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急报撞碎了宫中炭火的暖意，昭宁得知傅恒染上疫病后，纤薄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跌落。
皇帝面色沉重地将妹妹扶起来，揽到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着。
那信纸边沿沾着咳出的血沫：“臣无无恙，请圣上放心…”公主的指尖颤抖地抚过最后几字，上面的墨迹虚浮如蛛丝，显然提笔人已无往昔气力，连金钩都失掉了锋锐。
皇帝看着昭宁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不忍，却仍是道：“漠北铁骑反扑，此刻换将等同送死！告诉富察傅恒，朕要他活着回来娶朕的妹妹！”
那是他的多年的妻弟，用心培养的重臣，未来的妹夫。可即使有着这么多层的关系，他对所有人而言亦先是君主，是承天旨意的唯一一人。
君之命，将不能不从。
皇后踏进佛堂时，见跪在蒲团上的人影薄如纸裁，月白色素袍裹着日渐凹陷的伶仃肩骨。
这大概是公主多年来第一次发间未簪任何珠翠，只用缎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被长明灯照得近乎透明。
她腕间缠着佛珠，指尖因长久叩拜磨出血痕。供案上的银碗盛着未动的梗米粥，凉透的粥面凝结出油花点点。
门外传来揽月心疼的低低啜泣声：“公主这身量，比昔年替先帝守灵时还要单薄…”
容音先将永琮的银铃系在佛前，声音极轻：“我抄了百遍《药师经》，佛祖定会庇佑傅恒的。”
说着，她将手搭在公主肩上，忽地想起许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笑她虔诚焚香的模样。
帝国的金枝，阿玛与兄长富有四海，自小愿望便没有不能实现的，所以那年的昭宁可以张扬地说出“信女无愿，所愿皆已如愿”。
如今自接到边关战报后，她却日日夜夜地长跪于佛前，为他许愿。
晚些时候，太妃和富察夫人都来了。
太妃看着女儿,那抹总爱着石榴口脂的朱唇，已被苍青取代。她接过小宫女捧着的药蛊，弯腰低语：“那孩子病着，你不能也倒了，不然他知道了该多不放心啊。”
富察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潮湿，从荷包里拿出个针脚歪扭的平安符，递给公主道：“这是傅恒出征前那段日子让臣妇教着做的，原是想等您生辰到了再给您的，可惜还没绣好。”
男子做绣活，还是高门世家出的铮铮武将，这样的事莫说是京中显赫的大族，饶是民间寻常男子都极罕见。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这样的观念几千年来深深烙在人们的观念中，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傅恒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但因着昭宁，他会描眉，会梳辫，还愿意做女子的活儿。
太妃捏着手中菩提珠，耳边是富察夫人和女儿的絮语。
她手中动作忽地一顿：“夫人可记得当年送的一盒胭脂，用紫檀匣子随信附的？”
富察夫人怔了怔，却很快想起：“臣妇印象深刻，因当时怕傅恒同公主传信有损公主声誉，臣妇还责备过他。”
“傅恒那孩子，这次可带了胭脂盒去？”太妃眼中一亮，提起声问道。
“带着的，他在那盒子里放了风干的芍药花瓣，有时会拿出来看一看。”富察夫人不明所以，却窥着太妃忽然的笑容提起心脏。
“那胭脂里掺着天山雪莲，肺痨畏寒，雪莲正克其症。”太妃说着，握住了昭宁的手。
寒风卷着雪粒子吹得烛火明明灭灭，昭宁却觉得春天就快到了。
辽东军帐内，受到千里加急信件的傅恒从并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拿出了那盒胭脂。
