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清殿通往真武山脚下的路途并不遥远,以往走过千百回,只是展子期心里牵挂着朝廷问罪真武一事,今日却头一次觉得脚下的路是如此漫长。
他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连撞到了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对方一把拉住他,“呦,这不是师侄吗?怎么急着是要去哪儿?”
身后的叶姝惊讶地喊了一声:“哎呀,笑师叔!”
展子期这才抬头一看,面前这一身玄色道袍,背负双剑,显然是真武高级弟子的打扮,却又有些不正经气质的人,可不就是从前带着他在真武作天作地的好师叔笑道人。
真武几位师叔里,他与笑道人交情最好,也最谈得来。虽年纪只相差了几岁,平日里打闹说笑时也是勾肩搭背,全无忌讳,但展子期内心里其实对这个师叔也是尊敬钦佩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听他几句忽悠,就肯乖乖喊他师叔那么多年。
眼下真武遭逢大变,朝廷兵临山下,展子期也有心与笑道人聊上了一聊,看看这位素来机敏过人的师叔有什么看法。
“啊,笑师叔,抱歉抱歉,我方才想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
“无妨无妨。”笑道人暗中舒活了一下受伤的腰,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问道,“说起来,瞧你们这么急匆匆的,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展子期苦笑着叹了口气:“笑师叔你可真是不急,人家朝廷都快打上门来砸咱们场子了!”
他便将朝廷大军压境的事前因后果说了一下,听得笑道人不由收敛了戏谑的笑意,整个人严肃地思考了起来。
“这事我也听说了。”笑道人摇了摇头,将要点指出来,“傻小子,这朝廷看江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真武这次怕是遭人利用,做了筏子。”
到底是历练过的老江湖了,他的眼光自是厉害,说话一语中的。
“你这样贸然过去与他争执,没准人家就等着你送上门,好把事闹大呢。”
展子期闻言顿时垮了肩,“笑师叔,那你说该怎么办?”
笑道人摇头晃脑:“以我看啊,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与其喊打喊杀的,大家坐下来,和气生财岂不是最好?”
有一句俗话,叫做“民不与官斗”。
真武虽名列八荒之一,自身实力不低,但却不足与朝廷对抗。再说真武到底道家之地,香火鼎盛,门下弟子也多守清规戒律,遵纪守法。
而与官府对上,又何来清净之说?
天波府虽来势汹汹,其目的也未必就是要与真武乃至江湖为敌。这真武山虽小,却也广收门徒,在江湖素有人脉名望,此刻更是召开着全江湖的盛事。
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聚集在此,其中不乏三教九流,甚至通缉令上有名的人物,对官府更是没什么好感。朝廷大军压境,只会激起江湖人同仇敌忾之心,届时闹将起来,必要见血。
朝廷人马虽多,武林中却自有高手,打起来胜负犹未可知,朝廷与江湖之间却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损的是大宋国力,苦的也不过是寻常百姓。
说来真武拦着天波府的人不让搜山,不过求的一份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安宁,天波府也如此急切,也不过是想尽快找出杀害朝廷使者的真凶交差,以维护朝廷的尊严。
出发点不相同,结果却一致,都不欲将事情闹大,若是玉石俱焚,势必死伤惨重。
所以才说双方各退一步,和气生财。
展子期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再次叹了口气:“笑师叔,你说这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方才龙师叔也劝我别冲动……”
他攥紧拳头又松开,眉头紧皱,再度苦笑一声。
“可现在又不是我们想抓着不放,而是朝廷一方咄咄逼人。你说真武就这么大的地方,咱们总不能一退再退吧?真要让人上了山,岂不是更麻烦?”
笑道人闻言倒是很惊讶的样子:“咦?以大师兄年轻时候那火爆脾气,想不到今日竟也会对你说这种话?难得难得啊……”他摸了摸下巴。
展子期本就心急如焚,加上这回真被他逗得有些炸毛,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拉长声音喊了声:“笑师叔!”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卖关子。
笑道人却摆手笑了笑,“唉,别急别急……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既然出在朝廷钦差身上,那解决的方法自然也该应在他身上。”
听他怎么一说,展子期也拧着眉头思索起来。
“你是说……找到真正的凶手,才能洗清真武的嫌疑?”
