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正值五月末的紫禁城清爽舒适,雨后的习习凉风吹拂在面上,或疏或密的绿荫经过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正是茁壮生长的良时。
《清宫档案》载:“雍正元年,裕妃居承乾宫,赐匾‘德润兰馨’。”
承乾宫有正殿五间,黄琉璃瓦上顶,殿前植兰草,殿后设佛堂。其东配殿“静怡轩”为裕妃寝宫,西配殿“凝晖堂”则为昭宁居所,两殿以游廊相连,便于母女互动。
凝晖堂内,女官正在书房为公主授课,讲四书五经。
公主所受的教育自是与皇子不同,前者主要习的是礼仪和行为规范,还有关于符合传统道德观念的女性道德修养,这样的教育旨在未来的婚姻中辅助丈夫,并在宫廷中扮演合适的角色。
昭宁实在对女红刺绣、女德这些充满规训意味的课程不感兴趣,何况贵为当朝唯一的皇帝所出公主,无论夫婿如何皆是下嫁,皇帝便由着爱女去学些围棋书画,又准她随皇子入上书房学兵法、习汉文。
女官讲着《礼记?内则》:“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
小公主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听罢抬眸:“先生,若女子十年不出,怎知天下事?婉娩听从,那这人生跟木偶有甚不同?”
女官被她堪称叛逆的反驳堵得说不出话来,却又碍于身份不能训斥。一边侍立的拂云在心中叹口气,适时地解围,将女官送走。
裕妃闻讯后从佛堂赶来,惊诧女儿的超前思维:“阿宁,圣贤书岂能容你妄议?”
昭宁把玩着傅恒送的草编蚂蚱,昂首道:“额娘,若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那花木兰为何能替父从军?武则天为何能君临天下?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裕妃怔住。
天色渐晚的时候,连皇帝并阿哥们都知晓了此事。
雍正爷并不事先通传,亲自来了一趟承乾宫,抚掌大笑:“朕的女儿,果然不输男儿!”
正在一起用晚膳的裕妃和昭宁连忙起身行礼,却是还未屈膝便被圣人扶起来了。
裕妃见皇帝眉梢间都是笑意,总算对自家女儿的惊世之言放下心来,开口仍是故作嗔怪:“这孩子,臣妾都不知晓有这样的心思,不知日后怎样的夫家才能镇住呢。”
皇帝虽重礼教,但对子女教育却很开明,他本就疼这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与其让昭宁日后对夫家柔婉顺从,他更希望女儿能够自由快乐,不被世间的任何人事束缚。
昭宁见有皇阿玛支持,小身板立刻挺直了:“您瞧窗外的燕子,雌雄共筑巢,共育雏,怎不见雄燕逼雌燕十年不出?”
裕妃看她小脸上的肆意笑容,怕她越说越过,低声呵斥:“好了,阿宁。”
皇帝将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坐下,赞赏道:“《礼记》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宁说得好,记住今日之言,莫被规矩束了手脚。”
一家三口谈笑着用了晚膳。皇帝走后,身边的大太监为昭宁送来了珍贵的西洋怀表,此事一时成为宫中美谈。
宫外的宝亲王府,弘历也同福晋说起此事。
“这阿宁丫头,今日竟说得女官都甘拜下风,皇阿玛夸她’‘巾帼不让须眉’,我看呐她日后要掀紫禁城的瓦!”
“公主若为男子,必是国之栋梁。”富察容音为丈夫添了一筷子菜,眼中含笑。此时她腰腹已显怀,夫妻俩都很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自当年上元宫宴后,弟弟傅恒同昭宁公主有了联系。
两个孩子虽然论及日后之事还太早,但长姊如母,不同于富察夫人忧心儿子与公主频繁的书信往来太过逾矩,她倒觉着公主的性子跟早熟稳重的弟弟很是互补,也相信傅恒识得分寸,便常说些从丈夫处听来的日常小事给傅恒听。
容音看着弘历将菜吃下,捏着绣帕的手微微一顿,思虑间有几分担忧:“公主心性赤诚,只是妾身怕她锋芒太露,反惹祸端。”
她知晓丈夫同昭宁并非一母同胞,女儿身的昭宁无论如何也不会构成威胁,这话本不该由她来说。如今开口,是真心实意地把那孩子当妹妹了。
弘历揽她入怀,伸手轻轻搭在妻子的腹间,笑道:“你放心,我疼她还来不及。只是你那弟弟,当心哪天被小凤凰叼走了。”
容音感受到他的温柔动作,当下耳根染成娇嫩的粉色,一双如水的眸子清凌凌地看着丈夫。
夫妻间的漫漫长夜仍有许多絮语,只看客们再听不到了。
方才谈到的富察夫人的忧心,现下便发生在富察府上。
竹风堂内,富察夫人将手中的信件掷于案上:“恒儿,你与公主的信件,未免太逾矩了!”
