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瞎火居舍下,青溪猝然惊醒。睁眼时已记不清梦魇模样,胸口心跳猛撞不止。青溪起身下榻,倒水入盏,薄薄门扉突然巨声拍响!水纹波荡,青溪拧眉抽出折扇。
岂料仅仅这片刻功夫,年代久远的木板立时夺命一样震响,多渴求屋内人开门,绝望声穿门而过。
青溪旋即掀开门扉,青山执笔蓄势待发,清风隐隐缭绕扇页,白手衣猝然失手落扇。
眼前一身血气披身的背负求救,此番景象令青溪不由错而幻见成两年前九流身背垂死的少东家浴血叩门的场景,简直惊悚到如出一辙的晦夜无光...只是。
只是...曾敲门求救的人转眼却成了被人跪求救活的死人。
可及至双刀架颈、再而邪佛跪身,青溪犹顿怔愣。他直直注视着三更天,周身落魄全然认不得故人昔颜。青扇与双刀俱然散落在地,杏花落英铺地作垫,尘血难覆。
青溪盯着三更天,一字一顿道:“你清楚,他死了,可我既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也全无回天乏术之力,你找我又有何用?你当是真不明白?”说道最后,青溪近乎是咬牙切齿。
邪佛面无表情地重复:“你无能为力。”
青溪颤声而笑,“是,我无能为力。我劝你最好趁夜潜行白马驿,尽早将他入土为安的好。”
邪佛像是一字都听不懂的文盲,又似总算求得庸医药方的愚夫,他闻言听话地转身走出杏花小院,逐字逐句的遵循医嘱。双刀遗落其后,邪佛唯独不落他背负最重要的,其余的,他再难想起。
三更天背着浓夜似墨,背负九流离开青溪处。
在他不曾回头的身后,绣竹素袖下白手衣颤抖不止。画皮早已深刻入骨,此刻却枉然作废,他从不能起死回生,此间也全无起死回生。青溪所经手死伤无数,救扶亦无数,此身再难有仇恨罪障偿还摆脱的可能。
这般刀枪不入的冷心冷面,为何还能感受到无法言说的不甘与怨愤?
他难以忍受地紧闭双眼,眼前却不误浮现鬼市恻恻青光下,九流摘下鬼面,诚然恳切地向自己道:
“恩人...我记得你。”
恩人吗?白手衣捂脸闷笑,渐而大笑。他十二岁起师从医门,习医悬壶堪满十载年月,而今亦友亦弟之人身死,原来到头来,行医学毒无所用,只是医者难自医。
青溪失态自嘲,好一阵不可自拔。狂笑骤歇,他跪地拾掇散落在地的青扇与双刀,跌撞着向三更天九流早已消失的方向奔去。
四更天时坟场悄无人声,纸钱铺满地,三更天背着九流穿行过左右棺材紧簇夹道的杂草土路。及至沿河小土坡,三更天将九流自背后抱入怀中。隔对岸,毗见清河。
三更天随即动作起来。他指尖捏过九流耳垂残损的铜钱耳坠子,甫一拆下,顷刻碎裂掌心间,一断斩流年,死去的无用的,爱恨戛然而止。从来三更断罪的一双手将冷硬尸首拥紧,双刀普渡苦众,从而更进修罗。不想只是无能为力,过往皆云烟。
弃刀空落的黑手衣手捧余恨,曾抓紧罪叶的兢兢稚身似乎重现落回在这宽肩高大的背影上。
机械行事的三更天突然找回主心骨般,似作交换,他决然拽下披发间的红绳,连带着硬生生地扯下了一缕青丝乌发。
三更天愣愣看着掌心的断发和红绳,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不是他的,这是荧渊底九流给他编上的。
夜风卷起纸钱,东珠佛首慈悲得诡异森谲。此时此刻,见道修也好掌令也罢,终是求而不得。黑手衣将惟余红绳收敛襟怀,原来到头来,他终归还是那个菩提苦海里拿不住弓架不稳箭的流浪儿。
碧锋雪刃曾映照过九流不愿自视的一双眼,而今锋刃倾捞半抔血月,湛利斩下,尾指淋血坠地。澄明刀身再也等不来为它擦拭的一双手,遍布瘢痕陈伤的抚摸,从此不得企及。