“不错,孺子可教也。”笑道人一脸正色,拍了拍他的肩准备和他一起下山,“正好我眼下闲着没事,不如和你们走一程……哎呦!”
走到一半,笑道人忽然踉跄了一下,护着腰,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笑师叔?”展子期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去扶了一下笑道人,“你没事吧。”
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应该不至于吧。
匆匆检查了一下笑道人的伤势,明显是先前不久妄动了真气。这一惊可了不得,展子期顿时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失声道:“难不成,师叔刚才还跟那些人动手了?!”
笑道人赶紧摆摆手:“还不至于……”
说到原因他有些尴尬,眼神发飘,清咳了一声,“不过是之前闲着没事松松筋骨,和刚到真武的少侠切磋了一会儿……咳,一时走岔了真气,不妨事的。莫声张,莫声张!”
“呃,笑师叔……”展子期有些无语。
再想想之前为了让笑道人好好休养,曲无忆可谓尽心竭力,还拿了一份注意事项清单,时时刻刻盯着,特意吩咐了众人在他伤彻底好全之前不得与他进行任何形式的切磋武艺。
师兄弟们都知晓分寸,所以笑道人这阵子手痒四处找人切磋,无论他说得信誓旦旦、天花乱坠,恨不能拍着胸口保证,也没人敢答应。
很明显,笑道人这是不死心,而且还哄骗了外人了。
展子期哭笑不得:“曲盟主不是说了不让你和同门弟子切磋么,你怎么……”一时真不知说他什么是好。
笑道人状似为难道:“唉,少侠远道而来,非要跟我切磋一场。我总不好推辞,便与她比划了几招,松松筋骨。”
“只怕是师叔的请求,少侠不好推辞吧。”
对此展子期耸了耸肩,面不改色道出真相。
他还记得之前在杭州城见到的那位少侠,虽与她仅一面之缘,寥寥数语,却也觉她是稳重可靠之人,至少比喜欢耍嘴皮子的笑道人看起来稳重可靠。
信你才有鬼。
“好吧好吧,只是几招,算不得切磋吧?”笑道人讪讪地笑了笑,低声紧张兮兮地叮嘱他,“我跟你说,你可别千万千万告诉无忆……”
“呃,这……咳咳,这我恐怕不能答应笑师叔。”
展子期往他身后瞄了一眼,用拳头抵住唇咳嗽了好几声,随即肃然正色,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为什么?”
展子期疯狂地朝笑道人使眼色。
本在一旁安静听这二人从分析局势再到插科打诨的叶姝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向前一步向笑道人身后的来人行礼,忍住笑,故意扬高声音喊了一声:“曲盟主好。”
笑道人的脸色顿时一僵。
他颤颤地回头,看见了曲无忆那张寒若冰霜的俏脸,以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
心头一慌,完了。
展子期只好一脸“爱莫能助”地看着他,然后飞快地行礼告退,口中只道“既然是曲盟主到了我们不打扰二位了”,顺便一把拉上旁边叶姝,以免殃及无辜。
“……无忆,你听我解释啊!”身后传来笑道人的惨叫声。
叶姝被牵着手,还不免担心地频频回头:“师兄,我们这样撇下笑师叔,好像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要我说,再好不过。”好不容易拉着她跑到不远的僻静处,展子期先是喘了会气平复内息,然后抱着手在一旁哈哈大笑,“你是不知道笑师叔这个人,我看就该有人治治他,曲盟主挺不错的,管得住他。”
“何况……”他朝叶姝眨了眨眼,眉飞色舞,“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间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啧啧,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
叶姝似懂非懂,只是递了张素净手帕,叫展子期擦一擦额上的汗。
毕竟来真武的时日尚浅,她又深居简出,与展子期以外的同门疏于来往,连同一门下正在养伤的笑道人尚且很少见到,何况曲无忆,于是对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羁绊也不甚明了。
眼下她只是不确定道:“笑师叔和曲盟主……是一对恋人吗?”
