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想留在燕云。”
十四岁的沈清清跪在了梁知音的面前。
梁知音看着还算娇嫩的沈清清,下意识便想要驳回。
燕云那地方,常年风沙,环境恶劣不说,边境常起战事,实在危险。沈清清不过十四岁,自保尚且勉强,怎会让她留在那里?
可在这时,梁知音却想起了孟青鸾。
当初同样不大的年纪,孟青鸾嫁给了韩守琼,从此留在了燕云神威,求仁得仁,一生顺遂。
眼前这个最小的徒弟,大约也是有了心上人?
但她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年纪,除却四年前去了一趟燕云,还是有她的柳烟灵师姐带着,就没有出过天香谷的门,在梁知音看来,沈清清太冲动了。
世间人之好坏岂是那样容易分辨,便如公子羽为《青囊书》,欺骗了天香谷诸人。
“你先起来罢。”梁知音伸手将沈清清扶了起来。
“师尊……”沈清清抿了抿唇,并未倔强到底,就着梁知音的手站直了身子。
梁知音无声地叹了口气,拨了拨沈清清鬓边微乱的头发。
一个徒弟离谷出走、成为了青龙会龙首,一个徒弟在唐门香消玉殒,两个徒弟立誓终身不嫁……
嫁出去的弟子们过得同样有好有坏,梁知音深知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可她实在不敢放任沈清清将自己这样年轻的命运赌在那风沙之地。
“能告诉师尊,为何你想前往燕云吗?”
沈清清听得这话,蓦地红了脸。
“我……”她磕磕绊绊道,“有一位燕云的将军救了我,我、我想着,至少要报答他一番……”
梁知音忽然忆起来,在沈清清与她的师姐柳烟灵才从神威堡回到天香谷时,柳烟灵便提及沈清清在燕云的沙暴中迷了路,好在有一位神威堡的小哥将沈清清带了回来。
“于是,我第一次前去燕云的请求就这样被师尊压了下去。”
沈清清摊开手,无奈道:“毕竟我那时年纪并不大,师尊不放心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沈清清正与纪柔在后者的房间内闲谈。纪柔受了伤,需要静养,一日三次的换药都由沈清清亲力亲为,没有落下任何一次。
纪柔也微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我当年在唐门也是深居简出得厉害,几乎未曾前往江湖看过。”
“到了江湖才知道,这江湖也并非处处顺心遂意。”
纪柔以前很少喝酒,可在大漠的阑珊夜色之下,她却无端萌生了大醉一场的念头。
旁边的天香姑娘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而是洗净酒杯,架起炉子,用炭火为她温了一壶酒。
纪柔有些意外:“你不拦着我?”
以沈清清的性子,她以为她必是要不赞同地皱着眉,然后苦口婆心地劝她饮酒伤身少饮为妙的。
却听沈清清说,“不是伤心人,谁愿孤身远走塞外,不是有伤心事,谁会夜深人静一个人喝闷酒呢?”
她将温好的酒放在纪柔面前,“我常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喝醉了把不好的情绪发泄出来,再睡一觉,明天一早醒来就会好了。只是冷酒伤身,燕云到了夜里天寒地冻,喝口热酒暖暖身体也好。”
纪柔笑了。
沈清清实在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的温婉秀丽,与黄沙漫天的燕云一点也不相称,却又有种莫名的和谐,让纪柔想起来开在大漠深处的四时春。
于是在这寒冷的夜晚,她也愿卸下心防,与她述说些什么。
哪怕纪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她学着以前明非喝酒的样子,晃了晃酒杯,然后一仰脖,灌下了一大口酒。
燕云的烈酒一入喉便化作灼烧般的痛,让这个几乎滴酒不沾的姑娘顿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出了泪。
“我以前,很少像这样喝酒。”
“我看出来了。”沈清清忙拍着纪柔的背顺了顺气,叹着气递给她一张手帕,“喝不惯就吐出来吧,燕云的酒太烈了,不适合你的。”
纪柔摇了摇头。她抬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渐渐陷入回忆之中。
“我很少喝酒,是因为我酒量不好,大概是全唐门最差的一个,随便来个人都能喝倒我……”
她轻笑了一声,又饮了一口酒。“久而久之,我便很少在别人面前喝酒了。”
“毕竟唐门规矩多,万一在长辈面前酒后失仪,总不太好。”
生在天香谷的沈清清疑惑提问:“会受罚吗?”