富察氏是显赫的镶黄旗家族。作为满洲八大姓之一,它是女真最为古老的姓氏,族中不止人丁兴旺,还走出了许多的皇后贵妃与朝廷能臣,与皇室世代交好,关系极为亲密。
到这一代,有官至察哈尔总管、掌镶黄旗兵权的族长李荣保,其长女富察容音为宝亲王嫡福晋,未来的皇后之位众人已是心照不宣;次子傅清任驻藏大臣,幼子傅恒也是锋芒初露、未来可期。
这由铁血丹心铸的门楣,圣上御赐的“国之干城”匾额悬于正厅鎏金蟠龙梁上,匾下供奉着先祖征讨噶尔丹的断刀,刃身纂刻的满文“忠勇不二”一直是家训。
富察夫人持家多年,阖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儿女放在京城世家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其手腕可见一斑。
男儿在外以铁血托起家族荣耀,女子在内则以绵密心计织就后宅经纬。这内外合力,族中人心往一处、劲儿也往一处使,才能将簪缨世家的门楣绵延至今。
跪在堂下的少年神情镇定,姿态虽谦恭,后背却是笔直如松柏:“额娘可鉴,公主问《孙子兵法》策论,儿答疑罢了。”
富察夫人指尖抚过信尾,上面是昭宁用糖渍梅子汁画的歪扭小像,闻言气极反笑:“答疑需要用紫檀匣装西域胭脂?你当额娘瞎了不成?!”
为人母,富察夫人的忧心并非毫无道理。
若是寻常的世家女便也罢了,偏偏是姓爱新觉罗的公主,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日后保不齐要远嫁抚蒙。即使如前朝的固伦温宪公主及和硕悫靖公主没有远嫁,那也该是由圣人安排的,儿女私情在国家这台庞大机器面前可谓是微不足道。
若放任下去,有一日傅恒冲冠一怒为红颜,触怒皇家,他有几个脑袋够用的?
傅恒垂眸,没有回答。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内敛性子,自小端庄持重,族内外都寄予了千钧之厚望。富察夫人疼爱幼子,也比任何人都知晓这孩子要面对的家族重压。
她看到过傅恒写给公主的信,也在宫宴时看到傅恒面对公主时脸上不自觉的温柔和纵容。只有在那金枝面前,他先是傅恒,再是富察家的儿子。
良人难觅,知音难寻。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子女幸福,但在生死大事面前,一切的个人情绪都抵不上这一星半点。
“恒儿,公主是什么人?那是九龙壁上的彩云,看得到,摸不着。”富察夫人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挥挥手让他起身。
这孩子,无论是谈吐举止、文赋经纶还是习武射箭,无一不符合世家栽培继承人之希冀,她无意责罚,只是忧心,故而想要提点几句罢了。
富察夫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下人却进来通传,说是宝亲王福晋回家探望来了。
容音如今还未入宫,行动仍是自由一些的,日后哪天入了这重重宫阙之中,便是再回不得家了。富察夫人连忙亲自去迎女儿进门。
容音如今有着身孕,一举一动皆是由下人仔细呵护着。
她此次回府是为着昭宁与傅恒之事,却不好留傅恒在场。姐弟俩循着规矩问候几句,傅恒便起身回书房背书去。
少年离开后,容音亲昵地拨动着母亲颈间悬的佛珠十八子:“额娘您瞧,这佛珠单拎一颗不过顽石,串成链子才是法器。”
见富察夫人怔愣,容音缓缓笑了:“额娘,当年阿玛求娶您时,佟佳氏不也说咱们富察家是高攀?”她附耳低语,“您猜那紫檀匣里的胭脂,是谁送给傅恒的?”
“难道是…”富察夫人大惊。
容音颔首:“女儿昨日入宫请安,有人托我带句话——‘富察夫人若喜珠子,来日朕送她一匣子东珠便是。’”
富察夫人想起方才被她摔在案上的胭脂,惊出一身冷汗。
容音怕额娘受惊,用温暖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额娘的手背。毕竟她本意只是宽慰额娘,希望她别再为弟弟同公主的私交忧心。
是啊,这天下的万里河山、一草一木皆是皇家的,有什么事能逃过那位的眼睛呢?这些来来往往的信件能够畅通无阻地来到孩子们手中,无非是那位默许罢了。
富察夫人深吸一口气,仍有些惊疑:“若是如此,咱们富察家是否圣眷太盛?”
