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片混沌里守了整整两天。
师傅静静躺着,没有醒来,也没有离去。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凝固又流淌,徒然消耗着我的力气。
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的硬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只剩下麻木的空壳。眼泪究竟落过多少次,早已数不清。
只记得那些鲜活的过往,在每一次仪器冰冷的滴答声里,逐渐褪色,变得遥远而僵硬,最终定格成一张张无法触碰的影像。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涌入,冲淡了病房里沉滞的阴霾。
我迟缓地转过头,视野有些模糊,但那个身影清晰无误。
迹部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眼底沉淀着浓重的暗青色,无声诉说着这几日的煎熬。或许是得了伯父的授意,保镖沉默地为他推开了门。
视线触及他脸庞的瞬间,那些被死死压抑在心口的悲伤,如同堤坝骤然崩塌,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
“迹部......”
巨大的痛苦攫住了我,喉咙哽住,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我几乎是跌撞着扑向他,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终于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迹部没有丝毫犹豫,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我倾倒的身体。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我完全纳入他的庇护之中,任由我伏在他怀里,肩膀因无声的啜泣而剧烈颤抖。
我死死咬住下唇,咸涩的液体滑入口中,只有泪水决堤般流淌,浸湿了他昂贵的西装前襟,却发不出一点悲声。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拥着我,下颌轻轻抵着我的发顶,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慰藉。
时间在悲恸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身后那台机器突然发出一阵异于平常的、略显急促的声响。
我猛地一震,从他怀里挣脱,仓惶转身扑向床边。
病床上,师傅的眼睫竟微微颤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缓缓地、费力地睁开了。
浑浊的视线在虚空中短暂游移,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平静得近乎洞悉一切,仿佛早已穿透了生死的帷幕。
我扑到床边,嘴唇翕动,想喊她,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
师傅看到了我。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然站在了时间的尽头。
她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却异常坚定地,握紧了我冰冷的手。她的掌心传来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目光落在我苍白、写满绝望悲伤的脸上,她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音节,带着她独有的、柔软的乡音:“囡…囡…”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叶,“师傅…” 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她吃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不舍的温柔。
“不哭…囡囡…不哭…” 她的声音低弱,却字字清晰。
“时间对谁…都公平…万物皆无不朽…” 她喘息了一下,积攒着力气,“既然都在…争命…我…争了…八十多年…够了…”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带着无尽的慈爱和释然。
“你长大了…我…放心了…”
巨大的不舍像巨石压在胸口,我除了紧紧回握她的手,任凭泪水冲刷脸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挽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师傅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我身后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上。
她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像是想起了某个遥远的叮嘱或期盼。她重新看向我,眼神带着询问,声音更轻,却执着地问:
“是…他了…吗?”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不明白这突兀的问句。
她又问了一遍,目光直直地看向迹部所在的方向,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确认:
“就…是他了…吗?”
那一刻,我骤然明白了。
一股酸楚又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我含着泪,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拉过迹部的手腕,将他拽到病床前,让我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哽咽着,声音嘶哑地对师傅说:“他…他叫迹部景吾…迹部景吾…”
“是他了。”
“就是他了......”
师傅的目光在我们紧紧相扣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一种最后的审视,又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她苍老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绽开了一个极浅淡、却又无比清晰的、放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盛满了她所有的牵挂和祝福。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迹部。迹部早已学会了许多中文,他听懂了我们对话的字句,但其中深藏的、属于我和师傅之间的密码,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
他只是沉默地、极其郑重地,在师傅的病床前半蹲下身姿,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齐,直视着她浑浊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用他带着明显异国腔调、却无比认真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师傅,我是迹部景吾。”
师傅看着他,又看看我们始终没有松开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然后,她的眼神从迹部年轻而郑重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回到我布满泪痕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无限的眷恋,有最后的嘱托。
最终,她的视线越过了我们,投向病房那扇小小的、透着外面天光的窗户,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仿佛在凝望某个不可触及的远方。
她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向往:
“囡囡啊…”
“师傅…要回家了…”
“回…云南…去了…”
云南的风,云南的雨,云南的故人和记忆,都在此刻浮漂旋转起来,将师傅软软包住,她陷在那个长久的回忆里,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
话音落下,那持续了两天的、规律的滴答声,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一道尖锐、冰冷、贯穿耳膜的长鸣——
“滴——————!”
