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春,紫禁城交泰殿。
为庆贺爱女昭宁公主十五及笄,帝下诏广邀天下同岁贵女、才女百人入宫,仿科举设“才媛六试”(诗、书、画、琴、绣、策论),昭宁为主考官,并特许民间百姓于神武门外观礼,赐万民同乐宴。(注1)
此诏一经颁布,京城世家及地方望族中有适龄女眷的无不沸腾:由皇家亲自认证的才女代表着最高的荣誉和认可,小到女子本身的声誉婚嫁,大到家族的书香之名,都是一次极好的证明机会。于是全国各地送家中女子读书习字的风气一时盛行。
昭宁及笄这日,寅时三刻便迎着太庙的晨钟在霞光下循着前所未有的规制开始走笄礼流程。
笄礼由公主生母裕妃主持,熹贵妃执梳,宝亲王嫡福晋富察氏观礼。
礼部尚书高唱:“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礼乐声中,熹贵妃执鎏金缠枝连纹梳,蘸取昆仑山采集的雪水为昭宁梳头。乌黑发丝穿过和田玉梳齿时,贵妃指尖微颤,难得有些恍惚——这玉梳正是她当年册封时皇帝所赐。
裕妃捧出紫檀匣,内盛七凤金花点翠钿子,凤目嵌东珠。她取出来,细致地戴在昭宁的发髻上,钿子尾端延展成流苏垂至腰际。
耿氏心知今日女儿及笄礼之隆重远超本朝任何一位公主,然这都比不过她看到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小糯米团子从牙牙学语及至今日成人。孩子一路安安稳稳地健康长大,对当额娘的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宽慰的事了。
母女俩贴近的刹那,耿氏轻轻扯下女儿一缕发丝,温和一笑:“额娘日后将你的这根头发用金丝缠成络子,留个念想。断发如断桎梏,愿吾儿自在如风。”
昭宁与额娘相视一笑,慈母心如潺潺流水,足以浸润漫长时光。
接着,便是及笄礼中多出来的一项,由帝王赐女九翅瞿冠,瞿鸟衔东珠垂帘。
小公主俯身时嗅到熟悉的龙涎香,那是她自襁褓中便觉得无比安心的味道。
皇帝看到女儿吸鼻子的小动作,低哑地笑:“朕的小凤凰,要飞得自在些。”
过后,昭宁面向父母行正规拜礼,表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
章佳明瑶作为及笄礼的赞者(注2),同一众侍女们协助公主回到东房,更换与发冠相配的大袖礼服——那是素来崇尚节俭的圣上特谕江宁织造赶制三月的莲花纹金线瞿衣,内嵌八百颗南洋米珠,可谓踏地生辉。
三加已毕,八方献礼。
此前经过重重筛选的才女们献《百蝶穿花图》,蝶翼以各色米珠镶嵌,暗藏满文贺词。昭宁以西洋镜聚焦日光,珠光折射出“山河永宁”四字,皇帝抚掌大笑,予众女厚赏。
宝亲王府献出福晋亲手缝制的珍珠软甲,五万颗渤海珠在领口绣着梵文心经,那都是容音为昭宁求的平安愿。
两年前被封为和亲王的弘昼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难得的颇费心思。十二幅潇湘屏风展开竟是昭宁从小到大的模样。从五岁掀他辫子的顽童、十岁于南苑策马的小女孩,到最后一副盛装加冠的明媚少女,在场众人见了,无不为这兄妹之情感慨动容。
“内务府三百绣娘赶了半年,可还入得妹妹的眼?”一向混不吝的弘昼笑吟吟对上昭宁有些发红的眼眶,压抑着情绪佯装轻松。
荒唐是他这辈子的生存哲学,若说弘历的目标是社稷为重,弘昼的目标便是自保为先。他越是在父兄朝堂上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便越是活得长久。
昭宁是女儿身,皇帝是女儿奴。在她还牙牙学语的年纪,皇帝为了能时常看到她,在御阶下放了绣墩,小公主能在群臣议政时旁听。
那时她年纪小,坐不住,皇帝要留住她,便在绣墩里藏了蜜饯盒子和笔墨架,有这两样吃的玩的,奶娃娃乖了。
及至今日,帝王寝殿的墙上仍挂着昭宁儿时涂鸦的《议政十二时辰》。
她将张廷玉画成打瞌睡的老猫,皇帝每每在批折子困倦时都对画笑骂:“这群老狐狸,倒被阿宁画出原形了!”