富察夫人贴心为他隐去的，是那盒中还珍藏着他幼时偷偷画下的公主小像。
冰裂纹瓷盒里，那雪莲膏已凝固成琥珀色。
他取雪水化开，咳着将药膏咽下，只觉喉间的腥甜逐渐散去。
军中疫病忽起的缘由已探查明白，是喀尔喀部派人悄悄将死兽投进了水井中。
如此不德行径，早已激起了清兵的愤怒。如今雪莲膏投进井水分与将士们引用，各地收集来的物资也陆续抵达，作了一番休整部署后，终于开始拔营。
“这一次，一鼓作气打到喀尔喀的王帐去！打完了，咱们在开春前回家！”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所有人的期盼。
于是，在五更寒夜狼嚎声中，青年将军的白马率先踏破敌阵。
捷报传进京中后，满城陷入欢腾中。
“□□自刎了。”皇帝一目十行地看了战报，他要的是蒙古部族的臣服，并非屠杀殆尽。如今各部纷纷受降，烽烟便不会再起。
最后一战时，□□的弯刀劈开玄甲，一路苦战的傅恒负伤累累，险些就要招架不住。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世子见到了对方剑穗青玉环中滑出的金丝芍药流苏——正是昭宁朝服上的装饰。
这一分神，傅恒便用剑尖抵住了他咽喉：“你输了，投降吧。太阳只有一个，从不在漠北。”
清廷意在以战换取蒙古各部的绝对臣服，□□贵为大清封的世子，是毋须死的。
可那骄傲决绝的狼王也是血性中人，青年将军视他为终生对手，他又何尝不是？
公主身边最骁勇的骑士只能有一个——他抚过傅恒欲收回的剑柄：“告诉昭宁…”利剑反刎脖颈的刹那，血溅到傅恒的铠甲上：“我愿来生不做旭日，只做追月的风。”
当朱雀门的积雪被新生的春日新芽破开，化作潺潺流水消融在阳光中，阔别许久的青年将军却是放慢了脚步。
可听到他脚步声的女孩瞿衣快速掠过长廊，禁步玉环撞在他胸口。
“臣…”未尽的话和欲要行礼的动作被颤抖的冰凉指尖封住，余下的是她甜蜜的吻和滚烫的泪。
傅恒的大手贴上她后颈，却被那尖得能裁纸的骨头刺得心痛难忍。
同他报喜不报忧一般，从前绣鞋沾了灰都要哼哼唧唧朝他撒娇抱怨的小公主也学会了隐忍。
“是臣不好。”傅恒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无法呼吸了，满身的伤口仿佛都在此刻发作起来。
两人正紧紧相拥着，身后却忽然传来皇帝的高喝声：“富察傅恒接旨！”
青年将军松开她，转身恭敬跪下。昭宁知道即将来的是什么，便也在他身边跪下。
李玉手上的圣旨有两封，明黄卷轴在风中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抚绥万方。兹有镇国长公主昭宁，柔嘉维则，淑慎性成。富察氏傅恒，忠勇冠世，勋著旗常。尔二人夙缔深盟，克彰臣节。今特降纶音，允谐良匹。
制曰：
以朱雀弓为聘，玉爪马为舆，择吉日行亲迎礼。其以昭宁公主下降富察傅恒，封固伦和硕额驸，赐金册宝印。惟尔克敬克诚，永绥福履。钦此。”
傅恒的玄甲在青砖上叩出清响，阳光映着圣旨的金纹。当“固伦和硕额附”五字入耳，他握剑十数年的手竟颤抖得托不住明黄绢帛。
失了冷静的青年正要再叩头，却被身边的女孩憋着笑止住。还有一道旨呢。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提督辽东等处军务总兵官富察氏傅恒，矢志忠贞，功懋懋赏。破漠北三十八部，擒漠北□□，厥功甚伟。特晋一等忠勇公，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赐双眼花翎，世袭罔替。
制曰：
其敕造驸马府于东华门，赐御笔"忠勇无双"匾。尔其益励忠诚，永固疆圉。钦此。”（注1）
“臣领旨谢恩。”傅恒额角重重磕在阶前，喉间还夹杂着漠北的血腥与哽咽。
冰凉的白玉阶上，他恍惚见到十二岁那年，雪夜中的小公主将玉簪塞进他手心。
血泪交融处，心口永远在为她发烫。
注1：这里时间线拉早了，同历史有出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