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达伊。”
一个人类从圣水池子里爬出来,他浑身都湿透了,双眼禁闭,看起来十分痛苦,面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他扒着水池的边缘,用尽最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站起来。
莫达伊看见他,却是惶恐地退了一步,他急匆匆地赶在人类睁眼前,收起可怖的脑袋、蛇尾和双翼,勉强变回人类的模样。布利斯睁开眼,看见的是除了头发有些长,和平时无异的莫达伊。
莫达伊忙慌地伸出手把他拽了出来,有些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还好。”布利斯除了脸色有些白,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即便是浓度最高的圣水池,也无法洗去他身上的恶魔烙印。他灵魂深处的**与圣水对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属于阿斯蒙蒂斯的气息留住。
这对抗固然令布利斯十分痛苦,但也不困难,他甚至怀疑这洗涤灵魂的圣池掺了假,才会连人类的灵魂也洗不干净。
整个人从圣水池里捞出来以后,手腕上的印记依旧清晰可见,甚至都没褪色。
拉斐尔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有些错愕。
布利斯注意到自己所处的圣殿已经成了废墟,可见此处方才战况激烈。不过他没亲眼看见现场,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他并不乐观地认为是莫达伊,因为根据自家恶魔的叙述,他之前一直是被这两位追杀的份。
“你们也看到了,圣水都无法洗去我们的契约。”布利斯冷声道,“阿斯蒙蒂斯这段时间在凡间救过多少人类,你们去骨头区走一圈都知道,二位总不会是瞎子吧?”
莫达伊是第一次被人类这么强烈地肯定,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我们走吧。”布利斯拉着莫达伊,看两个天使没有阻拦的意思,快步往外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个天使看着他们,却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直到两人的身影从天堂消失,拉斐尔才张了张嘴,声音飘忽地说:“阿斯蒙蒂斯......走了?”
“嗯。”乌列尔的回答听起来也是恍惚的。
“他,就这么走了?不打了?”就这样乖乖被一个人类牵走了?没有再搞任何事?两个天使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发生了什么?”听到动静的米迦勒飞过来,有些震惊,“那个恶魔又来了?”
“呃,抱歉,我们会收拾好的。”拉斐尔尴尬地收起武器。
米迦勒却并不怎么在意这事,只是冷漠地挥了挥手:“这个不重要,父神找你们。”
从天堂离开后莫达伊异常缄默,布利斯以为他是为拉斐尔的行为恼怒,并没有多想。回到家后,布利斯立刻脱离莫达伊身边,走过去关上窗户,对莫达伊道:“你先出去,我换身衣服。”
他的衣服湿透了,贴合在皮肤上,让人很不舒服。
莫达伊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听见布利斯开口才后知后觉地回神,赶紧问:“拉斐尔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
“没什么,只是把我丢进池子里泡了个澡。”布利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莫达伊也没怀疑,毕竟他跳进圣水池里不仅一点事没有,还把圣水反向污染了。莫达伊并不知道普通人掉进圣池里会是什么状况,而布利斯的情况又和普通人不同。
圣水是天使们用于洗涤**的药水,这东西有个不大好的品德——欺软怕硬。
它可以清洗浮于灵魂表层的**,人类少有浓烈的**,可以被轻松洗涤;若碰上**浓厚的载体,例如恶魔,圣水不仅无法清洗灵魂,还会反被污染;而像布利斯这样**扎根在灵魂上,浓烈到能与圣水抗衡人类的实在少有,当**和圣水无法相互制服时,会在灵魂这片现场你来我往的争斗,所迸发的痛苦足以毁灭灵魂。
布利斯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毅力支撑到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莫达伊看到。
他不允许自己被契约的恶魔看到脆弱,这是属于一个无能的人类固执的自尊心。
莫达伊本是要出去的,但他看布利斯的嘴唇已经和脸一样白了,忍不住担心:“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吧。”
“不,不用。”布利斯语气强硬地拒绝,“你出去。”
布利斯很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命令莫达伊,莫达伊愣了愣。布利斯越这样,莫达伊越觉得他一定受了伤,越是不放心。
“我受伤都肯给你看,你让我看看怎么了?”莫达伊故意调侃了一句,好让人类放松下来,他走过去拉住布利斯的手用玩笑的语气不着痕迹地关心道,“难道你身上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布利斯突然猛地推开他,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这反应出乎莫达伊的意料,他僵着被甩开的手,错愕地看着布利斯。
呼吸也沉默下来,微妙的尴尬在封闭的房间里蔓延。
莫达伊再怎么后知后觉也发现问题了,他脸上的关切褪去,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你不给我看,为什么?”
布利斯不语。
莫达伊逼近,把他按在墙上,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脱过衣服,主人。”
布利斯的呼吸变得沉重,却依然没有说话。直到莫达伊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领子要扒衣服,布利斯突然握住恶魔的手腕,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推得莫达伊踉跄了一下。他看着莫达伊,面色灰白,眼睛却很亮:“你想看?”