“也许会,不过我不是担心这个……”
纪柔垂下眸,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我可能,只是太怕在众人面前丢丑了。”
“这有什么,我酒量也不好。”沈清清拿树枝拨了拨炭火,随口道,“在天香谷还好,姐妹们酒量都不如何。到了神威堡,人人都能喝酒,我不能喝,弋霄哥哥就常常替我挡酒,也没人说什么。”
纪柔不由笑了笑,“是么,那他对你很好。”
“是啊,弋霄哥哥对我很好。”
“曾经也有人会替我挡酒。”纪柔说,“他对我也很好,处处细心周到,很在乎我的感受。”
想起那人,她先是笑了笑,随即笑意又淡了下来,“只是后来他又走了。”
沈清清心里约莫是能猜得到那人是谁的,只是她没有说什么,目光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停了片刻。
那里停了一只飞鸟,正歪着头注视着她们。廊下有一抹白色衣角,干净得像雪。
沈清清看了一会儿,很快把目光收了回来,她笑着说,“介意与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纪柔莞尔:“当然,只要你愿意听便好了。”
纪柔的故事其实十分简单,简单得就像是这个江湖里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她说完故事时,篝火还在燃烧,中间那口锅里的水刚刚烧开,沈清清加了些细碎的茶叶,拿勺子匀平,算是煮了一锅茶。
这茶的做法很粗犷,不过粗犷也有粗犷的好处,让人觉得有几分新奇,至少纪柔在中原生活时没有见过。
“听说再往西边一点的人还会往里面加一些牛羊的奶,只是我喝不惯,也不喜欢。”沈清清一边解释一边给纪柔舀了一勺,细心地放进杯子里放凉了才递给她,“你喝不惯酒,我想不如喝些茶润润嗓子,可惜军中没有茶具,将就着吧。”
纪柔自然不会在意,只是伸手接过,浅浅一笑:“倒有些像唐前之风。”
她指的是在唐朝之前盛行的“煮茶法”,但事实上自茶圣陆羽编纂《茶经》以来,煎茶、泡茶之法到了宋时已经推广开来并且相当完善。也只有在北地的一些地区,还保留着煮茶的习惯。
沈清清一推手,笑道:“我在天香谷时也是读过书的,只是燕云苦寒,茶叶珍贵,总要艰苦一点,也没有办法。 ”
纪柔生在巴蜀,是在南方,自然是后者居多,而沈清清生在东越,也是在南方。
但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的家乡都不在燕云。
沈清清坐在篝火边,眸光也被跳动的火焰染上了温暖的色泽。
她会想家吗?
纪柔忍不住问道:“清清,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沈清清笑着掉过头来问。
她似乎总是在笑,无论是顺境逆境都在笑,仿佛没人比她更乐观。
“后悔来到燕云。”
“我不来,才会后悔。”沈清清却是神采飞扬,语气十分笃定。
“你可知我第一次来燕云时,觉得这里有多大,有多美?”
“铺天盖地全是黄沙,黄沙的尽头还是黄沙,大漠深处有孤烟直上,兴许还有狼群和秃鹫徘徊,夕阳照在枯树上,照得地上的沙子好像都会发光一样。”
由这番描述来看,燕云环境的确是极为恶劣的,即便有神威堡驻扎在这里,又开商道,也并不能完全改变现状。
沈清清说来时却一点不觉困苦,像是娓娓道着一桩旧事,又像是在描绘着新世界,旁观的纪柔觉得她的眼睛才像是在发光。
“……所以我差点迷了路,迷失在沙暴里,还好有弋霄哥哥和神威堡的时芸师姐救了我。”
纪柔捧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注意到了一个名字:“韩将军?”
