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星野夕明在心里不断叹气。
她在街角的那间咖啡店里,对,就是昨天和老师一起出事故的那个街角,面前是令她难以下咽的本店时令限定duangduang焦糖布丁拿铁,脑子里有个“大美食家”外星人嘲讽她的味觉失调,对面则是今早找上门来的警察,他们正在一起愉快地一边品尝咖啡一边欣赏着来往社畜的阴沉表情——才怪。她才没办法理解托雷基亚的恶趣味,这是和警官先生的一次非正式问话。
她忍不住用余光偷偷观察对面的警察,他看起来一只脚跨在退休边缘,稀疏的头发被胡乱收拾到脑后,试图掩盖更加稀疏的头顶,弓起的后背加上低于平均值的身高让他像是只虾米。不知情的人可能会把他误认为中学的数学老师,但是只要看见他凹陷的眼窝和锐利的眼神就能明白,眼前有着堪比明王像般恐怖表情的干瘪大叔是位刑警。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石滨市警察本部搜查一课所属,特殊搜查系的加纳明彦,这是我的名片。”明王像一般的警察用双手把名片递给她,她战战兢兢地接过来揣进兜里,极力避开对方的眼神。
“这么害怕警察干嘛,难不成你做过什么亏心事?不过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从小应该都是乖孩子,做不出来什么大事吧。”托雷基亚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发誓最近绝对没做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我还不想死在监狱里。”她在心里吐槽道,“我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
幸好她发现了只要握住托雷基亚之眼,就能用意念和托雷基亚交流,否则她自言自语的样子一定会被怀疑得了精神分裂。
“星野小姐,感谢你在经历如此悲痛后接受这次会面,本次并不是什么正式的问话,只是想同你聊下你的养母月渡小姐。我对于小姑娘你的遭遇感到非常遗憾,希望您节哀顺变。”加纳低头向她表示歉意,“小姑娘,你确定我们在事故现场谈话不会令你觉得不舒服吗?我不太赞成让当事人重温事故经历这种做法,可能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如果你觉得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可以随时停止。”
“没关系的,请不要太在意我,本来就是我提议来这里的。而且还要您请我喝咖啡,让您破费了。”
她原本只是开玩笑地提了一嘴,没想到加纳真的会请客,反而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有这家连锁店的积点卡,再攒几杯就可以换那个…那个兔子玩偶了。”加纳指了指柜台上那个看起来软乎乎的毛绒玩具,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张积点卡,从点数不难看出他是个常客。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当然,是我女儿想要,我对玩偶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她支支吾吾地开口:“事先声明我和月渡老师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自从我考上大学搬去东京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也没联系过。直到最近我被诊断出了……一些比较难以治疗的疾病。”
她无法在加纳面前坦率说出自己病情,胸口隐约传来一阵闷痛感,就像是在提醒她,无论怎么忽视,怎么否认,这些病灶都在,它们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她随着托雷基亚的消失而重新死亡。明明昨日她还能用轻快的语调和初次见面的托雷基亚谈起这事,为什么呢?
“啊抱歉,又让你提起难过的事情了,我女儿之前也得过几次病,作为父亲我没能一直陪在她身边,所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一想到她生病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心疼,小姑娘你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面前的警官又露出了为她感到悲伤的表情,还试图安慰她,但她面对加纳的好意手足无措。回想起那个夕阳下的幽蓝魅影,她忽然理解了原因
——她同样没把托雷基亚看作和自己相等的存在,就像托雷基亚毫不在意她一样,她也不会把托雷基亚当作会为此表示悲伤关切的人类。恶魔不会像面前的警官一样顾及他人的感受,也不会仔细斟酌语言避免伤害到对方。难怪他能毫不在乎地扭曲他人的人生,并且以此为乐。
所以她才能毫无避忌地坦白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托雷基亚的反应吗?
“……然后老师找到了逃回老家自暴自弃的我,劝我继续接受治疗。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只有这些了。”她继续说道,“现在该轮到加纳先生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们查清楚事故原因了吗?”
加纳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边托起下巴,似乎在仔细斟酌语言:“我们能确认的事实是,肇事司机在酒后驾车超速行驶冲向这个街角,期间没有减速。从监控录像来看,司机一开始的朝向应该就是月渡小姐所在的位置,但是他撞到路边灯柱后轨迹发生了偏移,向着另一受害者——也就是小姑娘你冲了过去。虽然月渡小姐尝试把你推开,但没能成功。
“关于肇事司机是否存在主观恶意仍有争论,他脑出血严重,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可能也撑不了几天了。这种状态下也无法进行问话,我们暂时没办法完全确定事故性质。”
“是吗,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冲着老师去的?”