“我必须看。”莫达伊态度坚定地说。
布利斯嗤了一声,突然笑了。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恶魔,后背靠着墙,以一个懒洋洋的姿势,站在离莫达伊一米远的位置,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莫达伊察觉到了异样,没再上去,目光跟着他的手指。
布利斯的手仿佛只是骨头上裹了一层皮,薄的很,连掌心也不厚重。莫达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见它十分迅速地把扣子全部解开,没有任何欲拒还迎的暧昧拉扯,就像在对自己开膛破肚。
布利斯扯开衣摆,腹部有一道从肋骨斜下的伤疤十分明显,莫达伊一愣,缓缓地将手指落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
他想隐藏的就是这个吗?莫达伊忍不住想,是不是我之前对他手臂上那道疤的态度令他不安了?有什么好不安的,我又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那道疤我不也没逼他去掉吗?
他越想越有种自己被误会了的委屈,瘪嘴道:“就这个也值得你费劲心力的掩藏吗?”
“不,”布利斯却说,“不只是这个。”
他转过身,撤掉衣服,莫达伊呼吸一顿。
只见布利斯的后背上,交错纵横着数十条疤痕,最长的一条从肩胛骨延展到后腰,几乎要将他的后背劈开。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能留下这么重的伤?莫达伊心口莫名发疼,五脏六腑怒火丛生,恨不得把那些伤害他的人抓出来碾死。
布利斯转回来,看见莫达伊肉眼可见的愤怒,只觉得意料之中,呵了一声笑道:“真是抱歉,你被骗了,费劲心力契约的躯体是一副这样的……垃圾。”
莫达伊心底的火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浇成了死炭,心口至指尖皆冷到发麻。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他签订契约明明是……好吧,确实是因为我想要这副躯体。
布利斯说的没错,莫达伊为一副能做成玩偶的完美躯壳而来,如今发现这副躯壳是布满疤痕的残次品,本就该愤怒异常,气起来杀了布利斯都不足为惜。
可是,可是……
他是愤怒没错,可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玩具”不完美,也不是因为布利斯骗了他……
可怎么会不是呢?
莫达伊慌乱了,他发现自己的目的已与原来不同,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溺进布利斯给他构建的生活里。在这里,他有工作,有朋友,有家……还有布利斯。
他一直以为自己冷静清醒,对这场契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随时可以结束游戏,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可如今他恍然惊觉,“毫不留恋”竟然这样困难,想一想都令他痛苦。
他就像被温水煮着的青蛙,如今明明已经发现自己泡在锅里,水温渐起,他却仍不愿意跳出去。
不行,这样不行!
莫达伊捏住拳头,神情骤然变得狠厉。他突然往前一冲,出手掐住布利斯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五指用力。心口的印记发出滚烫的警告,顺着血管奔波到每一个器官,只要莫达伊再用一丝力气,他的主人就会死在这里,然后契约的反噬会将莫达伊的躯壳焚毁。
但莫达伊不在乎。只要他死了,只要布利斯死了,他就能轻而易举地从这难以摆脱的温柔陷阱里脱身而出,他不会因任何人而失控,他会回到地狱,继续当他的魔王。
原来濒死还有这种感觉。
布利斯逐渐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却没有惊慌,甚至面带微笑,他感觉到卡住自己呼吸的那只手在发抖。为什么要发抖呢?为什么还在犹豫呢?
布利斯在濒死的边缘感受到愉悦和兴奋。
他看着莫达伊,眼睛里满是笃定。他在赌,赌莫达伊下不去手杀他。
赌赢了,他便在这场以契约为名的赌局里有了站稳脚跟的资本。
赌输了,不过一条命而已。
那只发抖的手一时松,一时紧,几次想要远离脖子,却又不甘心,反映着它主人内心的犹豫不决。布利斯不想等,于是决定给衡量的天平加上砝码,他握住莫达伊发抖的手腕,以口型告诉他:
“杀了我。”
莫达伊瞳孔一震,手骤然一松,布利斯靠着墙滑落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莫达伊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敢上前,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靠过去究竟是想要扶他,还是杀他。
他拒绝获得答案,莫达伊浑身僵硬地盯着布利斯看了一会儿,推开窗户逃了出去。
布利斯没有阻拦,一是因为他实在没力气了,二是他确定,今天莫达伊没有杀他,那么他一定会回来。
他将脑袋靠在墙上,太多空气随着呼吸涌进,激得布利斯咳嗽不止。他咳嗽着,却忍不住笑出声,一开始只是压抑的低笑,可灵魂之中那疯狂的喜悦令他再难克制,他滑倒在地上,人生中第一次放肆大笑。
疯狂的赌徒赌上生命,终究博得了他想要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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