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利斯走出警署大门，恶魔准时准点地在街角等他。
莫达伊没来的及多说什么，就被自家主人拽上路边的马车，和车夫发出同样的疑问：“去哪儿？”
布利斯报出一个十分陌生的地址，莫达伊一头雾水：“这是哪里？你刚刚提了‘郊外’？”
布利斯“嗯”了一声，道：“这是卡瓦坎蒂家的郊外庄园。”
下车后，布利斯结算了车费，在马车离开后，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信件递给莫达伊。
“邀请函？”莫达伊拆开一看，“罗斯柴尔德家的？你怎么拿到的？”
“霍纳斯给的。”布利斯说。
“那肯定不是好事。”莫达伊一脸嫌弃地把信丢回布利斯手里，就怕晚一点会粘上卑劣的气息，“他给你这个做什么？总不会是帮你在贵族圈子里立足吧？”
怎么想也不可能，布利斯亦没有头绪，但可以肯定，霍纳斯没安好心，明天的宴会并不简单。
“我想回来打听一些线索。”布利斯带着莫达伊往庄园的方向走，“这里，是我十岁以前生活的地方。”
“忘了我有没有和你提过，”布利斯说，“我是女仆生的孩子，不受公爵的喜爱，在这边生活的时候和兄弟关系都差的很，仆人也不愿和我扯上关系，只有一个老仆妇照顾我。”
“你想找她？”
“我没有渠道去了解罗斯柴尔德夫人，对明天的宴会没法准备。”布利斯顿了顿，“宅邸的仆人不会忤逆霍纳斯给我提供线索，我能想到了解卡瓦坎蒂家，且愿意告诉我线索的，仅有一个。”
布利斯自十岁离开后就再没来过这里，庄园里的人想必都已经认不出他，因此想要靠‘卡瓦坎蒂少爷’的身份进去庄园会非常麻烦，但好在布利斯有莫达伊。
在恶魔的帮助下，两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庄园。
然而两人寻遍了庄园，都没寻到那个老仆妇。
莫达伊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但看见布利斯神情不妙，他没有说出来。
“再找一次？”
“不，”布利斯抓住莫达伊的手腕，对着前方一个双肩都挑着重物，弯腰驼背、低眉顺眼地被管家责骂的中年男人扬了扬下巴，“让他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我问他。那是戴安的儿子。”
戴安是那位老仆妇的名字。
“遵命，主人。”待骂人的管家走后，莫达伊没有一丝犹豫飞到男人身后，一记手刀把人打晕，丝毫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地把人拐走了。
男人莫名其妙晕过去，又一头雾水地醒来，睁眼就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在粮仓里。他慌乱的视线在四周环顾，最后定在布利斯和莫达伊身上。
一般来说，肤色特别的莫达伊会更引人注意，两人平时上街时莫达伊引来的注目会更多。但男人仿佛没看到莫达伊一般，眼睛死死盯着布利斯的脸，发出一声震惊的叫喊：“布利斯少爷！”
布利斯有些惊讶，没想到十多年未见，这人还能一眼就认出他。
既然如此，他也不多花费精力套话了，直接问：“戴安呢？”
“我母亲已经死了。”
绑着心脏的绳索终于在摇摇欲坠中崩断，布利斯只觉心脏沉进湖底，有一瞬窒息。
“……什么时候？”
“您离开后。”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他沉重地呼吸着，过了许久才颤抖着继续说，“您离开后，和少爷们一起玩游戏的仆人，还有我母亲全部被驱逐了。我母亲，无处可去，我不敢见她，就……死在外面了。”
“不对吧？”莫达伊旁观者清，没那么好被言语糊弄。他目光发冷，像冬季的寒风刺得男人坐立难安，“你母亲被驱逐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霍纳斯是这么就事论事的人吗？
男人浑身一抖。
布利斯失去耐性，语气不耐烦地说：“莫达伊，我要听实话。”
“好的，我的主人。”莫达伊缓缓上前蹲下，看着男人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摄住他的心智，“告诉我，戴安怎么死的？”
男人两眼放空，浑浑噩噩地说：“霍纳斯少爷要驱逐我们一家，我们不能离开，被驱逐的仆人不会有人要的。都，都怪母亲，非要去管那个女人的孩子！只要母亲不在了，我们一家就能留在庄园，活下来。母亲也知道是她牵连了我们，她跟着我出去，在山脚下分开后就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
“……那是冬天，下着雪。”布利斯闭上了眼睛。他无法忘记那个冬天，他在雪地里奔逃，漫天的白模糊了前路，掩盖了后路，他毫无方向地走着，彻骨的冷冻白了头发和嘴唇。若不是被希尔夫人捡到，他的生命早就葬送在那个冬季了。
而戴安，一个老妇人，她独自留在寒冷的雪地中，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莫达伊毫不留情地把真相点了出来：“你把戴安遗弃在郊外，看着她冻死了，以此向霍纳斯投诚。”
“我没看到！我没看到！”男人忽然尖叫起来，“只有大少爷派人去看了一眼，然后，然后就没理过我们。”
他这些年像条乞怜的狗战战兢兢地待在庄园，只为活着，只想活着而已！
布利斯深吸一口气，他没忘记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冷静地说：“问他罗斯柴尔德夫人相关的事。”
莫达伊依言询问：“你知道罗斯柴尔德夫人吗？”
“知道，”男人又恢复了浑浑噩噩的状态，诚实地回答，“佩妮小姐，公爵大人的妹妹。”
“她性格怎么样？”
“我与她并不熟悉，”男人说，“只听母亲提起，佩妮小姐很要强。”
“她与卡瓦坎蒂公爵关系好吗？”
“佩妮小姐小时候和公爵大人十分亲近，后来闹了一场很大的矛盾，直到佩妮小姐结婚后两人的关系才好转。”
“什么矛盾？”莫达伊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异样。