流浪儿身无外物,三更天只得给出身无长物的自己。患得患失之人彻底丧失所有,再无满足遏制。他解下九流系戴额间的抹额,细密紧贴地裹住血流不绝的缺指断口。
力竭失血,三更天犹在作想,他还要为九流落棺封土,他不能倒。
三更天细端详着频洗陈旧的抹额牢牢绑缚半手,这般,便算作交付月老了。
无论三更天、抑或流浪儿,死灰假面碎裂成痛彻心扉,邪佛溺毙在这尘世八苦,凡身尘面,汴京时曾映入他眼的恣肆年轻至此灰飞烟灭。
白马驿下,九流抹额,邪佛诳语:“盼愿...月落重生灯再红。”
不获无为际,还堕五欲中。久毕获等见,断于生死有。
一双人影不远处,迟来的白手衣不作声响地放下双刀,转身离去。
青溪渐行渐远,茫茫**之广,转眼瞬间,他即见故友旧交们面目全非:天泉高居雪山巅,九流小九身死魂消,三更天似疯似痴。眼下所见所闻所感,犹复返十八岁那年。
彼时江南春波皱,他骤闻恩人死讯,如坠冰窟。旧往的手足无措,与现下的无能为力如出一辙。
他不知何时离开的白马驿,行至阻冰渡往西,举目苍茫不可得,枯草间隐现赤龙师,途经破舟渔网不停,青溪神思恍惚来到鱼柏川。残枿托晨辉,青袍只影将孤殿古柏与渐升的鱼肚白一概抛却身后,踏进石门地道,伴青苔潮湿而下。
无视坍陷旁的陈尸死人,青溪一步坠下,塌坑下别有洞天,五条蟒锁悬棺于半空,上不见顶的洞口破漏天光,又由攀墙挂壁的盘根错节们映照绿莹。
幽谧青光下,青溪踩上蟒锁,来到鬼棺之前,好像走丢在外的孩子总算回到家,青袍脱力跪坐悬棺前。
青溪说话惯会包藏言外之意,现下惟余颓然:
“...师姐,我当年师从青溪,是为能助你左右。十八那年你的死讯传至江南,我恍悟学医在这世道根本无济于事,爹娘死了我报不了仇,你也死在仇人的阴谋之下。”
空旷洞底,哪怕幽潭也吝啬回应。此间只剩自说自话的回音,青溪叹息:
“师姐...我对不起你当初俯身探来的接纳,我掘地三尺挖寻孙不弃手札,我不仅利用翟煦师兄找到了族兄合谋反宋,我还借刀三更天之手杀人...空口妄言,原是我应不了承诺,救不回九流。”
青袍寥索垂露,青竹簪倒现天光,也只眨眼之瞬。青溪自语:“...我们曾年少并肩快酒饮醉...事已至此,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当初无能为力师姐突如其来的死讯,现在无能为力旧友尚存余温的尸首。
年方十八的青溪疾行北上,与六疾馆南撤的一众师门错别江南。至此从清河荧渊蛇王洞,再到开封隐雾林,他身着青溪校服,实为追寻弃徒孙不弃后尘。与门派背向而驰,更是...深深背叛向他伸来的红袖衣。
白手衣握紧成拳,他苦笑坦言起自知之明:“说来...哈哈,我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当朝今上,没有分别。”
“师姐,我无颜再见你,我也无从着手面前这零七碎八又面目全非的现实。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师姐。”
话毕,青溪面朝悬棺磕下三声响头,再起身,白手衣用力抹去额间血,青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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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山林。
