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繁华与蜀中的阴郁截然不同。
唐行川没费太多力气便打听到了大光明寺的方位,以及那位新近抵达长安的,尚未正式开展教务的明教精英——崔宁。他没有贸然拜访,只是如同过去执行侦查任务一般,在她居所附近的街巷和茶楼沉默地观察了几日。
唐行川看到她带着初来乍到的好奇,打量着东西两市的热闹;看到她与街边的胡商交谈,分辨那些来自西域的香料;看到她偶尔在路过卖糖人的小摊时,目光偶尔会多停留一瞬。
唐行川隐约觉得自己这般暗中窥视的行为有些见不得光,又忍不住沉溺在这样祥和而虚假的宁静中。这样的崔宁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个刀锋般锐利的明教弟子截然不同,少了肩负使命的沉重与杀伐决断的凌厉,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未被人世风霜磨灭的活泼,并且比所有人都干净——至少在唐行川心里是的。
他终于决定要策划一场偶遇。
在一个阳光还算温和的午后,崔宁从居所出来,正准备去熟悉周边环境,忽然在巷口撞见了一个正要经过的玄色身影。
“唐行川!”他刻意放缓步伐,等崔宁叫住他。她的眼中闪过真实的惊喜:“你怎么也在长安?”
很好,就是这样,叫住我。
唐行川停下脚步,面上是恰到好处的、一丝不苟的平静。“任务途径。”他言简意赅,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试图也勾起一个友好的笑容,“听闻崔姑娘初来长安,可还习惯?”
“正想四处逛逛呢,只是人生地不熟,结果出门就见到你了,”崔宁笑得漂亮,眉眼里满是出门游玩的雀跃,晃得唐行川略微失了神,“你知道这这城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这就对了 ,来找我吧。
“若不介意,”唐行川及时接过话,语气平淡无波,“我可为崔姑娘引路。唐门在长安,亦有几分产业需巡视。”
那日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如此美好。
他陪她走过了朱雀大街,看过了大慈恩寺的塔尖,甚至在崔宁的坚持下,两人分食了一份路边摊贩售的甜得发腻的毕罗。唐行川沉默地走在崔宁身侧,听着她带着新奇点评着沿途风物,偶尔回应几句关于长安布局、势力划分的冷静分析。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琥珀色眸子,看着她因尝到新奇食物而满足翘起的唇角,看着她毫无防备走在他身边的背影……一种陌生的、温软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壳下悄然滋生。
没有危险,无需警戒不知何时到来的杀机,这不是任务途中充斥着紧张严肃气息而产生的默契,而是脱离了杀戮与算计后的平淡与真实。
只是途经尚书省衙门外时,恰逢官员散值。车马络绎,几位身着朱紫官袍的大人物被簇拥着走出。崔宁停下脚步,目光掠过那煊赫的仪仗,未发一言。
唐行川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响起:“听闻近日西市正在整顿胡商货殖,动静不小。”
崔宁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并未多言,再看向那重重宫阙时眼底已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他送她回到居所,一路上崔宁并未再言语,行至巷口时却忽然“哎呀”一声:“我还欠你一顿酒呢!要是一会儿没有别的事,来我这儿坐坐吧?”
原来她没忘记。
他再次垂下眼眸
“好。”
夕阳的余晖将檐角染成暖金色,崔宁居住的小院静谧,只有风吹过新栽胡杨的细微沙沙声。
她很快从屋内出来,手中捧着两只晶莹的琉璃杯与一个造型别致的银壶。壶身錾刻着繁复的火焰纹样,在暮色中流淌着柔和的光。
“幸好带了出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封。”崔宁笑着坐在院中石凳上,为他斟满酒。殷红如宝石的酒液注入琉璃杯,漾开一抹清新而迷醉的果香,比成都那杯葡萄酒更为浓烈。“这酒名唤‘赤焰光’。这壶可是教中庆典时才用的陈酿,我当初瞒着师尊带出来的,快尝尝吧。”
唐行川沉默地接过,指尖触及杯壁的温凉。他不善品酒,此刻却觉得这酒香与她身上常带的暖香如出一辙,无声地萦绕在鼻端。
崔宁举杯,眼底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明亮依旧。“算是补上洛道和成都的,还有……多谢你今日陪我,”她顿了顿,声音轻快,“长安虽好,一个人逛总少了些滋味。”
他举杯与她轻轻一碰,琉璃相击,发出清脆的微鸣。“举手之劳。”酒液入喉,初时甘醇,咽下后却有一股暖意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真的吞下了一缕浓缩的阳光。
他看着手中流光溢彩的琉璃杯,像看着一轮太阳。
“如何?”
“……很暖。”他斟酌片刻,给出了一个朴素的评价。
崔宁闻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仰头饮尽自己杯中酒,又替他满上。“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大漠夜里苦寒,全靠它驱散寒意。”她托着腮,目光落向渐暗的天际,语气带上些许怀念,“那时夜巡结束,和师姐师妹们围坐沙丘,看着星空喝酒,便是最快活的时候。”
唐行川静静听着,又喝了一口酒。暖意持续蒸腾,让他常年警惕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他看着她浸润在回忆中的侧脸,忽然想起在五台山矿坑里,她也是带着这样一身暖意,将他从冰冷的死亡边缘拉回。
或许是酒意作祟,或许是此刻氛围太过安宁,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柔些许:“你左肩的旧伤……近日长安湿冷,可还作痛?”
崔宁讶然转头,眸中闪过一丝的触动。金水镇那夜的划伤,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却还记得。她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随即洒脱一笑:“早没事了。倒是你,背上的伤才该仔细养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荡漾的红色酒液。
有些伤口,不在背上,而在心里。
但此刻,那深处的寒意似乎也被这名为“赤焰光”的酒稍稍驱散了一些。
两人一时无话,对坐共饮。晚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更衬得小院一方天地静谧安好。
酒至微醺,崔宁把玩着酒杯,忽然轻声叹道:“有时觉得,这长安的繁华,就像这琉璃杯,好看却易碎,不如大漠的星空和好酒来得真实痛快。”
唐行川抬眸看她,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明白她话中之意,这座辉煌帝都对她而言何尝不是无形的战场。
“……无论何处,守住本心即可。”他低声道,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安慰的话。
崔宁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如同星子落入琥珀色的深潭。“唐兄说的是,”她再次举杯,“敬本心。”
“敬本心。”
两只琉璃杯再次轻轻相碰。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而是在她明亮的注视中,将那杯象征着她的过往、她的热情、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的“赤焰光”,缓缓饮尽。
月色初上,清辉满地。壶中酒尽,一场拖欠已久的酒债终于偿清。
回到暂居的陋室,唐行川于灯下铺开一张素笺,却久久未能落笔。记忆里她舞动双刀的身影在脑中浮现,最终他提笔勾勒起来。
此后的许多个夜晚,这份图纸被他反复修改完善。他根据她的发力习惯调整了刀柄的弧度,在护手处预留了镶嵌宝石的凹槽,忽然又想起那日黄昏时吞下的那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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