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会去往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星野夕明会这样回答。
我会下地狱的吧,希望你可以去天国——老师曾笑着回答她。
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是一片混沌——托雷基亚在记忆中这样说过。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再见到老师了。她抱着装有老师骨灰盒的双肩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着远处火葬场的黑烟。
从名为子宫的箱子出生,结束于名为骨灰盒或棺材的箱子,这就是月渡绊里的人生,也是大多数人类的一生。存放在骨灰盒中的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师了,只是约重1.8kg的无机物罢了。在她和托雷基亚的时间也结束时,她会变成什么样呢?老师的骨灰该怎么办呢?
“托雷基亚,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后能留下什么?”她轻声向脑子里的同居人搭话。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哦,当时对现世已无兴趣的我将托雷基亚之眼传送走,希望有人能拾起我的意志。”
“结果被我这种苟延残喘的人捡到了?”
“别太瞧得起自己了,我很确定托雷基亚之眼没有被送到这个世界。”他不屑地说,“我的意识应该已经彻底消散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被屏障包围的地球也是我好奇的事情。”
她注意到了那个词语,若有所思地低语:“屏障?屏障……”
“你们人类应该看不见吧,在月球轨道的外侧存在一个屏障,隔绝了这个星球和外宇宙的。我很在意你早上说的从没见过任何怪兽这件事,于是尝试观测了一下。”
“观……观测?用什么观测?”
“靠眼睛看啊,你们人类的视觉能力太差了而已。”宇宙人轻描淡写地回答道,“那么你呢?星野夕明,你想要留下什么?”
如果是昨天以前的她,大概什么也说不上来。自从被医生判了死刑,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逃避着,甚至打算独自一人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但是老师还是找到了她,虽然那时她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在她因为疼痛彻夜难眠的某个月夜,老师拉着她的手这样说过:
“夕明,你的痛苦你的感受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没人能完全理解,但是你不用独自面对它们,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像你也一直陪着我一样。”
老师是个大骗子,最后不还是留下了她一个人嘛。既然月渡老师没有遵守约定,那么她也没必要按照那条信息里写的去做,她要找到老师被害的真相。
她抬起头来,自从生病后第一次露出坚定的眼神,目视着前方宣告道:“虽然老师说过不要追究她的死因,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老师会留下那条信息,为什么那辆卡车会冲着老师来,老师约见的第三个人又是谁……即使真相对死者来说毫无意义,不解开心中的疑问我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明白真相后你又打算做什么呢?我推荐复仇哦,以憎恶的火焰燃烧自己和仇人的一切,多么有生命力又充满毁灭的生活方式!这个世界也有类似哈姆雷特的复仇剧吧?我尤其喜欢在大仇得报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那份虚无感。如果你打算向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复仇,我会提供助力并且好好欣赏你走向破灭的过程的。”托雷基亚用舞台剧演员一样的高亢语调发表对复仇的看法。
她听罢只是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抱紧了骨灰盒:“我个人认为复仇是很没意思的事情,就像你说的,在完成复仇后除了虚无感什么都得不到。我只是想知道老师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给即将死去的自己一个交待。”
其实她很喜欢《哈姆雷特》沉重又悲伤的尾声,但她更喜欢像《基督山伯爵》那样的美好结尾——复仇者决定珍惜他所爱之人,放下仇恨迈向新的人生。虽然她深知,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那样美好的结局,现实总是那样残酷又无奈。看来不只是对食物的喜好,她和托雷基亚在虚构作品上的喜好也相差甚远。
“呵,那么你就尽情在无聊的事情上挥霍时间吧。你和我余下的时间都不多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将它们用在更大的谜团上。”
托雷基亚嘲笑道,然后语调一转,用像是威胁又像是要戳穿她一样的语气说:“即使你再怎么否认,你对养母的死充满了悲伤,其中却鲜有对夺走她生命之人的愤怒和憎恨,一般来说人类对待这种事情总是多种态度混合的。嘛,我在那几个经常阻碍我的人类身上见到过很多次这样模糊不清又复杂的情感,也有可能是你过于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不过,关于和月渡绊里的关系,你还瞒了我不少事情,对吧?”