“拉维娜，”男人双眼空洞地低声说，“拉维娜是佩妮小姐的女仆。”
莫达伊试图深入挖掘这件事，可以男人知道的有限，再问不出什么来了。
“算了，就这样吧。”布利斯靠着墙，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疲色。自从遇见莫达伊，他逐渐触碰到那些从前体会不到的喜怒哀乐。死亡触动到了哀鸣的琴弦，再无法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
戴安。他早已想不起那老妇人的音容，只依稀记得她粗粝的手擦过自己伤口的触感，和守夜的烛光。
莫达伊却没有第一时间解除控制，而是抬起手问：“不杀了他吗？”
“不，”布利斯却说，“拉斐尔就在人间，不要轻举妄动。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还未到下雪的时节，山脚下的草地却已显疲倦，无精打采地相互依偎在一起，全然一副几经踩踏的痕迹。
此处安息过一个生命。
布利斯垂眸看着空旷的地面出神，他没有明显的表情，莫达伊却能感觉到他身上压抑的伤悲。
这是莫达伊第一次从布利斯身上察觉到这么浓烈的情绪，浓烈到莫达伊也被感染，恍然意识到死亡对人类而言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戴安，戴安她并不是负责照顾我的仆人。”布利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莫达伊倾诉，“别人都知道离我远些，只有她善心泛滥，觉得我一个小孩子可怜，多管闲事地照顾我。”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嘶哑的低语：“她因此死了，本来牵扯不到她身上的。”
布利斯无法责怪她儿子为了活命将她丢弃在这山脚下，因为导致戴安死亡的罪魁祸首是霍纳斯，和自己。
“所以啊，做个帮助别人的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布利斯轻呵了一声，他没要莫达伊帮忙，自己从河岸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挖了个坑扎在土里，作为戴安的墓碑。
他拿着另一块尖锐的石头作为刻刀，在墓碑上刻上了名字——戴安。刻刀顿在名字的末尾，因为布利斯发现，他并不知道戴安的姓氏。
当年的他宛如一只孤独而冷漠的困兽，满心只有自己的怨仇，未对任何人有过关心，就这样忽视着一直关心他的人。
布利斯慢慢缩回手，撑着膝盖低下头。哀思像刚刚冲出冬日的河水，细流沿着寒冰的裂缝缓缓而出，涓涓不绝，却构不出一句墓志铭。
作为刻刀的石块掉在地上，布利斯站起来，静默地看着简陋的墓碑。
他想说“谢谢”和“抱歉”，可这两个词对死者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
回到家里，布利斯给即将启程前往弗洛里斯的海尔曼写了一封信。
他找海尔曼帮忙，让他有正当理由去一趟弗洛里斯。
“把这封信放进海尔曼家的邮箱。”布利斯把信交到莫达伊手里。莫达伊不解地问：“你去弗洛里斯做什么？”
“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更可靠的保护伞。”布利斯说。他以前在利益的两端考量摇摆，成为“卡瓦坎蒂”中的一个显然对他更有利，可今天他已作出决断——他无法和霍纳斯站在同一边。
再说，他有预感，明天的宴会霍纳斯不会对他客气。
各式各样华丽的马车停至罗斯柴尔德宅邸的门口，迎客的仆人高声唱和贵宾的姓名，与屋里觥筹交错的笑闹共筑成一副繁华的美景。一辆朴素的马车混在其中，并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衣着低调的布利斯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迎宾的仆人跟前递出邀请函。
仆人确认了邀请函的真实无误，露出礼貌的笑容将他迎进了门。
布利斯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环顾了一周，没看见霍纳斯。虽不清楚霍纳斯在打什么算盘，但布利斯绝不会像只受惊的老鼠瑟瑟发抖地等霍纳斯发难，他随手端了杯酒，扎进某个圈子里，三言两语间俘获了贵族们的好感，开始了适应场景的社交。
他同新党和旧党的人都交谈了一阵子，并未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政治倾向，表现的像一根随风摇摆的树枝。旧党的人敏锐地品出一丝异样，这个“卡瓦坎蒂”似乎并不和“卡瓦坎蒂”家族立场完全相同。
或者，卡瓦坎蒂家族有改变政治立场的倾向吗？
七点的钟声准时敲响，宴会的主人公，罗斯柴尔德公爵及其夫人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来到社交宴会的中心。布利斯看见拉斐尔以家庭教师的身份跟在两个孩子身边，视线相对时向他点头致意。
而霍纳斯还没出现。
直到宴会开始十分钟后，霍纳斯才姗姗来迟。
霍纳斯洋溢着亲切的笑容向布利斯走来，对他嘘寒问暖，把布利斯“关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端着虚伪的笑容和霍纳斯客套起来。
两人在众人面前表演完一番兄友弟恭，霍纳斯笑着说：“你还没和姑妈打招呼吧？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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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安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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