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叶姝未尝爱情滋味,也并不明白寻常恋人应当是如何相处,只是见了笑道人与曲无忆,他们在一起时眼神的交汇,那些难言的感觉……实在很像一对恋人。
让她不由心头升起几分艳羡。
“对也不对,该说是欢喜冤家才对。”
展子期说着接过手帕,顺手就擦了擦汗。擦完了才反应过来,这手帕不是他的,而是叶姝的。
女孩子用的手帕总是干干净净,针脚细密,绣着一朵白色的杜鹃花,还带着香味。如今被他一用,上面也沾满了尘和土。
展子期尴尬了一瞬,偷眼去看叶姝,见她好像也没想太多,只是单纯想让他擦汗。
心中只好说服自己道:师妹年纪还小,又向来跟自己亲近,眼下是纯粹一片好意,未必知道将手帕借予异性是何等亲密的含义……
大不了以后慢慢教好了,何必此时戳穿,徒惹她尴尬羞恼?
他见叶姝没有流露出一丝嫌弃的神色,也没有急着讨要的意思,就没有第一时间递还给她,而是鬼斧神差地将其收入了怀中。
倒不是他有意唐突,也不是他不知轻重,而是一方满是汗尘的手帕实在不好直接还给她。展子期还是要点脸的,心里想着等下次拿去洗干净了再还给师妹好了。
这般想着,他口中却半点不停,继续道:“当初是笑师叔先跟在她身后跑,可惜追了那么多年,还没有追到。师兄弟几个都在打赌,说是看笑师叔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如今看来倒是他被曲盟主管得服服帖帖。我们私下说笑,笑师叔将来怕不是要入赘寒江城去了吧,哈哈。”
叶姝亦抿着唇笑。
展子期拍了拍手,玩笑道:“不过这话可不敢在他面前说,怕被他穿小鞋。笑师叔整人花样可多了,心眼又小,上次偷喝了他半坛酒,他忽悠我给他钓了一个下午的鲫鱼,做好的鲫鱼豆腐汤却一口没给我尝,全给他端去讨好了佳人……过分了,这是真的过分!”
此刻的他嬉笑怒骂,眉宇间郁气散去了,才寻回了昔日几分跳脱的少年气,就像叶姝初见他时那样,真武山上翩翩少年郎,朝气蓬勃,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展子期其实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成熟稳重、处处考虑周到的师兄。
第一次见面时他甚至热情地缠着叶姝问东问西,之后还带着她漫山遍野地到处跑,不知被头疼的师父罚了几次,抄了几回道德经,也丝毫不改。
也就是在师父去后,他才变成这样成熟可靠的模样。藏起悲伤,背起责任,在师长们面前努力当一个好弟子,在她面前努力当一个好师兄,只为护她安宁。
不知为何,叶姝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是他想要成为的模样吗?她好像……
“师妹!”展子期举起手,在叶姝眼前晃了晃,眉间有些担忧,“你怎么了?最近怎么一直在发呆?”
叶姝猛回神,张口支支吾吾不愿说,搅着手指很是别扭的样子:“没、没什么……”
展子期却以为她是担心朝廷来人与真武冲突之事,于是思考了一下,学着以往师父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安慰。
“放心吧,真武虽然修道,却也是八荒之一,就算是天波府也要给几分颜面,当着那么多江湖人的面,不至于真上山搜捕。何况师伯师叔们还在,我真武弟子也不是泥捏的性子……”
展子期说了那么多,却忽然止住,按着她的肩郑重道:“师妹你别担心。还有我,你相信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字字句句,语出真心。
他以为正因自己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乱了阵脚,那些慌乱无措,焦急万分又觉无能为力的负面情绪感染到了叶姝,才叫她心生惶恐。
师妹虽然嘴上不说,也很乖巧,展子期却知道她一直缺乏安全感,也对真武少了几分认同,无论是师父还是他,都在竭力改善这个状况。
只是……展子期在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看来师父故去之后,他还有很多需要学习,还有很多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啊。
展子期下定了决心,重新打起了精神。
看着这样的展子期,叶姝张了张口,心里滋生了一些她从未有过的念头。
是依赖?还是……爱情?
她低下头,咬着唇,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好。”
她从来都是相信他的。
可是……她也是,想要保护他的。
等曲无忆教训过了笑道人,展子期这才上前问候。
“关于朝廷上山搜捕钦犯一事,不知曲盟主有什么看法吗?”