那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视野里,师傅那只一直被我紧紧握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无声地、软软地垂落下去。
我死死盯着那只垂落的手,世界在尖锐的蜂鸣声中彻底崩塌。
所有强撑的堤坝彻底溃决,积蓄了两天、不,是积蓄了十年的依恋与不舍的悲恸,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我再也无法抑制,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整个人脱力地向前扑倒,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灵魂都哭喊出来。
一双坚实的手臂立刻从身后将我牢牢地、紧紧地、不容抗拒地拥住,支撑住我瘫软的身体。
迹部将我更深地搂进他宽阔的怀里,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隔绝这残酷的世界。
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发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和强忍的紧绷。他的眼眶通红,里面同样蓄满了沉重的湿意,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我,手臂收得那么紧,紧得发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去。
在那令人窒息的悲恸漩涡里,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他低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清晰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在我耳边,成为这破碎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我在。”
“小隐,我会一直在。”
伯父派来的人将师傅的身后事处理得极其妥帖,周全得让我这个唯一的亲属几乎无事可做。
我像个木偶,被牵引着在一张张或雪白或泛黄的纸张、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个又一个“龙隐”。
迹部始终站在我身侧,沉默地陪伴。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两个字上,一遍又一遍,深邃的蓝灰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恍然大悟,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终于明白,这才是烙印在我血脉里的、真正的名字。
我固执地要求亲自确认每一个细节,走完每一道流程,仿佛这是最后能为师傅做的、微不足道的事。
迹部没有劝阻,只是在我因疲惫而脚步虚浮时,无声地递上肩膀和支撑的手臂;在我盯着某个文件突然泪如泉涌时,将我揽入怀中,任由我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襟。
悲伤像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我常常在他的怀抱里哭到筋疲力尽地睡去,又在更深的悲恸中哭着醒来,仿佛要把此生积攒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
这段时间,迹部一直住在我家的别墅里。
龙氏的底蕴,以一种无声却磅礴的方式,彻底展现在他面前。雕梁画栋,古物生辉,沉静中自有威仪。
无需再多的调查,“龙氏”二字在商界政界的分量,他早已了然。
若说中国有真正的豪门巨族,龙氏便是那盘踞在顶端的、深不可测的存在。而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的九小姐——“龙隐”,亦是“雾山隐”。
身份的落差与现实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
当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骨灰坛最终被郑重地交到我手中时,我低头看着它。温润的瓷质触感冰凉。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剥离开所有仪式与悲恸,竟也如日出日落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我要送师傅回云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二哥立刻皱眉反对:“快春节了,家里难得团聚,年后……”
“让她去。” 伯父低沉的声音截断了二哥的话。
他坐在主位,目光扫过我怀中的骨灰坛,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是该回去。了却心愿。”
迹部没有任何犹豫:“我跟你一起。”
于是,我们踏上了漫长的归途。
从轰鸣的飞机到疾驰的高铁,再到颠簸摇晃的长途大巴,最后,甚至挤上了一辆沾满泥点、突突作响的农用拖拉机。
一路向南,道路越来越崎岖,空气却越来越清新湿润,带着山林特有的气息。
迹部坐在我对面的简易木条凳上,随着拖拉机剧烈的颠簸,身体微微紧绷,昂贵的风衣沾上了尘土。这位习惯了头等舱和顶级轿车的少爷,此刻身处的环境与他格格不入。
我看着他那张在尘灰中依然轮廓分明的侧脸,心底涌起一阵细微的酸楚和歉意。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我并没有预想中的不耐或嫌弃,反而看到了一种专注的平静,甚至一丝新奇。
“难得的体验,” 他迎着我的视线,嘴角竟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在拖拉机的轰鸣中依旧清晰,“还不错。”
终于,我们回到了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师傅魂牵梦萦的小村庄。
按照她的遗愿,我们将她安葬在故乡的山脚下。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新垒的坟茔背靠着苍翠的山峦。
我静静伫立,望着远处深山密林里那些盘根错节、相互缠绕、仿佛要纠缠到地老天荒的巨大藤蔓,它们沉默地覆盖着山体,如同某种亘古的执念。
山风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许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小时候,我其实很怕那些藤蔓,”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片深绿,“总觉得它们会像蛇一样缠上来,把人拖进深山里,再也出不来。”
迹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后来,是师傅带我进去的。她说,别怕,万物有灵,它们只是长得用力了些。”
我缓缓地开始讲述,那些尘封的、只属于我和师傅的记忆碎片,在故乡的风中一点点复苏。
父母的骤然离世,巨大的空洞;师傅枯瘦却温暖的手,如何牵着我离开冰冷的灵堂;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和院落,在陌生的环境里习武、读书,每一次搬家都像一次小小的流放……
那些孤独、坚韧、被细心守护的时光,那些早已融入骨血的过往,第一次,如此完整地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迹部始终沉默地听着。
他没有打断,没有追问,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指节微微用力,仿佛要通过这无声的联结,传递某种力量。
我们就这样,沿着村落里蜿蜒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慢慢地走着。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进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暮色里。
我的声音不高,混在归鸟的啼鸣和远处隐约的犬吠中,像是在对山诉说,又像是在对身边这个人,交付一份沉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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