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番外】圣枝主日
门被推开了，类似合页的结构相互摩擦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桌前的人敏锐地捕捉到声响，投来审视的目光。
“以太。”
鲍德温四世随意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音节碰撞间却是温柔而郑重的，像在祭坛上念出的主祷文。
以太把门关上，神色间有些佯装的恼怒，“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这是你故意的，没人能够让你出乎意料。当然，也和惊喜无缘了。”
“有人让你不开心了？”
鲍德温四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起身走向明显意不在此的以太，带着他走向露台，此刻已是夜晚，席席凉风吹过，精神为之一振。
“怎么了？”
“马上就是圣枝主日了，你……有什么安排？”以太靠在栏杆上，面对着鲍德温四世，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只慵懒的猫。
“批完这些文件，然后准备王宫中的仪式和宴会，尤金晚些时候来汇报财政情况，据此我要决定……”
“停停，我亲爱的国王——你没有什么其他非工作安排吗？”
以太睁大了眼睛，面对着一只即将炸毛的猫，鲍德温四世神定气闲，看不出半点神色变化，“没有。事实上，这样的节日对于我来说，根据你的理论，可以算的上‘加班’。”
以太眨眨眼，想起这些日子明显更为忙碌的仆从们，还有街上家家户户挂起的棕榈叶，圣墓教堂愈发正式严肃的陈设，很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一事实。
“那我去……”
鲍德温四世忽然笑起来，扫过以太的耳畔时像一片羽毛，他对那种笑声的含义再熟悉不过了，于是立刻恶狠狠地看过去，在对上那双弯弯的眼睛时又瞬间生不起气来。
“我确实没有‘非工作安排’，不过我有空闲时间。——你想去哪里？”
以太挪开了视线，没人能在国王蓝色的眼眸注视下让大脑正常思考，更不用说那双眼睛里正专注地倒映着你的模样。
以太努力思考着中世纪有什么娱乐项目，然后沮丧地发现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凤毛麟角，还要除去狩猎骑马这些高难度活动。至于看电影，逛公园，还有曾经随处可见的游乐场——遥远的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同时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像是一只霸占着办公桌的猫，等到人类伙伴终于下班时又拒绝跟他回家。
然而鲍德温四世看起来并不意外，他转身回到室内，从书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什么东西，以太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在看清那是什么之后赞叹了一声。
“好精致的面具。”?鲍德温四世手里拿着两个银质的半脸面具，边缘处以藤蔓和十字纹装饰，眼尾处镶嵌着两三颗鲜红的宝石，尺寸并不夸张，像是落下的眼泪。以太想起很久以前他从国王这里得到的第一枚纹章，也是装饰着同类的红宝石。
“我们去参加圣枝主日的活动。”鲍德温四世把其中一个递给以太，示意他带上试试，以太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又问道，“只有咱们吗？”
“你有别的人想要邀请？”
以太被他的严肃语气逗笑了，“不，我是说这可能不够安全……”
“别担心。”鲍德温四世微笑了一下，“这个国度已经不只是依靠我运转了。战争已经结束了，我的对手很清楚这一点。”
这是好事。
以太想这样说，城市不再外忧内患，不再是鲍德温四世挥之不去的心病和重若千钧的责任；□□势也是前所未有的稳定，贝里昂的儿子在封地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深受人民爱戴；最重要的——不同的宗教信仰在耶路撒冷得以和平共处，任何人都可以在圣地朝拜而不必担心歧视和受伤。
一切看起来都好极了。
然而以太不知为什么说不出这些话来。他看向对方。
鲍德温四世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继续这个不太愉快的话题，伸手拨开了似乎永远批不完的文书，把面具放在了桌上，甚至又笑了笑。
以太绕过长长的桌子，张开双手猝不及防地抱住了他，金色的卷发随即入侵了鲍德温四世的脖颈。
“为什么不高兴？”
“是你在不高兴。”
鲍德温四世的手搭上爱人的腰肢，形成保护的姿态，避免磕碰到身后木桌的棱角，几乎是在以太耳边低语，“嗯？”
“我是你的医生。没有病人能瞒过医生的眼睛。”
以太的声音好像直接穿透了胸腔，震动着心脏。
“好吧。那我的医生要为我开什么药治疗呢？”
沉默。
以太在心里想，你需要——很多很多爱。
那晚的对话只存在于两人之间。鲍德温四世平时还是那个高效而能干的国王，和臣属议事，仲裁有关贵族的纠纷，在圣枝主日即将到来之际还额外需要回复自拜占庭和西欧而来的外交文书……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他会很隐蔽的出神：在底下的人争论不休时，用统一的敬体写公文时，或者是眼神移到窗外的城市上时。
这样过了几天，圣枝主日到来了——这一节日又被称为棕树节，整个节日会持续七天，第一天的活动主要由圣墓教堂负责，包括群众的游行，晚祷等等，也因此不需要国王的出现。
晨间的活动被以太自动忽略了，他自认不算虔诚，没法在阳光的炙烤下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进几个小时。而且夜幕降临后，各式各样的摊贩会在街头巷尾出没，有一些可能与这个节日的内涵格格不入，但却格外热闹，那时整个城市会变成不同文明的舞台。也许这才是所谓的“普世价值”。以太漫无边际地想着，套上朴素的棕色长袍。
鲍德温四世站在原地，脑海里想着自己拥有的各种场合下的礼服，以太一回头看到的就是看起来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的一张面孔。他难以克制地笑了出来，又埋头到自己的衣物堆里翻找了一阵，拎出一件几乎是相同款式的驼色长袍，尺寸略大些，递给了鲍德温四世。