长女容音已是宝亲王福晋,日后掌凤印的六宫之主,若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再下嫁富察家,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不为过。
容音摇摇头,笑起来时难得有了些昔年闺阁女子的灵动:“天家这颗明珠可不是那么好摘的,若真有心思,就该用军功来挣。”
富察夫人想了想,紧蹙的眉松了。既是圣人默许的,就由他们去了。孩子们年纪尚小,日后如何,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京城夏季多雨,昨夜仍是电闪雷鸣、滂沱大雨,翌日放了晴,心情都变得舒畅起来。
御花园中,芳草碧绿,百花鲜艳,当真是野花发而芳香,佳木秀而繁荫,将这四九城装点得绿意盎然。
阳光下,小公主穿着鹅黄色的云纱琵琶襟短衫,衣领镶着雪青锻边,袖口挽至肘间,露出藕节似的小臂。她持着从圣人私库中顺来的西洋放大镜,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排队爬行。
昭宁口中还含着半块杏脯,说话时有些含糊:“傅恒傅恒,你快看!”
被点名的小少年正蹲在她身边,剃青的半月光额锃亮,他穿月白色的杭绸无领短褂,对襟处用银灰丝线绣成竹枝纹,腋下特意裁宽,系为满族少年方便习武时伸展。
日头逐渐升高,和煦的风将杏叶吹落,小公主系金丝的发髻粘上一片却浑然不觉,像饱满的红杏浸在朝露中,惹得频频低头瞥她的少年耳尖比杏还红。
拂云揽月等宫侍和富察家的小厮不近不远地站在一边观望着,眼里都有几分笑意。
小厮感慨:“奴才这是第一次见少爷如此…做些像他这年纪会做的事儿。”
傅恒事事皆无愧长辈们的期望,活成了这一代满洲大家族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连圣人都默许他同宝贝女儿接触,在李荣保和弘历面圣时感慨一句“此子类朕。”
送走了搬家的蚂蚁,小公主用腰间束的鎏金缎带挂好放大镜,右侧坠的白玉铃铛在跑起来时叮当乱响。
犹在纠结要不要伸手拂落她发间叶子的小少年悻悻地收回手,起身紧随她来到杏树下,那神情连一向板着脸的拂云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只是,拂云很快笑不出来了。
昭宁被枝头挂着的沉甸甸的青杏吸引,跃跃欲试要上树:“傅恒,等着本宫为你摘最甜的杏子。”
傅恒心中暗诽:说着是为了他,明明是这祖宗自己想吃。
他抬头目测了一下树高,善解人意地开口:“公主,您说臣想吃哪个,臣上去摘下便是。”
昭宁胜负欲上来了,偏要自己上去。傅恒本想阻止,却在对上她燃着两簇火苗的琥珀瞳时生生止住了。
她学着傅恒平日挽弓的架势,将腰间缎带甩上杏枝,一边拽一边爬了上去。
平日里养尊处优,声称“被榻外的世界都很危险”的主儿竟这样灵活地上了树,莫说是一众惊慌的仆人,连傅恒都有几分诧异。
素来沉稳的小少年赶忙让宫人来绕树一圈展开披风,声线不觉染上几分焦急:“阿宁,乖,快下来。”
自相识起,昭宁便让他唤自己小名,但在这方面克制守礼到极致的傅恒哪怕在心里唤了千万遍“阿宁”,开口仍是恭恭敬敬的一声“公主”。如今情急之下,他的心也乱了。
鎏金缎带撞得本就颤颤巍巍的杏子簌簌落下,惊起栖息的鸟雀。
昭宁冲树下的傅恒挑眉:“瞧见没?这可是本宫亲自为你摘的。”
她身在树冠最高处,仿佛伸手便可揉碎斑驳日影,将紫禁城的琉璃海踩在脚下,实在是平生罕有的快意。
小公主眯起眼,想要看清宫外的世界,只是日影聚成的光箭太过刺眼。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不如方才雀跃:“我还没出过宫呢。”
都说这广袤大地的寸寸山河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但她自生下起便困在这深宫之中。
她冷眼看着那些被送进宫来的女人从鲜艳至枯萎,日日夜夜地在屋中盼一个不会来的男人,直至化为枯骨。
傅恒在树下展开双臂,看不得她露出沮丧模样:“您先下来,待日后,臣带您看塞外的春草。”
随口一说的保证是不作数的,但富察傅恒对昭宁的承诺有效期是永远。
连昭宁本人都忘记的这桩小事,在若干年后成为了“富察大人纵马千里,只为公主送一枝塞外野海棠”的民间佳话。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很容易被哄好的昭宁看够了风景,心满意足地起身,脚底却被青苔打滑,鹅黄身影如同折翼蝶坠下。
“公主!”树下惊叫声迭起。
傅恒接住了昭宁,这团世间最热烈的骄阳火焰落在了他怀里。鎏金丝缎缠绕他辫梢,公主发间的蜜蜡簪子扎进他锁骨,即使疼得吸了口气,他也稳稳地搂着怀中人“公主似乎比去年更沉了些。”
“放肆!”气呼呼的小公主揪他耳垂,“本宫这是长高了!”
风过杏林,恰好路过的弘昼看到这一幕,不觉牙龈酸软:“傅恒接昭宁的模样,看起来比接圣旨还要熟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