公主能大大方方得这无上恩宠,与弘历同年所生的弘昼却是万万不能的。
裕妃常年在圆明园维持“佛前青灯伴余生”的淡泊人设,弘昼装疯卖傻浑浑噩噩度日,皆是为了在两位帝王权利过渡时能平稳落地。
耿氏身边的两位大宫女莲心和慈音,都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
有一次,小小的弘昼问额娘姑姑们为什么取这俩名字,耿氏叹息一声,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语重心长地道:“莲心苦,方能洁身自持;慈音净,才可乱中取静。这宫里,菩萨低眉是为金刚怒目。”
昭宁抚过屏风,指尖在金线刺绣的剑锋处停了停,忽然笑了:“我看啊,五哥把偷吃桃花酥被噎着的模样也绣上才好呢。”
她的声音清亮如碎玉,尾音却压着轻颤:“省得日后史官写《和亲王列传》时,净记些斗鹌鹑打马吊的混账事。”
弘昼伸手将妹妹鬓边的牡丹步摇扶正,也笑:“那还得让绣娘添上你哭鼻子抹脏爷的《寒山狩猎图》。”
昭宁不嘻嘻了,瞪他一眼后转而搬救兵:“皇阿玛,额娘,四哥,四嫂,你们看他!”小公主像倒豆子似的唤出这几位天下最尊贵的主儿,被点名的皆是含笑看着他们打闹。
“胡闹。”未来的帝王弘历屈指要敲她额头,看了看眼前女孩光洁无暇的面孔,终是舍不得下手,便解下腰间的明黄缂丝荷包,倒出大半金瓜子哄她:“莫跟那混小子置气,隆宗门值房的琉璃窗,够你砸个二十回了。”
富察容音见丈夫如此坦坦荡荡地教自己心中内定的弟妹做浑事,一时好气又好笑。只这场合终究是天家阖乐,昭宁亦不是一般贵女,连圣人都在上首笑吟吟的,她没有开口的立场。
待这及笄礼成,贵胄四散回宫,容音来到了昭宁居住的承乾宫。
昭宁叫宫女为宝亲王福晋看了茶。她对这位温柔纯善的嫂嫂向来是当姊姊看待的,自然也不见外,捏了块绿豆糕吃起来。
她今日天还未亮便被掀起来梳妆打扮,一套繁复仪式下来还要会见宾客们,除了喝茶,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容音家中只有几个弟弟,虽然关系一向融洽,却没个能说些闺房悄悄话的姊妹,终究是遗憾。
她嫁给弘历时,昭宁年纪尚小,这些年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今日又是她及笄的观礼嘉宾,有种吾家小妹初长成的欣慰,对其疼爱的程度并不比两位亲哥哥少。
“揽月,你去给公主盛些桂圆红枣薏米粥来用。公主今日疲累,绿豆性凉,用桂圆红枣温补才好。”容音心细,柔声嘱咐道。
揽月笑着应下,出去吩咐小厨房。
容音端出一只木雕锦盒,轻轻搁在小公主面前。
她方才已送了礼,这锦盒便只能是傅恒的。昭宁一怔,容音笑着微微颔首,示意她打开。
昭宁揭开茜色软绸时,窗外檐角铜铃随风作响。
日光下,玉髓镯流转着金丝芍药的纹路,昭宁指尖触到内刻凹凸,待看清后杏目圆睁——那是用女真文纂刻的“??”,满语里意为最珍重的明珠。
三年前,少年随父兄出征,他尚未到上战场的年纪,在后方的赫图阿拉老城寻到了这块珍贵的玉料。(注3)
“今年的昙花早开了半个月,有人守着夜露等花开,说要制固色的颜料。”容音看着昭宁腕间,温润的和田玉髓在暮春光线里泛起涟漪。
昭宁模糊地想起十二岁时,少年替她抄《礼记》。即使被长辈们发现,脊背仍是挺得笔直:“公主腕伤每逢阴雨天便会作痛,是臣自愿代笔。”
幼时为护他落下的伤,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小公主记得那天他袖口落下的花瓣,正如此刻在她腕间冰凉玉镯夹层里蜷缩的淡黄。
宫中的一天天仍旧是不咸不淡地过着,除却发型,小公主并没有什么已经及笄的实感。
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皇帝遣她到养心殿来陪着批折子。
鎏金自鸣钟敲响未时三刻,昭宁跪坐于柔软的蟠龙纹狼皮褥上,把兵书卷起支着小巧下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百无聊赖地偷眼去看皇帝批红的坚毅侧脸,檀香烟雾罩住他斑白鬓角,竟是比奏折上“两淮盐税亏空”的字迹更为刺目。