三更梨手提包裹着项上人头的布袋,仔细看,边缘可辨是梨园弟子专用来放置帔帛臂钏的作训包,不过粉烟绣边浸透血锈,黏腻黑紫,实在不易一眼认出来。
黑靴与落血作伴,行走在黎明前最深的夜,丝毫不见寂寞。三更梨甚至信手拈来哼起了奇怪的曲调。细听来,混杂着沙哑喘息的曲调不显单调,或许是乐律早已习作本能,树影沙沙作响,疲乏哼调则生动描绘出一副全然不同眼下所见的场景:
...像繁华若梦过云烟,似莺啼鸣啭绕枝头,犹如卧梦软怀安睡、纤指覆眼,明暖光洒慵懒身。哼过半晌,三更梨突然不哼了。这般惟妙惟肖的灵动旋律,无论乡野民间抑或庙堂之上,是从未有人知晓的闻所未闻。
可无论这陌生调再好听动人,来人跟了一路,黑手衣所握双刀从来不曾因此削减杀意。双刀走势毫无回旋余地,冷冽弧刃挥过长夜,划断绝响。
刀风未落之际,三更梨本能地寒毛戟张,她本有机会避开这道破喉,可手提头颅拖她一拍,这拖延一拍,促成必死之局。
天旋地转,最终仰倒在地。
三更梨不认识双眼斥血高高俯视的女修罗,就像手起刀落女三更褫夺怨憎会时,她不曾留意负伤战败的刀下亡魂姓甚名谁。投身三更门下,这遭荒唐似乎又是所有人的宿命:
女三更先与三更天角力,再为三更梨断罪;弃徒三垢先与三更天杀过,再为三更梨取命;而今三更梨先后处决女三更与弃徒三垢,再为女修罗一刀毙命...三更天内,无亲无师,无同门谊。
一语成谶。
三更梨内心无甚波动。
带离姐姐那晚,梨园随之而去。三更梨只为成事,甘愿不择手段。有所获亦有所承负,杀人刀下,自会死于他人刀下。事实上,三更梨用新习得的泥犁三垢手刃仇人之后,所求得报,惟余死灰。
憎相会错开爱别离的视线,她落眼在山道两侧茂林交枝错叶之后,清风徐徐吹散紧密,高悬明月现露全貌,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三更梨眼底,她喟然叹息,从这不遂人愿的红尘里终归得偿所愿般,沉沉闭上双眼。
江湖夜雨十年灯,旦夕间,修罗道成。
女修罗颓然脱手双刀。
曾经杀伐果决之事,向来有师姐一概揽过,她稳稳保护在她身前,致使女修罗近乎不像是三更门弟子。她以为,师姐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双刀有师姐来擦,现实有师姐来护。
在女三更纵容之下,女修罗只需做钝感外界、沉湎于所爱话本与传奇故事里,相守山门前,等师姐带回新本子,或是有朝一日与师姐一齐出山行江湖...
...她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很久很久,久到不存在厌倦出现,才会结束。
再抬眼,女修罗眼底幽深,她拾起双刀重握于手,黑手衣攥紧的刀柄纹理的褶皱,刻画成逼入绝境的孤狠。纵览话本无数,恩怨是非实则是过眼浮云。惟有亲身亲历,方体会命运寸寸搓磨。
女修罗欲取三更天性命,若非三更天介入外门外人外事,师姐便不会与他昏天黑地打过一场,而不至于随后种种事端。磨锋利刃,刀身寒光泛过杏眼钝弧,她要亲手斩断这段脱缰失控的祸事。
余光间有黑影袭来,来势迅疾汹汹,女修罗双刀阴阳握挡于身前,清鸣泠响,武器竟然只是叶片之身。
层层树影下,粉袖拂叶而来,及至月光之下,来人原是黑袍披身,匆忙潦草的伪装,粉袂呈现挂破残缺。来人察觉到女修罗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任由窥探。
来人目睹三更梨死状,惆怅女声飘散岚风下:“唉,还是来晚一步。”
女修罗将双刀刀向女侠:“走还是死?”