“是啊。事后我们因此结缘,我十四岁之后也留在了神威堡。”
“我听闻大家说,你与韩将军是一见钟情。”纪柔放下杯子,好奇道。
沈清清却笑了:“他啊……他才不是这样的呢。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跟我说:‘其实那日无论是谁落难,我都会救。’叫我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说气不气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沈清清被韩弋霄带回神威堡的时候,柳烟灵说教了她好几次,前者认真地点头,保证自己再也不会乱跑,只会在神威堡好生待着,不添麻烦。
不过沈清清的眼神一直飘向站在不远处同韩莹莹报告情状的韩弋霄身上,等到韩弋霄注意到她时,她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韩弋霄觉得这个姑娘很奇怪。
按理来说,他本是一军营汉子,沈清清这个天香弟子定是娇养出来的小姑娘,尽管初在风沙中见到她的笑容时被惊艳到,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沈清清在神威堡的这几天,自家师姐不打扰,神威堡的其他师姐也不去请教,她只喜欢跟着自己忙前忙后。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韩弋霄这话并无恶意,言语也不含挑衅,只是觉得好奇。
若说救命之恩,当日与他一同发现沈清清的还有一位地鞘营的师姐方时芸,按理来说两个女生更能说到一起去。
若说他性子好,可他也不如其余人健谈风趣,闲暇时的爱好也只是看书与散步,更是标准的军营老干部作息。
若说其他,韩弋霄更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够值得沈清清如此关注他。
他是为军营而生的,天香谷娇软的花儿不适合跟着他。
听得这话,沈清清笑了一声,同时脸也红了起来。
这韩小哥当真……可爱得紧。
难道神威的女兵里,真的没有人喜欢他吗?
韩弋霄看见沈清清转了转眼眸,灵动又狡黠,笑容却很温柔。
就这样看着她的笑,韩弋霄仿佛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也跟着软了下来。
“不为什么呀。”沈清清同他对视,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因为你是你,我才跟着你的。”
不知触动到了哪一段回忆,韩弋霄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看得沈清清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韩将军,你、你以后一直留在神威堡吗?”
韩弋霄点了点头,皱了皱眉,同时纠正了一下她的称呼,“我尚不是将军,不用这样唤我。”
沈清清抿唇道:“弋霄师兄,那我以后来神威,可以继续来找你吗?”
一根筋的直男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再度颔首道:“可以,只是有时我会因为巡逻训练不在场。你以后来这里,可以先去寻韩莹莹师姐和韩思思师姐。”
沈清清的眼神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难怪呢……
真是个直来直去听不懂暗示的小哥。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沈清清并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是否就是喜欢,但她清楚,她很想天天都见到韩弋霄。
“你知道我们神威的老堡主夫人吗?”沈清清托腮,“也是我的师姐,孟青鸾。”
在江湖行走,纪柔多多少少清楚各家门派的故事,何况神威与唐门也有联系,幼时总能听到长辈所讲一些故事。
于是纪柔颔首,“据说是当初天香花会,孟前辈与老堡主一见钟情,而后孟前辈便嫁到了神威堡。”
“确是如此。所以我的请求被师尊驳回后,师尊便去信到了神威堡,问了问孟师姐,还是孟师姐作保,把我接到了神威。”
纪柔忽然有些恍惚。
十四岁的沈清清就这样不远万里,从天香谷到了神威堡,此后整整十年,无怨无悔,留在了燕云,留在了韩弋霄身边。
如同从前的孟青鸾与韩守琼。
沈清清站起身,从房内的窗口向外望出去,“大漠真美啊。我幼年还在天香谷时,就常听人议论婚嫁之事。师尊希望我们都有一个好归宿,谷中不少师姐妹也赞同。”
“可林师姐却说女子未必要嫁人才是出路,回谷中探亲的轩辕前辈也这样说。”
“其实我倒觉得,两者并不冲突。无论女子也好,男子也好,人生在世,还是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应做的事,才不算辜负。”
“我只是觉得和弋霄哥哥守在这片大漠上,守护边关和这里的百姓,比在中原默默无闻地安然终老,要有意义得多。”
天香的女子有那么多故事,王郅君的无怨无悔,孟青鸾的一生顺遂,卢文锦的明艳潇洒……
每一个天香女子的心中都有一盏明灯,期盼世间所有的美好,也看得明晰,坚定地走下去,为其付出。
于是纪柔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来到燕云之后,你觉得快乐吗?”
“我每一天都很快乐。”
沈清清自窗边回眸,窗外的星光与月色映衬着她的笑容,满足而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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