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回忆,看似熟悉却完全不同的地球,陌生的人或者说非人们的故事。这不是自己的梦,她了解的梦应该是更加个性化碎片化的东西,这是他人的回忆,所以她从中看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事物。
那是她只在电影等虚构故事中才能看见的庞大怪物,比楼房还要高大的怪兽肆意破坏着城市,银色双角的巨人、如风般迅速的巨人和沉稳如大地的巨人为了保护城市与之战斗,而深蓝色的巨人则躲在暗处操纵一切,时而化作人类的样子旁观,在最后现出真身嘲讽后全身而退。
她只认得深蓝色的巨人——托雷基亚,既是在她濒临死亡之际出手相救的恶魔,也是消散之前被她收留的脑内租客。原来他可以变成那么巨大的样子吗?
一点都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
在医院走廊的托雷基亚看起来只是个虚影,似乎没有长时间保持实体的能力,看来自己的猜想没错:托雷基亚需要她才能维持存在。和回忆中那副无法无天的样子相比,她遇见的托雷基亚确实显得十分虚弱。
回忆不断如万花筒一般展开,无数个由托雷基亚导演的悲喜剧环绕着她。她看见托雷基亚嘲弄着人类和巨人的牵绊,将银长着色双角的光之巨人导向黑暗,而那个被他看不起的人类同伴一记友情破颜拳将他的计划打碎;他试图让那个人类在同伴与世界中做选择,却被那个人类的机器人朋友和宇宙人们协力阻止;最后,他设局让父子相残未果,绝望之中与邪神融为一体,在集众人之力变成的巨人之光下彻底消失。
本该是这样的,没想到对现世已毫无兴趣的他被狂热的信徒从混沌的死亡中唤回,在那个人类和光之巨人们的齐心协力下又被打倒,记忆定格在他向后倒下消失于爆炸中的瞬间。
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些?她确实说过要和托雷基亚好好相处,但是人与人的交往不该从窥探对方的黑历史开始。夕明不清楚托雷基亚如何评价自己“生前”的事情,但这些故事像极了她过去友人喜爱的早间档影视剧,而托雷基亚显然是其中那个标准的反派角色。
她注意到托雷基亚经常提起的词语:“光”与“暗”,“混沌”与“虚无”,始终被他以不屑或者咬牙切齿的态度说出口的“牵绊”。
还有那个机器人小姐微笑着回答他的:“因为你的周围一无所有。”
最重要的是那个名字,那个托雷基亚执着的名字。
“泰罗”。
泰罗是谁?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让托雷基亚变成虚无与混沌的化身,甚至如此对牵绊不屑一顾?为什么直到最后,他的身边一无所有?为什么对现世已无兴趣的托雷基亚会出现在这里?
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但都是一个刚认识的人没办法问出口的事。比起这些,她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既然她在看托雷基亚的记忆,那托雷基亚在看什么可想而知了。
她从梦中惊醒,睁眼时感觉头痛欲裂,仿佛喝多了撞到电线杆上一样晕晕乎乎。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提醒着她新一天的到来。直起身时她不断咳嗽,像是要把记忆中糟糕的余味全部从肺中清出来。
“终于醒了?自从你把我和这个比垃圾还要脏的外套一起扔到地上已经过了快十二个小时,我还以为你要死在沙发上了,在睡梦中死去对于人类来说也算是幸福的死法了吧?你没有那样直接去往彼岸还真是可惜。”托雷基亚有些怨气的声音在她的脑内响起。
嗯?为什么他说“我和外套”?
她把外套从地上捞起来,发现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奇妙的物件。那东西看起来很像某种制作精巧的玩具,但又有着玩具不该有的质感和细节,材质介于塑料和金属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难怪她昨天完全没注意到。她把玩过旧友的特摄玩具,塑料制品做工再好也会有合模线,甚至有的公司会在玩具背面节省材料,而这件物品没有任何的偷工减料,完全可以称得上艺术品。只可惜这件艺术品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散架裂开了一样。
“你不是住在我脑子里吗?这怎么就是你了?”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将它放在茶几上。
“这是托雷基亚之眼,你可以理解为是我固定于现世的锚点。我还没有脆弱到要被你这样活不到明年的人类担心,只要带有我力量的你还活着,它就不会轻易坏掉。你像昨天那样被车撞飞摔断脖子的概率远大于它坏掉的概率。”见她一脸疑惑,托雷基亚又没什么耐心地解释了几句。按照托雷基亚的意思,她大概是个信号接收器加增幅器,而那个奇怪的东西就是信号源,更复杂的东西说了她也听不懂,总之暂时坏不了。
“那我姑且放心了。托雷基亚先生,你昨晚还睡得好吗?啊对不起我忘记了,在地板上睡眠体验肯定不是很好吧。其实我也没睡好,我的头像是被马踢过一样痛,可以解释下你在我的脑子里都干了什么吗?”虽然也很在意那个被称作“托雷基亚之眼”的东西,她还是决定把话题转移到她更在意的事情上。
出乎意料的是,托雷基亚很无所谓地承认了:“我粗略浏览了一下你近期的记忆。你要体谅一下,我被你扔到地板上,和一件破烂不如的外套共度良宵,眼前就是你的记忆,翻阅一些打发下时间也是很合理的。而且,你说过要和我好好相处,为此我想要更了解你,我们可都没多少时间了,直接阅览你的记忆难道不是最快的吗?”