女侠思忖片刻,说实话:“不走也不死?”
女修罗废话没有,提刀就砍。女侠从容架住攻势,招式错花缭乱,顷刻间女修罗便分毫挪动不得。正值此时,女侠才慢悠悠问来:“你杀我师妹,我都没找你赔命,姑娘倒先向我索取命来?”
梨园师姐沉沉注视女修罗:“这又是何道理?”
女修罗愣住,重复道:“你不杀我?”
她想起暮雨下自己紧紧抱住师姐的尸体,师姐再也暖不起来。除了徒然怀抱,她全无办法,只能任由怀中师姐余温散尽、渐而僵硬。死气弥漫大雨,劈头盖脸打落淋雨人。
不知过去多久,女修罗从雨幕下站起僵麻双腿。黑手衣抱起再无生气余存的师姐,女修罗的余生碎没于这场雨夜。往后,再没有柔荑似旧抚她伶仃。
女修罗不可置信,追问梨园师姐:“你不给你师妹报仇?”
梨园师姐答道:“此番前来,我只为给我师妹收尸。”
女修罗非要求个缘由对错:“你为何不杀我?”
梨园师姐哂笑:“但凡我想杀人,早已弃笔从刀。杀来杀去无穷尽,我若有命杀你,倒也轮不着你来杀我。刀或作笔,纵笔成刀,并无分别。当年若是心生修罗杀意,或许没两日又会死在不久前的断杆笔尖之下。”
女修罗见这女人说话神神叨叨,稍作思忖,仍是警惕地看着她。
梨园师姐洒脱一笑,她对此不以为意:“我给我师姐收过尸,现在又来给师妹收尸。非是我不愿报仇,倘若半路死于仇杀之下,再有旁人前来为我收尸,又有谁会无端卷入此间是非扰扰?”
“再者,本该由我去收来的尸,是否还会有人挂念去收,不放任她们面目全非地客烂异乡?”
边说着,梨园师姐俯下身抱起梨园尸体,潦草黑袍随倾身手抱而滑落半边,现露出黑袍之下的腰间袋与粉帔帛。女修罗死死盯住袋上的刺绣梨花,眼熟如斯...她睹物思故人。
汴京之行让她等候师姐许多时日。那趟回来,女三更将鬼市话本送与她,面上只是小事一桩的无所谓,开口却说成费劲把鬼市翻个底朝天,才将时下最为热传的话本全套找全。
夸张一番,女三更话锋转而不好意思道,为免她断断续续看不尽兴,这么晚才带回来给她,可别怪师姐太慢。
昔人音容笑貌犹现眼前。
...不怪师姐,不怪你的。
女修罗悲难自抑,痛苦冲破而出前先蹲下身,埋脸掌心。她幻想曾与师姐十指交握的手,此刻便是师姐亲手。眼下正承接住自己滚落不尽眼泪的,是记忆里师姐的手,是她曾触碰过的真实,是师姐切切实实拥抱过她一应委屈难过崩溃困惑的所有。
是曾经包容不尽的全盘皆收。
是现在满手寥索的无处着落。
女修罗哽咽喘息间鼻腔满是铁锈,她断断续续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刀下亡魂曾由她亲手抹杀殆尽的旧身份。
再抬眼,泪眼尽头是模糊走远的梨园师姐。
女修罗踉跄起身,挥手招向血雨下唯一出路:“...梨园女侠!等等!等我一下!”
梨园师姐顿足等她,眼前陌生的女修罗渐褪成昔日狼狈的自己,她寥落阖眼,心下漠然未尽之言:可我怅望流年,而今回首顿足,这才发现自己无心可给。尘世百态,我愿无心观尽似水人间,提笔就书,埋头故纸堆,富裕余生。
女修罗跌撞跑去,甩手扔出双刀,再拽下袈裟红披。
...我不杀人了.......罪业太沉,师姐,你的罪业,我承不住啊...
