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神典礼如期而至。
风雪卷着香灰掠过重重屋檐,昭宁立在汉白玉阶前,玄色瞿衣上用金线织就的云纹在晨曦中流转出炫目的光华。九寸赤金点翠朝冠压着云鬓,她低头时,两侧垂落的东珠琉冕掩去玉面上的神情。
青金石禁步系在腰封下,随她拾阶而上的动作轻叩出声,恍若古刹檐铃的响。
一众御前侍卫无言屹立在廊柱后,以守护者的姿态护卫四九城。
傅恒的玄色披风落满细雪,昭示御前侍卫身份的银鳞软甲与雪色融为一体,像面朝雨雪静默的雕塑。他低头行礼时,披风边缘扫过长公主的瞿衣下摆。
“富察大人当值辛苦。”擦肩而过时,昭宁看到他指尖残留着不同于雪色的青色小颗粒。只是那么一瞬,察觉到她目光的少年蜷起手指,快得像是错觉。
傅恒喉结微动,终究只吐出句:“雪路湿滑,殿下留心。”
清朝入关后,每年春节,都会用白水煮肉来祭祀神灵和祖先。祭祀仪式结束后,用白水煮好的肉并不扔掉,而是赏赐给大臣们当场食用。
案几上的白肉腾起袅袅青烟,一众宫女手捧铜盆,将分好的白肉奉到贵人们面前。魏璎珞经过时,裙摆轻轻扫过青石砖,盐晶精准落入了怡亲王的肉汤中。
弘晓手持玉爵,看向长公主,暗流隐针:“听闻长公主新驯的海东青与《山海经》中‘金眸玉爪’的凶禽相仿。”他哼笑一声,声音轻得似雪落梅枝,“可惜古籍有载,此鸟易噬主。”
此话一出,其余坐席上的宗室近臣们都屏住了呼吸,耳观鼻鼻观心地听候贵主儿发话——纵使是个按祖制蒙荫的铁帽子王,也越不过圣上的心。
他上一次偷鸡不成蚀把米罚了三年俸禄竟还不懂得做低伏小,这是向发配宁古塔的庆锡看齐呢。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自不是个会暗自受委屈的性子,正要开口,一旁的富察皇后将青玉盏推至案边,温声笑道:“《左传》言‘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昭宁代君狩猎,是遵循古礼。”
若是稍有点眼力见的,便应趁事小赶紧赔罪了了,但这怡亲王是气极了,又喝了过量的酒,竟又寻一处挑事:“长公主这禁步上的东珠,成色比礼部贡品还要润,臣弟看啊都要越过皇嫂了。”
一贯以荒唐处世的弘昼也坐不住了,难得流露出些浑然天成的威慑来。他忽然嗤笑出声:“堂兄这话有趣,上月您府上管家为购狐裘,险些把西四牌楼的珍宝店搬空,我想给额娘和阿宁选些新进的首饰都寻不到!”说着,他敲了敲手边祭器。
上首的皇帝执起青铜刀,刀刃刮过骨头的声音无端让人胆寒:“怡亲王既喜狐裘,不妨开春便去盛京亲自抓来。”
这话吓得弘晓彻底闭嘴了。
魏璎珞侍立在后边,又一次对长公主受的眷宠有了清晰认知。
皇帝的话并不只是恐吓,他早就收到有人偷偷带调料的密报。他对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直非常恪守,现在听闻有人对祖先不敬,当场勃然大怒,命令宫人追查。
魏璎珞在弘晓的肉中放了盐,这一次,百口莫辩的成了和亲王。先有陷害皇后之事,方才又对他同胞的妹妹出言不逊,如今更是数典忘祖,皇帝不再手软,将他革职查办。
虽然遗憾傅恒没有在自己那份肉中加盐,导致她连带着陷害傅恒的计划落空,但除掉和亲王也算是达成了目的。魏璎珞想。
至于昭宁,如今的局面让她相信方才并不是错觉——她的竹马又跟这小宫女搅合上了,这次甚至是一起构陷宗室亲王。
一直以来被护佑得太好的公主还不知道,这世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看到的都是后宫女子的勾心斗角,不知小肚鸡肠的男人嫉恨起一个人来,或许会比女人更可怕。
祭典结束后,雪粒子仍簌簌地敲着绛雪轩的窗棂,长公主懒懒地倚在暖阁的熏笼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鎏金手炉上的纹路。
少年侍卫立在廊下,肩头落了层雪,玄色侍卫服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拂云上前添了热茶,抬眼看到自家公主浑身散发着低气压,欲言又止。
倒是一边的揽月忍不住先开口了:“公主,富察侍卫已在外面站了好几刻钟,这天寒地冻的,人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有什么要说的,不妨让他进来说道说道,或者干脆请他回去。”
傅恒就在窗外,他又自小习武,五感远超常人,能听见屋中人的谈话和呼吸声。
“魏璎珞真是好手段,连富察大人都甘愿替她做局。”昭宁望着窗外的雪幕,声音轻得几乎被碳火噼啪声盖过。
少年眼尾微垂如融冰,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殿下明知臣为何如此。”
“本宫不知。”她转过头,烛光映得眸中水色潋滟,“只看到了你指尖的青盐。”
傅恒的指节已经冰凉,握在剑柄上成了玉雕似的:“怡亲王府上的管事,上月派人在您名下的几处银铺滋事,说里面银饰造假,好在和亲王及时把那些人抓进官府。”
其实处理这件事,他也动用了富察家在顺天府中的势力,连同弘昼一起将那些造谣的嘴撕了,但他不愿向公主邀功。若非今日昭宁恼他,他甚至不会将这些肮脏的事说出来。(注1)
昭宁的手炉“咔”地一声轻响,落到地上:“什么?他竟敢构陷我!”