“暂时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啊。”加纳叹了口气。
“那么加纳先生你呢?你不是交通科的吧?为什么你在调查老师的事情?”她直视着加纳问道,这次她没有试图回避加纳的审视。
加纳将双手放在桌子上,俯身与她双目相对:“石滨市连续失踪事件,只要有关注新闻的市民应该或多或少都知道。
“我曾经怀疑月渡绊里小姐和这一系列事件有关。很多位失踪者在行踪不明前都与她接触过,已经到了无法视作偶然的程度。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古生物学者本应该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其中几位。”
失踪事件?虽然她有从早间新闻了解石滨市上半年异常的失踪率和犯罪率,但她完全没想到老师会和这个扯上关系。
见她一脸不安的样子,加纳赶忙举起手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要把月渡小姐当作嫌疑犯,只是……说来很惭愧,我们完全找不到失踪事件人员之间的共通点,失踪人员的年龄、性别、收入水平完全没有规律性,唯一比较一致的描述只有失踪前夕会出现精神异常症状,例如暴躁、攻击性加强、幻听和幻觉等。”
然后他又叹了口气,用手扶住额头,苦恼地把声音挤出来:“这样根本无法证实不同失踪事件之间的关联,但是失踪率的异常确实存在,如果无法拿出值得信服的理由,搜查就不能继续。所以当我发现月渡小姐这一线索后欣喜若狂,但没想到在我找她问话前就出了这样的事故……线索又断了。”
“……对不起,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关系并没有那么好。月渡老师的个人生活我其实完全不清楚,除了需要有人陪同的检查我会尽量避免和她见面。老师几天前突然约我出来,所以我昨天才会来这里。”
她拿起桌上的咖啡猛吸一口,焦糖布丁和全糖拿铁的组合甜上加甜,嘴巴里像是被糖分糊住了一样,过多的甜味堵在喉咙眼,令她难以呼吸。如果不是托雷基亚在她脑子里唠唠叨叨,她绝对不会点这种饮料。
虽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托雷基亚也能尝到味道,但既然托雷基亚能看见她看到的东西,说明他们的感官在一定程度上是联系在一起的。
“你清楚她约你见面的原因吗?”
“大概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吧,虽然我并不想要她陪我一起过。”她的表情因为那杯过甜的饮料皱在一起。
人生最后的生日,她既不想和以前的朋友们一起大肆庆祝,也不想一个人待着,老师大概是知道她矛盾的想法才想约她出来谈话。
“那还真是……让人难过,我相信即使月渡小姐不在了,她也会天上看着小姑娘你,陪你过完生日的。”加纳在笔记本上做完记录,抬头看着她,真诚地说:“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虽然因为工作原因我办法一直陪着她,但我相信没有父母会想留女儿一个人过生日。”
她无法对加纳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用要将指甲嵌进去的力度握紧拳头。
“啊……我好像又说了多余的话。冒昧问一下,小姑娘被收养的日期是大约十年前,难道是因为那个……”加纳苦恼地挠着头上本就稀薄的头发,思考如何拐着弯说出那个事情。
为了拯救加纳的头顶,她主动替加纳补全了话语:“是的,因为十年前的博物馆袭击事件,我的父母都不在了……这个话题还请不要继续了。”
石滨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会从父母嘴里听到过的,令人忧郁的十年前十三号星期五,石滨市引以为豪的古生物博物馆在特别纪念展览日遭遇了毁灭性的恐怖袭击,全馆倒塌,大量珍贵的展品损毁遗失,失踪者、死伤者无数。不,不如说大家都死了——除了包括夕明在内的,留在儿童室的那些孩子们。
那一天,冲天的火光和巨大的爆炸声在石滨市所有居民的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那场惨剧扭曲了无数人的命运,那场大火至今还在幸存者的心中燃烧。
那一天,远处传来了如鲸鱼之歌般深邃,如飞鸟啼鸣般婉转的声音。火焰做成的无名花朵盛开在空中,散开又重新聚拢;无数扭曲的人体倒吊在玻璃展柜里,随着陌生的旋律不断舞动。年幼的她在坍塌的走廊中奔跑着,与骨骼标本的游行队伍逆向而行,向着那箱庭外的异界之声——
“哦?你想起来了什么,对吧。是和这个世界的屏障相关的吗?还是和你梦中出现的声音有关?不管是什么都非常令我感兴趣。”脑海中的恶魔在笑。
屏障?声音?在说什么——
胃部像是有海怪在翻涌,强烈的不适感从身体的中央不断冲击咽喉,像是在排斥刚刚喝下的液体。她觉得世界都在旋转,眼睛跟不上旋转的速度。趁意识还没有跟着一起旋转,她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跑向卫生间,扒住马桶边缘,一口气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即使这样还不够,一直到胃里一点东西都不剩,只能吐出苦涩又烧灼的酸水,她才终于能够停下来,靠在墙上不断喘气。
“啊~啊,时隔许久品尝到的地球饮品,全被你吐出来了呢,真可惜。”托雷基亚幸灾乐祸地说,“你的人生已经够苦了,却连这么一小杯液态的幸福感都接受不了,可怜的孩子。”
“少在那里假惺惺可怜我了,明明是你非要点的吧!什么液态的幸福感啊,分明只是液态的焦糖布丁罢了,我现在的胃根本承受不了这种东西。”她用袖子抹了下嘴,愤怒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那是蓝色的恶魔。
“比起喝下去的东西,那个男人的好意更令你难以承受吧?承认吧,不了解你的人擅自做出的关怀只会令你恶心。不管吃下多么美味的食物都会被你吐出来,不管多么甜美的事物都会被你的生命排斥,你的能抵达的最终只有虚无的死亡而已。”
镜子里的恶魔如是说。
“没有意义的尝试,没有意义的生命,既然如此,你,或者说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苟活于世的呢?”
