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出嫁,如同移开了压在顾一野心口最后一块巨石。那份源于牺牲与责任的沉重枷锁卸下后,他并未感到预想中的全然轻松,反而像是习惯了负重前行的人突然卸下重担,脚步有些虚浮,需要重新寻找平衡。他将这份骤然多出来的“轻”,尽数投入到了更深、更远的工作思考中。
他开始系统性地梳理自己多年来的理论研究和实践观察,着手撰写一系列关于未来战争形态、军队编制体制革新以及联合作战指挥体系构建的文章。这些文章观点犀利,逻辑严密,既有理论高度,又紧密结合部队实际,陆续在军内核心刊物上发表后,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颗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欣赏者赞其目光深远,敢为人先;质疑者则认为其过于理想化,脱离现实。
顾一野对此不置可否。他清楚,任何超越时代的见解,在最初都难免被视为异端。他只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对着满桌的资料和闪烁的电脑屏幕,更加沉默地耕耘。偶尔,他会停下笔,拿起那个被摩挲得边角光滑的绿色烟盒,里面早已没有了烟,只有那张泛黄的纸条,成了他思绪飘向远方时的唯一慰藉。
他知道,高梁那边定然也不轻松。虽然那家伙在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语焉不详地提一句“小麻烦”,但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股被压抑着的烦躁和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无法亲身前往为他遮风挡雨,只能用这种方式,在思想的战场上,为他们共同坚信的道路,先行探路,披荆斩棘。
而高梁,在经历了审计风波和流言困扰后,确实变得更加内敛和务实。他将顾一野信中“稍敛锋芒,多结善缘”的提醒记在心里,虽然做起来依旧有些生硬,但效果已然显现。团里的氛围更加团结,外部环境也改善了许多。他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夯实团队基础和解决具体问题上,带着全团官兵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大事故,将高梁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次跨区机动演习中,高梁团下属的一个装甲营,在夜间通过一段复杂山地路段时,一辆坦克因机械故障突发刹车失灵,失控侧滑,险些冲下悬崖。虽经驾驶员拼死操控,最终卡在了悬崖边缘,避免了车毁人亡的惨剧,但一名坦克兵在紧急跳车时摔成重伤,坦克本身也受损严重。
事故发生的瞬间,高梁正在团指挥所协调全局。消息传来,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他几乎是吼着下达了抢救伤员和装备的命令,然后亲自带着救援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事故现场。
看着那辆半个车身悬在崖外、摇摇欲坠的坦克,和地上那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高梁的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挥若定,组织人员稳固坦克,抢救装备,安抚受惊的士兵。直到重伤员被直升机紧急送走后,他才独自一人走到远离人群的崖边,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山谷,点着了一根烟,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普通的训练事故。在军队改革深化、安全稳定被提到前所未有高度的当下,这样一起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的事故,足以毁掉一个指挥员的前程,甚至他整个团队多年来的努力和荣誉。
调查组很快进驻。各种质疑、问责、检讨接踵而至。之前那些关于高梁“作风粗放”、“管理不严”的流言蜚语,再次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将此事与他之前的“激进”改革联系起来,暗指他为了追求成绩,忽视了安全底线。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高梁肩上。他几天几夜未曾合眼,配合调查,安抚部队,处理善后,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血丝。但他没有倒下,也没有推卸责任。在事故分析会上,他顶着各方压力,坦然承认了自己在安全风险评估和细节管控上存在的疏漏,承担了作为主官应有的领导责任。
他没有在给顾一野的信中提及此事半个字。他知道,顾一野身处军区,消息定然比他灵通。他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卷入这摊浑水。
顾一野确实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是通过内部的情况通报,冷冰冰的文字,陈述着事故经过和初步伤亡情况。他看到“高梁团”那几个字时,握着通报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他立刻试图联系高梁,电话打到团部,接电话的却是参谋长,语气沉重地告知高团长正在配合调查,不便接听。顾一野没有多问,挂了电话,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心。他能想象高梁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那家伙看似强硬,实则内心比谁都看重责任和荣誉,将团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次事故,无异于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
顾一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动笔写信。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需要做的,是更有力量的事情。
他动用了自己这些年在军区积累的所有人脉和信誉,不是去为高梁开脱,而是以极其客观、严谨的态度,向有关领导和部门,阐述了高梁团在军事训练改革中取得的实质性突破和其团队一贯的过硬作风。他着重分析了此类复杂装备在极限条件下可能存在的技术风险和普适性管理难题,将问题的焦点,从个人责任的追究,引向了更深层次的装备保障和安全管理体系完善的探讨。
他的发言,基于事实,立足全局,不带任何个人感**彩,却以其一贯的权威性和说服力,悄然影响着调查的走向和上层对此次事件的定性。他没有提及高梁的名字,但每一个了解情况的人都清楚,他是在用自己的声誉和前途,为高梁,也为他们共同坚信的改革路径,做无声的背书。
这些背后的斡旋与努力,高梁起初并不知晓。他只是在焦头烂额中,隐约感觉到调查的风向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关注的焦点不再仅仅局限于他个人的领导责任,而是更多地转向了装备维护、技术规程等系统性问题上。
直到事故处理接近尾声,初步结论形成,认定事故主要原因是装备突发性机械故障,指挥员负有一定的安全管理责任,但并非主要责任,且事后处置得当,避免了更大损失。这个结论,虽然依旧让高梁背了一个处分,却远远好于他最坏的预期。
尘埃落定那天晚上,高梁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看着那份处分决定,心中百感交集。他拿起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顾一野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顾一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依旧是那般平静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高梁握着话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沙哑地挤出三个字:
“……过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顾一野一如既往平稳的声线:
“嗯。知道了。”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与事故相关的字眼。
但就在这短暂的沉默和这简单的回应中,高梁却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感受到了那股跨越山海、无声却磅礴的力量。他紧紧握着话筒,指节泛白,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他知道了。顾一野一定做了什么。
这场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各自的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他们一个在前方承受明枪暗箭,一个在后方运筹帷幄,化解危机。无需言谢,无需明言,他们早已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是这漫长军旅生涯中,唯一能托付生死与荣誉的——自己人。
无声处,惊雷滚过,涤荡阴霾,留下的,是更加澄澈的天空和更加坚定的前行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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