她不禁感到有些恼火,本以为托雷基亚还会再装模作样地骗她一下,看来这家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人权,所以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考虑到托雷基亚以前干过的那些混账事情,她似乎还得感谢对方没有作出更加泯灭人性的事,好比恐怖分子闯入她家却只打碎了一个花瓶,她居然还要双膝跪地抱着对方大腿谢谢他饶自己一命。
“老实说你最近的记忆相当无趣。原本备受期待的高材生在考入名校后没过多久就病入膏肓,被医生宣判死刑。觉得自己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于是擅自休学、擅自和所有人断联,然后灰溜溜躲回老家。只有昨天和你一起被撞飞的那个人类找到你,说服你开始接受没什么用的治疗,自欺欺人地拖延着死期。结果没想到那个人类居然死在了你前面,运气真不好呢,就差一点她就能打开你封闭的心房了吧。结果我没看到一点想要的东西,真是浪费时间。”
听到这里,她比起生气更想笑出声来,虽然不知道托雷基亚到底想从她的记忆中找到什么,但这家伙不知道已经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泄露给了对方,还在试图用看到的记忆来激怒她。她恨不得现在就把托雷基亚之眼丢进抽水马桶,但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没必要和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生气。
然而一秒后她改变主意了,忍不了,反正她活不了几天了,生气折寿又如何?她不差这几秒。于是她决定毫不客气地回敬托雷基亚:“感谢你的评价,那么该换我点评了吧?托雷基亚先生,不,直接叫你托雷基亚好了,你这个随便看别人记忆的家伙不值得我用敬语。亏我昨天还为偷窥你的**感到抱歉,既然是你先乱看的,那我也不客气了。”
她托着下巴,盯着茶几上的托雷基亚之眼,问出了最在意的那个问题:“泰罗是谁?是你喜欢的人?”
她似乎能感觉到,托雷基亚的情绪就像即将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起来,带着一丝鲜明的怒意,声音有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怎么——”看来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这样看来,记忆就像有渗透压一样呢,有多少泄露到你那边就有多少渗透到我这边。我只是看到了你在另一个世界搞事情把自己搞没的经过哦,其他什么也没看见。既然不愿意被看到过去,就不要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嘛。”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托雷基亚之眼,托举到和自己视线同一高度:“我们还没熟到可以聊这么深入的话题吧?虽然我们都大限将至,但这不是你可以随便触碰我过去的理由。我没有向他人宣扬自己过去的喜好,相信你也如此。虽然我不会强迫你接受人类的价值观,但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嘛,看在我们都活不了多久的份上,请稍微收敛一下你恶劣的性格吧。”
夕明等了很久,回应她的也只有托雷基亚的沉默和冰箱制冷机的嗡嗡声,她撅了撅嘴,放下“眼”,从沙发的缝隙中扒出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早间新闻,房间里响起了灰色西装的主持人清晰又饱满的播音腔调。
明明昨天她的世界发生了剧变,这世间的一切还是会照常运作,除了突然空缺出的那个人的位置以外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如既往,早间这个频道会播新闻,马路上挤满了赶早高峰的上班族和车辆,她还是需要思考早上吃点什么这一人生永恒的难题。
昨天下午到现在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再不摄入食物她估计会因为低血糖昏过去。再怎么说都不能指望托雷基亚打急救电话,就算他知道急救电话号码估计也不会去打。比起他们俩捆绑到一起的命,这个家伙肯定会优先于自己的恶趣味来折磨夕明,真是个靠不住的恶魔。
“宇宙探测器……发生爆炸,可能是受到磁暴因素影响,人类的太空探索尝试又一次以失败告终。
“……近半年以来石滨市人口失踪事件频发,警方尚未公布事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近期网络上世界末日相关的话题不断涌现,相关部门提醒各位居民注意辨别真假,谨防诈骗。”
“最近还真不太平啊……又是失踪案又是世界末日的。”最不太平的大概还是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吧。夕明一边翻冰箱一边听着新闻,冰箱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能拿来做早餐的东西,只有些干货和冷冻食材,而且她并不会做饭,只会用微波炉进行简单的加热解冻操作。老师为了她的健康管理不允许任何速食食品出现在她眼前,可想而知这个屋子里肯定没有方便面之类的东西。
“哪里不太平了?连怪兽都没有出现,你们的星球已经可以竞争最和平地球奖了,如果真有这个奖的话我可以帮忙撰写获奖感言哦。”托雷基亚的声音时隔许久再度响起。
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这家伙不闹别扭了?居然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搭话,他的脸皮可真够厚的。夕明决定展示作为人类的宽阔胸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姑且放下关于泰罗的问题。就像她之前说的,他们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哪怕粗略浏览了托雷基亚的一部份经历,她也无法理解托雷基亚这一存在,就算知道泰罗是谁又能怎样?