国家这台无时无刻都在运作的庞大机器便是她眼前之人握着关闸。
这是她的皇阿玛,也是掌控整个帝国的君王。从这个角度说,皇帝并不止是自己,他秉持的是天意,膝下的子女是万民,疆域是这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
察觉到小公主的目光,帝王抬头,将朱笔丢进青玉笔洗中,溅起的墨珠落在折子的页脚。
“饿了?苏培盛,给公主拿些豌豆黄来。”
好嘛,虽然及笄了,但在父母兄长眼中,她还是个孩子呢。
“待批了这封浙海关的急递,朕赏你一柄暹罗进贡的鎏金火铳玩。”(注4)小时候是蜜饯和画笔,如今小团子大了,见过的东西多了,不新奇的已经勾不起她兴致,好在她皇阿玛富有四海。
昭宁走到皇帝身后,揉捏着他的肩颈,袖口的金线瞿鸟擦过他苍白的唇:“皇阿玛再这么熬着,再多的参汤都比不过好好儿的睡个觉。”
她指尖触及皇帝单衣下凸起的骨节,原本还想说些**的话来劝皇帝注意身体,喉头却是一哽。
皇帝微微侧头,温暖的大手带着一层茧子,抚上小公主娇嫩的皮肤就像一层砂纸。他触及细腕上的玉镯:“富察家那臭小子…”他笑着咳嗽。
“上午,我听你四哥说,那小子在木兰围场猎得白狐,眼下正巴巴儿地求他嫡福晋做件斗篷呢,你很快又要有新衣裳咯。”
昭宁脸颊变成醉人的粉色,不甘示弱:“明日儿臣给您寻只红狐来做新围领,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呢!”
皇帝知她能把鸳鸯绣成旱鸭子的三脚猫功夫,仍是笑着应了。
子时三刻,突然响起的钟声撞碎黑夜,窗外的惊雷劈碎人们黑沉的梦。
这是小公主平生第一次面对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是下次路过养心殿,里边已经再没有皇阿玛伏案的身影。
他再看不到女儿在冬日换上白狐斗篷的灵动模样,昭宁的红狐围领也再等不到主人。
雍正十三年农历八月二十三日,在位十三年的雍正皇帝驾崩。
“弘历仰承列祖积累之厚,受朕教诲之深,与和亲王弘昼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友爱,休戚相关。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祖宗所遗之宗室宜亲,国家所用之贤臣宜保,自然和气致祥,绵祖宗社稷万年之庆也。”
宗室贵胄们在细雨中跪着听遗诏,宝亲王弘历用玄色大氅裹住昭宁哭得发抖的瘦弱双肩,用指背揩去她脸上的泪:“哭花了脸,皇阿玛怎么能安心睡个好觉?”
读罢传位诏书,张廷玉又从密匣中抽出明黄绢帛,边缘竟还沾着血沫。
“这是昭宁公主的嫁妆单子,还有三十六枚金印,日后开府能支取内务府百年岁贡。”
公主颤抖地接过那单子,见最后一行小楷:“准自择梧桐,不栖寒枝。”
这是那个时代为人父所能留给女儿的最宝贵的东西——财富自由、婚姻自由。
昭宁攥着遗诏,仿佛上面还留有皇阿玛的余温。
她于一片寂静中望向雨幕,乌压压一片的百官正跪在阶下。她对上亲王队列里一身素服的傅恒的目光。
昭宁在这一年及笄,也在这一年失去了这世间最疼爱她的人。
懵懵懂懂的小公主终于对成长有了实感——物转星移,万物终会别离。落在她身上的这场雪,一落便是一生。
注1:“才媛六试”糅合康熙南巡召试才女的旧例。
注2:赞者:一般为笄者的好友、姊妹。
注3:赫图阿拉城:赫图阿拉,满语意为横岗,为清代关外三京之首,清王朝的发祥地,满族的肇兴之地。
注4:火铳:旧式管形火器,用火药引燃发射铁弹丸等。
虽然胖橘下线是必定的剧情,但是写这章的时候站在小公主的角度真心难过了,哥再好也不会有爸好,爸宝女泪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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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及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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