“……别误会了,虽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加纳先生的善意,但是我觉得他是个笨拙的好人!听了我的事情,那样温柔的人为了不伤害我肯定会改变态度吧,这一点错都没有,总比你这样只会对人冷嘲热讽、往伤口上撒盐的家伙好!”
不正常的是她自己,一事无成的她无法接受那份温柔。
她继续冲着镜子里有着猩红双眸的蓝色恶魔抗议道:“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甜的饮料,简直就是糖尿病前期体验的直达车,根本尝不到咖啡的味道,但哪怕我之后把它们全吐了出来,这也是我珍贵的体验,轮不到你来否定吧!”
唯有最后那个问题——存活的意义,现在的她还无法回答。
她离开镜面缓缓向后面的墙壁靠去,痛苦地抱着脑袋:“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什么都没做到的我还活着,明明爸爸妈妈和老师活下来能做的事情比我多得多,为什么我身边的人大家都死了啊!”
“我怎么可能知道。无关光明或黑暗,人类的存在方式就是混沌,我寻找的答案明明就在你们之中,而人类自己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呢。”托雷基亚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点了点镜面,就像要穿过镜面一般,“你就继续这样挣扎下去吧,比起那种毫无迷惘的无聊家伙,我更喜欢看你这样矛盾又弱小的人不断苦恼的样子。
“呵,‘关系不好’,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就是这一切谜团的中心吧?”
托雷基亚用手指着她,留下这句话后就沉默了下来,镜面后的景象又变回了她原本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已经感受不到刚才那种奇怪的不适感了。她看着镜子中自己凌乱的头发和因为呕吐发红的嘴角,象征性地洗了把脸,顺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附近流浪猫看了都会哈气的鬼脸(原本想竖中指,但她不确定托雷基亚是否懂得这个动作的侮辱性含义)。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重新面对加纳的准备。说老实话,和托雷基亚的相处比起普通人来说会让她觉得更轻松些,她不需要顾虑一个作恶多端、平等地瞧不起每个人类的恶魔,说起话来反而会容易许多。
“对不起,我想尝试一下自己不太擅长的品类,看来失败了,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甜了。”她努力装作没发生什么的样子向加纳表示歉意,看见边上店主沮丧的神情赶忙补充道:“但是里面的布丁很好吃!我很喜欢!”
“不,小姑娘你不用跟我道歉的吧?这个我之前也喝过,胰岛素都举双手投降了呢,你说是吧店主?”加纳边说着边递给她一张手帕让她擦脸,手帕上面也有着兔子的和风花纹。
“而且啊小姑娘,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大叔对年轻人的说教,现如今应该已经不流行了,但是我觉得尝试新事物不存在什么失败。”加纳微笑着说,脸上的皱纹也一同舒展开来,“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很重要,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不擅长什么也很重要。你尝试了没喝过的饮料,知道了自己不喜欢这种口味,这就足够了。”
“谢谢……我觉得您说得很对。啊,手帕我之后洗干净会还给您的。”
“没关系,送给小姑娘你了!我还有十条一样的。”加纳挥了挥手,“再说了,这么甜的东西只有急需补充糖分对抗人生的空虚家伙才能喝的下去吧,小姑娘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呵——”她似乎听到托雷基亚从鼻子里挤出一句不屑的嘲笑声,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无视掉。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抱歉啊,让你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加纳低头看了看表,“如果之后查到了什么我会再联系你的,账已经结过了,小姑娘你之后随意就好。”
加纳不笑的时候又会变回那张明王像一样的脸,但是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令她畏惧了。外表吓人却喜欢兔子的反差萌大叔单手插着西服口袋,另一只手推开店门,留下一串风铃的声音就驮着背潇洒地走了。
夕明走到柜台前,小心翼翼地跟店主打招呼:“您好,请给我一杯美式,我保证这次不会吐出来。”
不会在您的店里吐出来,她在心中补上这句。
“还有,这家店门口有监控录像的吧?可以让我看一眼吗?我姑且也算是昨天事故的当事人……”虽然她很想直接问加纳先生要,但他毕竟不是直接负责事故调查的人,能告诉她录像的内容已经很令人感激了。
“抱歉啊,录像已经全被警察拿走了,如果没有事件性的话估计很快就会还回来的吧,到时候我可以发给你一份。”店主一脸歉意地答道,“啊,如果是关于昨天那位女士的话,有一件事我刚刚想起来,麻烦你之后也告诉一下那位警察先生吧。”
“是什么事?请告诉我!”她急切地拍了一下吧台的桌子。店主被她吓了一跳,举起双手挡在眼前。
“虽然最后只有您和她两个人来,但那位女士订的是三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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