她无法对此做出什么回应,因为这些发生在其他世界的故事与她无关,光明也好,黑暗也罢,托雷基亚执著的事物对她来说过于遥远。
“我刚刚就想问了来着,你说的‘怪兽’是什么?是你那个世界的特产吗?至少在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东西。”这也是她被迫看托雷基亚记忆时疑惑的地方。
“从来没有见过吗?无论是地球本土的还是从宇宙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夕明倒是觉得那种大型生物遍地走的世界才比较少见。
“没有,先不说宇宙,至少地球不存在那种规格的生物,我只在虚构作品中见过那么大的生物。这么看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宇宙人,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幽灵呢,当然幽灵我也没见过就是了。”
“哦~这样啊。”托雷基亚作出意义不明的感想后再次陷入沉默。看不到说话人的表情总让夕明觉得有些别扭,没办法凭借表情去推断情绪,她不禁觉得不用露脸就能说话的托雷基亚有些犯规。
经过她一番搜寻,居家早餐作战宣告失败。她绝望地倒在沙发上,空荡荡的胃向大脑不断抗议。比起吃饭她更想继续睡下去,放任自己永远地陷在沙发里。
以往难以选择的时候,她会用一种朴素的方式替自己做决定——掷骰子,但是现在多出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外星人,她可以征求这个同居人的意见,是否接受另说。她叹了口气说:“托雷基亚,现在我们的早餐有三种选择:全?、罗?和7?1,顺便说他们都是徒步距离不到两百米的便利店,你选择哪种?”
托雷基亚嫌弃地回答她:“你是赶早高峰的上班族吗,别开玩笑了。早上的时间应该在咖啡店点一杯咖啡加上点心,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观察急匆匆的社畜灰暗的背影,这样才能有一天的好心情。”
“哇,你可真够恶趣味的,简直就像有个暴发户老爹的尼特族败家子一样。看着肩负家庭重担的人们每天拖着沉重的步履去上班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心酸吧。”她更嫌弃地吐槽道。
“出门好麻烦,吃饭也好麻烦……为什么这屋里这么干净啊,老师你难道不住的吗——”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没办法从一个死人嘴里问出任何事情,为今天吃什么而烦恼是生者奢侈的特权。随即,昨日因太过疲倦而被她忽视的细微违和感在她的脑内组合了起来:
没有新鲜食材的冰箱。
干净到过分的水槽。
卫生间的地漏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昨天昏头昏脑的她只是觉得“啊真干净啊”,但仔细一看这间公寓完全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干净到仿佛第二天可以直接退租。这不对劲,很不对劲,哪怕再勤于打扫,她了解的老师并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她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以下几种:
老师请了家政服务,这个可以排除,那个没有安全感的控制狂不会允许除夕明以外的人进家门,包括家政和修理工。印象里几乎所有电器都被老师亲自修理过。
第二种可能,老师打算退租。这也不太可能,这个价位离医院这么近,并且有安保系统的公寓短时间很难找出第二个。
不详的预感开始在她心中发酵,也有可能只是她小题大做了,但老师肯定遇到了什么事,或者说预料到要发生什么。她爬起来,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虽然屏幕碎裂得像蜘蛛网一样,幸好还能开机,她可不想在生命最后一个月买新手机,太不划算了。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号码来源未知:
“亲爱的夕明,这是一条定时短信,当你收到这条消息时说明我陷入了无法自由行动的状态,可能性最高的情况是我已经死了,请不要探求我的死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公寓我已打扫完毕,一切关于我的痕迹都已清除,希望不会给你添更多麻烦。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约定。——月渡绊里”
她盯着最后那行字,视线快要穿透屏幕,尖锐的耳鸣声盖过了来自托雷基亚的任何问题。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仿佛那是块滚烫的、印着什么不可名状扭曲图案的铁板。
“叮——咚——”
就像是三流悬疑电影的开头,门铃声突然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从门禁系统里传来:“请问是星野小姐吗?我是搜查一课下属特殊事件搜查系的刑警,有些关于你的养母月渡小姐的问题想问。麻烦开一下门,或者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聊聊。”
她因为这一突发事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强装镇定地放下手机说道:“你觉得刑警会请我们喝咖啡吗?”虽然托雷基亚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收获了一个来自外星人的白眼。
虽然互相知道了黑历史,但是彼此最深的秘密还隐藏着呢,任重道远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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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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