“在隐瞒方面彼此彼此吧?我才不想把个人**透露给告诉会擅自看别人记忆的家伙。”她不满地回敬。
如果托雷基亚没有做出私自翻阅夕明记忆的行为,等他们稍微熟悉一些,她说不定自然就会吐露自己的过去。但是经历如此糟糕的互犯**事件后,她只觉得托雷基亚的态度令人火大,好像自己主动告诉对方就是认输了一样。
六月的街道闷热又潮湿,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气的熏染下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昨日的水洼已经蒸发殆尽,只剩下空气中上升的湿度来证明它们的存在。还没有到蝉鸣的季节,耳边传来的只有街道旁店家的风铃声和远处“咔嗒咔嗒”的电车声。
伴随着电车的声音,她又穿过一个桥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医院。虽然知道同时身为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的她不该这样做,但她无论如何都想和夺走老师性命的司机见上一面,哪怕只是在重症监护室外看他一眼也好。她想知道对自己和老师犯下罪过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否则她怨恨的对象就永远是一个代表司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类。
她离得很远就看见走廊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是上午刚见过的加纳先生,在和陌生的高个子中年女性争执。
那名女性留着短发,身穿职业套装,看起来非常精明干练,抱着双臂怒瞪着加纳吼道:“说多少次了,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不可能随便放一个陌生人进家门的吧?肯定是隔壁家那个囤积垃圾的老头又在没事找事了,要不是我投诉他让他清理了一部分,附近的乌鸦都要把那老头的房间当神社朝圣了,比对便利店的垃圾桶还虔诚呢!还是说楼上让狗到处乱拉的太太?她的脑子和狗的排泄物一样从不留在该在的地方!我才不害怕和他们对着干呢,反正迟早我们母女会从那个破烂街区搬去更好的地段,我早就想和他们说再见了!”
如果是普通人,面对这样的怒吼脑内应该会自动浮现出学生时代最可怕的老师的面孔,然后因为心理阴影产生怯意。但是加纳并不普通,明王像一样的警官用同样恐怖的脸直面那名女性的威压说:“我也说了很多次了,有证人能证明月渡小姐曾经拜访并进入过三井女士您家,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回想一下。如果是毫无关系的人,您丈夫,失礼了,前夫为何会驾车冲向月渡小姐呢?”
三井女士皱着眉头回答道:“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他的脑子早就被酒精泡烂了!再说了,都离婚了我还要帮他来处理这份烂摊子,他不觉得让玲奈害臊吗!原本就因为他沉迷于奇怪的宗教,让玲奈在学校受了很多委屈……”
她注意到,有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躲在三井女士高大的影子里,像是隐匿身形的熊科幼崽一样,被暴怒的母亲护在身后。想必她就是“玲奈”了,从对话的内容来看,玲奈大概是这对离婚夫妇的女儿。
“说什么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突破障壁必须的牺牲’,家里的钱全让他扔给那个可疑的宗教了。你们警察既然一直对那个教团不管不问,事到如今假惺惺地来为难我们母女做什么?”三井女士越来越激动,丝毫不给加纳任何辩解与发言的机会,“我会给玲奈幸福的未来,如果他的存在只能让我们母女受苦的话,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制止:“对不起,我知道别人的家事我不方便插嘴,但是这里是医院,还请您注意下场合,在这里大声喧哗会影响到其他病人和家属的。”
夕明看向躲在三井女士身后的玲奈,小姑娘明显被刚才的对话吓到了,双手拉着母亲的包,连头上弯弯绕绕的小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生气地看着两个没做好榜样的大人:“而且你们吓到这孩子了!请不要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口不择言,你们没发现她一直害怕地发抖吗!”
被她数落了一通的两人面面相觑,想到刚才的场景,一时陷入沉默。
加纳有些尴尬地向她打招呼,从警察的角度看,事故调查完成前让受害者与肇事者家属见面实在不太妥当:“哎呀……又见面了,小姑娘。我来介绍一下,三井女士,这位是昨天那起事故的受害者,也是月渡小姐的家属星野小姐;星野小姐,这位是三井女士,是——”
“——是昨天那起事故中司机的前妻。”三井女士抢答道,然后用柔和的语气轻声安抚身后的小女孩:“玲奈乖,我和这个叔叔还有大姐姐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去别的地方等妈妈,好不好?”
如果说三井女士之前和加纳的对话像是台风过境,那么她对女儿的态度就像是和煦的微风。
但是玲奈并没有对这番话作出反应,她只是一脸惊恐地盯着星野夕明的脸,露出像是被食肉动物逼到绝路的小鹿一样绝望的神情。在被母亲轻轻推了一把后她才回过神来,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夕明看着玲奈的背影小声嘟囔:“加纳先生的脸有那么可怕吗……”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已经忘记自己早上也被门禁系统上加纳的脸吓了个够呛。
“不,她明显是看到你才落荒而逃的,就像人类看到了达达星人一样。”托雷基亚否定道。
“虽然不知道达达星人是什么但我知道你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她恼怒地握住托雷基亚之眼。
三井目送玲奈消失在走廊尽头,回头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是里面那个马上要死了的男人的前妻,正好警察也在这里,我们来协商一下吧。虽说我并没有替他承担责任的义务,但是我愿意在个人能力范围内进行赔偿,你需要多少呢?”