绵延青山下,未知何时吹落青绵雨线,天要垂泪,两道黑衣消失在雨幕中。
青雨青山远,人影消没时,隐有唱腔勘破沉浮来:...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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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巅,天泉门驻地。
宣纸铺陈桌上,可见案前人已然悬笔许久:簸鸿蒙,扇雷霆…凭陵乎昆仑。待狼毫尖竖弯钩离纸轻起,同生骰边系上的成双半对护身符猝然坠地,无声无响,指间笔杆落倒在劲韧笔画上。
横墨其间,硬生生毁成废作。
室内传来疾走声,师兄快步进来,正是汴京城下春水阁、替堂主捎话的那位师兄。他皱眉走到阙台进深处,只手背过身后,隐蔽又明显的怪异。天泉置若罔闻,径自蹲身捡起掉落的护身符。
师兄视线看去,用料讲究却称得上是粗制滥造了,哪怕以寻常眼光来评判,亦是惨不忍睹的。可,交予少东家的正与天泉掌心这枚成双成对。
无故断落...此乃大凶。
天泉当即要去正殿向堂主请行,绕桌走出,从而抬头,他这才发现已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的师兄。天泉将护身符攥握于手,不动声色地平稳呼吸,暂缓心下急切,先问道:“师兄找我,所为何事?”
上次捎话,师兄不欲等来天泉的推辞或言不由衷。眼下带信,师兄不欲目睹天泉的不堪或失魂落魄。他没直接将山下来信亲手交付天泉手上,而是放落长桌,并指推信他面前。
黄花梨木纤尘不染,窗格透光下浮尘却分毫毕现。
见天泉探手取信,师兄转身,不愿再看。
阙台幽深静谧,槅门外积雪白光侵掠檐下晦暗。师兄越走越靠近槅门,分明是更为明亮了。但双眼怎么又被近前雪光晃得模糊不清?
师兄不闻身后动静。实则从头到尾通读过延迟了半月才送来的信件时,时下天泉全无反应。
他像是从来不曾识字般,神情呆滞。他翻来覆去地折腾起脆弱信纸,妄想无中生有些什么。没哭没笑没崩溃,黄花梨木上线香袅袅,阙台温暖如春,但皱折之声渐作嘈杂。再三认真仔细地看过,天泉指尖一松,立刻跑了出去。
不及师兄回头,身后疾风已擦肩而过。裘臂欲言又止地探向背影,寂寥抬至半空,门外惟余转过廊下的白氅尾角,旋而消失。
乍从暖阁奔出,外间雪刃迎面割来,此间感受竟是似曾相识地仿佛经历过。但天泉一时想不出一二三来,心头有股难以言明的挣扎翻滚着折磨。廊外风雪交加,妄想升腾起期待,期待煎熬着悬而未决,悬而未决炽烤起闭目塞听的恐惧...
寒风凛冽,天泉神思近乎被山巅上数九严寒沉沉冻住。
行尸走肉般,天泉完全不记得自己怎样冒失地闯上正殿、堂主神色如何从震怒转而失望,又以何种妥协又不容拒绝的语气许他下山。
师兄随后赶来,再一次的,他拦不住魂不守舍的天泉。
师兄向走出殿外的堂主行弟子礼:“师父。”
堂主开口,不明说与谁听,师兄沉默在侧,不语听着:“过去是我太过刚愎了。十八年前拦不住师兄师妹,许是无能与后悔作祟,从而变本加厉管教天泉。”
“我想让他与那年之后的所有遗孤一样,此生高居雪山上,再不为山下朝堂江湖纷争卷入,因此丧命。十年前时局逐渐平稳,他与我承诺十年之约,再多不愿,也不欲困他一辈子。”
山巅云海苍茫,堂主叹息,“不若妥协,趁他年轻,山下风景见过便算了。十年期限归山,往后余生安稳就好。”说到这里,风霜两眼穿透云海,脑海浮现出一手带大的义子,十五天泉与廿四天泉交错眼前,一脸凄惶覆盖过意气风发。
世事万千变幻,堂主敛色垂眼,话音莫辨,“此番下山正好了结一干纷扰,凡所有虚妄,就此作罢吧!”旋身进殿,再不放眼山海涌滚成浪。
弟子礼恭送,师兄再起身,眼底浮现忧虑:
汴京时师弟从容应对的神色尚且犹在眼前,“了结一应江湖事...遵守...如期...”师兄锁眉遥望云海,却望不到山下是非。他锁眉不掩担忧:难道尘间诸事都可如说得这般轻松、说了结就了结吗?