弘晓今日能对她名下的商铺下手,明日还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昭宁性子是高傲些,但心地始终澄澈又温柔,不会与人为恶,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屑于背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人性最大的恶,就是在自己最小的权力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为难别人。(注2)骨子里坏的人,即使身份地位不如她,但也会拼了命地不让她好过。
“所以你就与魏璎珞合谋?那毕竟是一个亲王。”彻骨的寒意遍及全身,她后怕地喃喃。
“臣只是在她设计白肉撒盐时,帮了一把。殿下若嫌臣逾矩,明日臣请调乾清门当值便是。”他将话说得洒脱,但靴尖犹豫着往前的一小步却没那么洒脱。
揽月看着自家主子脸色转好,对这二位明明极其在意对方又不肯先松口的人无奈极了,扬声朝屋外的少年道:“富察大人,公主明日要去畅春园陪太后太妃礼佛,您安心当值就是了!”
少年抬眼,目光如雪后初晴的湖面。
次日,畅春园的梅香裹着雪气飘进禅房,长公主跪在蒲团上,手中《金刚经》却久久未翻过一页。
富察皇后走进来,将暖手炉塞进她掌心:“傅恒今早来请安,肩上雪化了都不自知,只顾着要我多多看你,当心咳喘复发。”
“皇嫂不必替他说情。”昭宁傲娇地捏着一串迦南珠子,“他既觉得魏璎珞的法子高明,何必又来问我安好?”
跪在她前面的太妃闻言,禁不住在佛前轻笑。
珠子滚进夹页,恰好停在“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处。
太妃捡起珠子:“当年你皇阿玛为敦肃皇贵妃冷落六宫,我在此诵经三日,倒悟出个道理。”
此时容音先去了太后处请安,禅房中只余母女二人。
“悟出男人皆薄幸?”昭宁问。
“是悟出情爱如香灰,攥得越紧,散得越快。”太妃看着眼前的灰烬道。
她的女儿在男女情爱上比她幸运,富察家的男儿足够好,也足够爱重她。那样的男子,无论妻子是谁,有无感情,都会好好对待的。
昭宁心性赤诚,爱恨都带着如父兄一样的轰轰烈烈,不会容许背叛,唯有傅恒能给她如此忠诚。
“我年轻入府时,也曾等过先帝好几夜。”太妃忆及往事,不无感慨,“后来才懂,有些心意,不说比说了更真。”
爱不止要用耳朵听,用眼睛看,还要用心想一想。
昭宁看着跪在佛前、脊背日渐弯曲的额娘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若不是她和哥哥护着自己的孩子气,哪有如此快活无忧的日子呢?
她将膝下的蒲团往前挪,挨到太妃身边,将脑袋埋在额娘肩上,如儿时那般贪恋母亲的温度。
“这么大了,还像小娃娃似的。”耿氏笑着点点小女儿的鼻尖,心里却感慨到底还是女儿好,只有女子能够真正懂得女子。
昭宁也笑:“女儿要一辈子黏在额娘身边呢。”她摩挲着额娘颈间的菩提珠,又轻声问:“那您会恨吗?”
恨那个满心装着天下,装着最受宠的妃子、装着最看重的儿子,只能将一个小角落分给他们母子三人的先帝。
“傻姑娘。”太妃将迦南香按进炉灰,“这深宫里的女人,连恨都是奢侈。”
迦南香燃到尽头时,雪停了。
注1:顺天府:是当时京都的最高地方行政机关,府尹的职位高出一般的知府二至三级。正三品衙门用铜印,惟顺天府用银印,位同封疆大吏的总督、巡抚。
注2:此句源自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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