几乎与廊下阴影融为一体的唐行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正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唐大侠，情况便是如此。长安水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且近日坊间关于清查胡商的风声愈紧。我虽不惧正面厮杀，却会疲于这些层出不穷的阴私手段。”
“我知唐门素擅长应对奇门诡道，这份护卫委托，不知唐门……或者你本人，是否愿意接下？”
微风拂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碎影落在唐行川低垂的眼睫上，掩去了他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唐门高手“孤影”，去给明教精英做贴身护卫？
在堡内其他人看来，这念头必定是一种荒诞的讽刺。若在从前有哪个江湖势力的高层请他做护卫，唐行川亦会觉得这是对唐门声誉的玷污和对他能力的侮辱。即便是现在，理智也在告诉他，这绝非一个明智的选择——太过招摇，太过靠近，必将引来唐门内部无尽的猜忌与风雨。
唐行川甚至能清晰地预见到长老们震怒的脸色，同门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规则和眼光的忌惮，是多年严苛环境驯化出的本能警惕。
他确实需要一个能顺理成章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但也不该……
唐行川沉默着，突然想起昨日于西市瞥见几名吏员手持户部文书，重点盘查的正是几家经营西域香料的铺子。他的目光掠过崔宁看似从容、眼底却难掩一丝疲惫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这长安的繁华与危机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正在消耗着她火焰般的光彩。
他想起金水水寨中她真诚的道谢与夸赞，想起洛道破屋她递来的那囊石榴酒，想起成都酒肆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想起龙门荒漠她挡在他身前的刀光，想起五台山矿坑她如流星般坠落的决绝身影……
够了，我就是要站在她身边。
“只看代价，不论事类。”
唐行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铁律。他上前一步，拿起那份绢帛，指尖触及那明教的火焰纹章时竟觉得有些烫手。
他感到喉间泛起一股铁锈味，仿佛已经品尝到某个必然的未来。
“委托我接了。”他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目光与她惊愕中带着欣喜的眸子一触即分，迅速落回手中的绢帛上。他仔细地将它卷起，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某个神圣的仪式。“报酬按此单所列。职责范围内，我会确保你的安全。”
唐行川为自己，也为必将到来的诘难找到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丰厚的报酬。
多么冠冕堂皇。
可只有唐行川自己知道，所谓的报酬在崔宁看向他的那一刻就已轻如鸿毛。
宴会散罢，已是星斗满天。崔宁婉拒了车辇，独自走在青石巷中，一片暗色的鸦羽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显现。
“今日礼部侍郎家的管事，与永王府的人在后巷接触过。”唐行川平淡无波的声音将崔宁从思绪中拉回。他递出的那盒蜜饯，”银针探过无恙，但我验出盒子的夹层里有相思子粉末，份量不致死，却足以让你在明日讲经时失仪。”
“以及，这相思子粉末与当初成都所查到的似是同一批货。”
“还有，西市那几个经营西域香料的胡商，今日已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路边落叶，仿佛在观察的风向。“理由是货殖不清。但带走他们的，是京兆府中直接听命于上面的别驾。”他复又看向崔宁，眼神深沉：“起风了”。
崔宁心中一凛。
她停下脚步，看向唐行川。月光下他轮廓清冷，眉眼低垂，依旧是那副沉静孤高的模样。
“多谢。”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属于“崔仙子”的客套与无奈，“这些时日，多亏有唐大侠在。只是……让唐门精英屈才做这等护卫琐事，崔宁实在过意不去。”
唐行川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无妨。”他移开视线，望向巷子深处无边的黑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融进风里。
“……唐门接单，只看报酬，不论事类。”
他最终，还是用了这个最生硬，却也最能掩盖真心的借口。
他回到自己的住宅，取出无数次设计修改却永远无法送出的双刀图纸，长久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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