她摇了摇头:“我个人并不需要金钱上的赔偿,哪怕需要也不应该向您,而是向司机本人索要。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对石滨市阳光孤儿院进行捐赠,金钱或者物质都可以,那里的某些娱乐设施已经用了很多年,孩子们估计早就想要新的滑梯了。”
阳光孤儿院是她失去父母后短暂待过的地方,直到现在,那段温暖的回忆也是她最为珍贵的宝物。比起给时日无多的她赔偿金,直接打给孤儿院会更有意义一些。
出乎她的意料,三井女士的态度非常友好,她之前都准备好拿出与熊搏斗的意志和三井交谈。看来只要不牵扯到前夫,她就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社会人士。
三井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夕明:“你……确定吗?虽然你已经快要成年了,但是有这样一笔钱对你的将来绝对没有什么坏处,那个人……我的前夫或许就会这样直接走掉,而且据我所知他在离开我后一直生活拮据,你可能根本没办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赔偿啊。”
“……有些话不是我的立场可以说的,但是小姑娘,你还是之后回去仔细想想吧。”旁边一直沉默观望的加纳也忍不住开口劝说她。
结果连续拉扯了好几个回合,她和三井还是没能说服对方,这场太极以三井强硬地把电话号码输进她的手机结束,结果到最后加纳还是没能允许她见那位司机。与三井告别后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刚刚就像和熊进行了一场摔跤比赛一样脱力。
“让我猜猜看,你不愿意收赔偿金,是因为你已经没有未来了吧?估计你原本就打算死后将财产捐赠给那里,直接捐给那家孤儿院还可以少一环节。”
除她以外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又是黄昏,宛如平静的湖面被扰动一般,托雷基亚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缓缓显现,肩甲上的利刺反射着橙红色的光芒。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像是在指挥乐曲一样来回挥动,最后指向端坐在沙发上的星野夕明:“还是说你只是在可怜那对母女?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前者,把所有可能性列出来根本不能叫猜吧。”她看着托雷基亚的眼睛平静地回答,“如果说同情是高高在上之人对弱者自作主张的口头关心,那么真是最廉价又没有必要的东西,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们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反正金钱也没办法带进骨灰盒里。”她抚摸着安放于茶几上的白色盒子,轻声说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她仔细打量着托雷基亚,像是要趁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番。恶魔深蓝色的面甲在光线下呈现出液态金属一样的质感,流线形的纹路又增加了一丝轻盈,她忽然有一种想要上手摸摸的冲动。对方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有些不满地瞪过来,但是什么也没说。
“让我摸摸面甲吧”这种话打死她也不可能主动说出口,于是她清咳一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咳,你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呢,也是短暂显现出了实体,是因为黄昏的缘故吗?黄昏也有‘逢魔时’的说法,意为‘遭遇妖魔的时刻’。古时的人们认为在这个时候单独走在路上会被妖怪迷惑,甚至失去灵魂。”
托雷基亚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的猜想:“嗯……还算有趣的说法,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时刻的存在确实比较稳定。为什么呢?是因为你或者你们人类这样认为吗?你们认为黄昏时可以遇见妖魔,所以我才能在这个时刻显现出身影……我知道有一种怪兽,可以做到这种类似实现愿望的四次元现象。”
“什么怪兽?”她有些好奇。
托雷基亚沉默了一瞬,又否定了之前的话:“算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如果真的是那个怪兽,这个世界的时空不可能这么稳定,只会比现在更混乱。”
随着太阳沉入地面,模糊日夜界限的时刻结束,蓝色的恶魔也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于阴影之中。房间里又只剩下夕明一人,冰箱的嗡嗡声令隐匿的孤独感升腾而起,没过了她的口鼻。
她像是要从令人窒息的水面抬头换气一般开口:“话说晚饭要怎么办?讨厌便利店的话,麦·劳、肯·基和汉·王,托雷基亚你更喜欢哪个?”
“哪个不都是快餐吗,让你编写美食指南的话上面肯定只有各种快餐店的外卖热线吧,真是没救了!”
“原来你是堂食派吗,那就萨·亚吧,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她拍了一下手,忽然想起了在医院看到的小女孩,“也不知道玲奈小妹妹之后怎么样了,希望她跑出去后没遇到什么事。”
“结果还是快餐,虽然姑且要比前几种好一点。比起别人的事多担心一下自己的饮食吧你这个臭老好人!死前最后一个月就不能吃点别的吗。”
努力无视托雷基亚忍无可忍的抱怨,她哼着电视广告里的麦?劳宣传曲,出门前往不远处那家和风意式连锁快餐店。
很不幸,星野夕明总是在不好的事情上一语成谶。直到第二天傍晚,惊慌失措的三井女士打来电话,她才知道玲奈当晚没有回家。
三井玲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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