“这次算我提前想到了？国王怎么会拥有这种衣服呢？”
以太挪揄的语气让鲍德温四世也笑了起来，十分自然的接道，“那劳烦神使大人又对凡人伸出援手了。”
他们从侧门离开宫殿，又在不起眼的一个小路口汇入人流，就如同最平凡的民众那样，嘴角上扬，双手紧握。
一进入主街，耳畔立即被各式各样的对话填满。
香料摊前大胡子商人拍开一个少年摸向肉桂的手，少年不忿，顶嘴道，
“十个铜币？这可比苏丹的眼泪还珍贵！”
隔壁铁匠溅着火星大笑：“老伙计，你的良心熔进我的马蹄铁了！”
沿街的店铺内，犹太钱商数着金币，晃着钱袋，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骑士阁下，赊账的匕首可割不断债务～您看看……”
“过节不谈这些！你可太扫兴啦……”
临时支起的路边摊，蒙面妇人晃着银铃嗔道：“缠金线的羊绒毯——哎哟！”话音未落，一旁喷火艺人的硫磺烟惊出一只波斯猫，正叼走她刚砍价得来的蜜渍椰枣。
以太一只手拉着鲍德温四世避免被人流冲散，同时还伸长了脖子去看小饰品摊上姑娘手做的各类装饰品，吊坠，头饰，他依稀看到一个骑士的形状，凑到跟前一看，果然如此，银质的项链，用灰白的石头雕刻出一个勒马的骑士形象，只是……以太越看越眼熟，这样单手骑马的姿态——他看向身旁的国王，对方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个形状奇特的项链。
摊主是一个少女，手上还拿着刻刀和一块未成形的石头，抬头看到他们脸上的面具时愣住了，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客人想要什么吗？”
以太看出她的紧张，先是笑了笑，极好的面容即使带着面具也能看出轮廓，他拿起那个吊坠，然而嘈杂的声音几乎掩盖过了他的问询。
对面的少女在看到他伸手拿起吊坠时，表情更紧张了些，不断地摆着手，以太不得不凑的更近了些，终于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有人买了……不够……王上……”
就在以太一头雾水之际，姑娘似乎终于放弃了解释，拿起那个吊坠塞入以太手里，看了看他身边的，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鲍德温四世，犹豫了一下，从桌下的筐中又拿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递给对方。
鲍德温四世伸出手，那吊坠就落在他手中，少女笑了一下，回头喊着一个名字，不多时一个妇人走了出来，身边跟着的还有一个少年。
“妹妹！”
少女腼腆的笑了笑，缩回母亲身后，以太略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一切，“你们这是在……”
“哦客人，放心收下吧。这是我们的王上——鲍德温四世。”
“法律规定，不可以以任何方式……”?鲍德温四世——本人——开口说了遇到他们的第一句话，然而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少年打断了，“我们没有卖！这是送给别人的！”
以太笑起来，被打断可能让国王很不适应，毕竟通常只有他打断别人的时候，而那也十分罕见。
“那你们怎么赚钱呢？”
年长的妇人开口了，然而夹杂着很浓重的口音，她先是指了几个地方，以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奇地发现，同样的吊坠悬在香料摊的铜壶耳环上，与沾上肉桂粉的颜色；卡在铁匠铺的铁钩齿间；垂落于银器商的经文匣边；晃荡在钱币兑换商的金币帘下；面包炉的炉火旁；波斯织机的流苏丛中……
最后还是少年开口，语气一改之前的恼怒，而是虔诚起来，“他们都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只想让我们继续制作这个，送给更多的人。——他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
以太环顾过那些还在吵吵嚷嚷，和客人讨价还价的客商，听到鲍德温四世接着问道，“可是他们不一定想要。他们可能不认识……”
“怎么会！”少年再次恢复了原先的攻击性，“即使是异教徒，也不会拒绝耶路撒冷。”
恍惚间，以太好像看到了另一条历史线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只是那时是本人平淡而不容反驳的宣告，以强权和武力为保证，而现在却出自一个少年之口，坚信着，好像那是比宗教更坚固的信仰。
就像桌角翘起的桌布被熨平，在这个比任何时候都吵闹的环境里，以太却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
而且他知道对鲍德温四世来说也是如此。因为他看见对方摘下了面具，少年困惑的表情定格，然后和家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鲍德温四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于激动，很轻地说道，“谢谢你们。”
以太举起手中的吊坠，对着房间里的烛火看了又看，最后把它收进了床头的抽屉，正准备翻身滚进熟悉的怀抱，却发现另一侧是空的。
他走出房门，看到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影正将同样的吊坠摆放在陈列着战利品的展柜里，就放在正中央。
鲍德温四世回过头，没有点蜡烛照明，月光流动在他的长袍上，宁静而生机勃勃，蓝眼睛里盛着温和与笑意。
“即使不是医生，我也能看出你很高兴。”
以太靠在门框上，抱臂看着他，语气带笑。
鲍德温四世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目光投向窗外。于是以太赤脚走过去，和他并肩看着这座城市。
“他从1161年来到这座城市，从此再未离开。”
——提尔·威廉《耶路撒冷编年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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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圣枝主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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