云淡风轻,襄州的景色总是能使人静下心来。那位面若冰霜的寒江城盟主在午后的阳光下朝他微微颔首,“详情我来之前已经听说。此事错综复杂,在真相未明前实不好下定义。”
“但朝廷此举实在咄咄逼人。我与真武众人意见一致,此先例断不可开,否则将再无宁日。关于这一点,真武的事也是江湖的事,自当同仇敌忾。”
曲无忆沉吟片刻,继续道:“只是在这关头,四盟身份敏感不好妄动,少侠和秦妙手已去追查此事,想必不久必会有答案。若有需要,寒江城必不吝人手。”
最后一句,已是表态。
展子期拱手,“多谢曲盟主。”
正欲告退,转身时却听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我听闻真武山上来了一位沈姓的贵客,身份与此间事息息相关,你们何不去找他谈谈?”
沈姓贵客?
展子期听得不明所以。然而曲无忆却只指点了这一句,便不愿再多说。他只好先谢过曲无忆,拉着叶姝离开。
送走了二人,曲无忆却依旧心思不宁。她望着太极道场之下的远山如黛,白云沧海,内心的思绪却远飞。
这一场真武的风波,又何尝不是武林的风波?幕后黑手尚且不明,朝廷又来势汹汹,剑指江湖,只怕稍有不甚,便要再起战端……
曲无忆思索着。她牵着那头名叫桃子的鹿,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着。微风吹过,桃子时不时低下头,去吃边上的草,引得铃铛叮铃作响。
她的眉头却不见一刻舒缓,而是不知不觉越皱越紧。
如今公子羽虽死,武林的波涛暗涌却没有一刻停下。四盟的去留归宿,八荒众人的态度,朝廷与江湖的冲突,青龙会的残余势力,以及在暗中潜伏的,对大宋野心勃勃的辽人……
这些年来多方奔波,风尘仆仆,如今的天下却依旧像风雨中飘泊的一叶扁舟,外表看似无恙,实则内忧外患,危机重重。
江湖纷乱,她已越发觉得力不从心。
“无忆,你在想什么?”笑道人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这笑容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曲无忆瞥了他一眼,略有些无奈,“没什么。你好好养伤,别再让我知道你又和其他人切磋了。”虽是无奈,若是熟知她的人却能从在看似冷淡的话语中听出亲昵的意味。
“唉不会了不会了,无忆你还不信我吗?”
“不信。”她的嗓音中,隐隐含着笑意。“我记得你之前加入了寒江城,我还是你的盟主,现在你可还听我的?”
“那是当然!”笑道人赶紧拍着胸口保证。
“那好,从今天起,笑道人不可踏出房门半步,面壁思过,以观后效。”
头也不回,将笑道人的哀嚎抛之脑后。曲无忆隐隐露出了一点微笑,她望着山下的云海,心中却是暗自下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也有想守护的人,和想做的事。
过往前车之鉴,而这次,她只会更加珍惜,绝不会再失手了。
光靠她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曲无忆心想,或许她也该找个盟友了。
四盟之中,离玉堂已决定带着万里杀抽身事外,一方面也是为镇守燕云边关,时刻警惕辽人动向。
水龙吟因盟主重伤未归,立场尚且不明。帝王州叶知秋则是隐隐流露出看好那位神秘的伏龙谷之主沈孤鸿的意思,她却与之意见相反。
牺牲眼前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由强者来统领弱者,进而换取天下万世万代的太平,这理念与昔年百晓生何其相似。
只是这条路太急太险,易走极端,能不能为日后万世开太平暂且一说,此刻的江湖只怕未必经得起这番折腾。
沈孤鸿是什么样的人,又对中原有何等野心?种种情况尚且不明,曲无忆看不透他,只怕单看这一点,她是不能与之苟同。
思及此,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今日在蓝铮身旁见到的那位手持玉笛、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显然出自东海之畔的移花宫。
曲无忆又想起了唐青枫,听闻嘲天宫一战重伤后他便一直留在东海移花修养。
她看过寒江城的密报,上面显示他已在近日回到杭州,想必不久之后便会重新参与到中原的事务中来。而与他随行的人里,便有移花宫本代的大总管苏小白。
照此看来,他已得到了移花宫上下的认可以及全力支持。毕竟子桑不寿就这一个关门徒弟,就唐青枫的人品武功及性情能力来看,这一点倒是并不让曲无忆感到意外。
她只是不禁萌生了一个想法,虽然不成熟,还只是个想法。
伏龙谷出世,沈孤鸿已然在真武现身,那么踏浪而来的东海移花,又是何等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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