黥面汉子怀抱木柴返回陋舍,途中,意外见这鸟不拉屎的荒山竟远远有人走来。他自从黑衣客手下捡回条命,也再不敢见人,可也不能硬生生将毁颜的面皮割下,所以找了处鲜有人迹的野岭,自给自足隐居起来。
汉子发现了那人,那人同样看见了汉子。风雪乱人眼,直到怪客走近,汉子才看清此人装束不凡,神色却像是神志不清的疯癫。及至瞅见怪客腰间唐刀,汉子脑海瞬间闪过制式军刀。
除了贯会混迹下九流的九流门,汉子勉强能识得出剡藤纸,却实在认不出天泉门装束。他甚至连冒雪收来的柴火都想撒手不管、满脑子只剩下先逃命再说。
不想怪客将他拦住:“莫慌,我不是兵士...江湖人许久不曾下山,可否劳驾作个打听?”汉子见怪客苍白脸不掩六神无主,出言却十分妥帖有礼。即便颓丧上脸,眼下阴沉失神,汉子依然可以感受到怪客举止有素。
在他强自平稳的言辞下,汉子也冷静下来,逐渐松懈戒备,好好与怪客有来有往地交谈起来。
一问一答,汉子得知这自称江湖人的怪客在找江湖上结识的铁子。汉子若有所思地细问下去,这才得知怪客口中的江湖朋友,正是九流门弟子。
听罢,汉子只对他说,你随我来。
非是不存戒心,汉子走在前面,厚雪业已覆盖来时路。倘若是忘恩负义徒,汉子也不会去而折返、为黑衣客收整敛尸了。
天泉跟在汉子身后,凛冽寒风将汉子话音断续吹来:
“节哀吧,你朋友埋在后山,曝尸荒野不比客死他乡,客死他乡不比落叶归根,此番前来,你带他回家吧。”
汉子不闻怪客动静,也不欲细说来自己怎么在浓烟滚滚下依次寻觅恩人踪迹、又是过去多久,自己最后躲在热浪未熄的粮草,却见闻讯赶来晚来一步的契丹人狂暴辱尸。
汉子摸摸脸,不敢出去。始终潜伏在草垛,及至进气少出气多,终于等狂怒的契丹人都走了,才灰头土脸地带走尸首、为恩人洗面收尸。
以上种种,汉子只字不提。
无知些,人才能活得下去。
他话锋一转,说道:“你可以看到我的脸,黥字效法,已然毁容,再难做人。直到两军撤离,我才遮颜下山,却在集市上听闻,这场仗只是借傀儡国的交锋试探,北方战场首要优先南边局势...”
汉子自嘲地摇摇头,笑得荒诞:“无名走卒,即使余生尽毁,也是分文不值一提。”
他旋即想起黑衣客跑向火海的背影,长息破碎北风中,“...更是不值。”
一如读不懂的信,汉子絮絮说了什么,天泉尽数听不真切。
半途狂风掀起沸雪,汉子不曾推却,天泉不曾止步。不知走了多久,汉子将怪客带到无碑坟前,他见怪客扑跪在地,当即刨起厚雪冻土,长声喟叹,转身抱起柴木,折返陋居。
年数九,冰雪封层致使少东家尸首尚且完好。**陈烂的托词于眼下毫无施展余地,天泉将少东家从坟洞抱起,颤手探去,掌根寸寸抚摸过冷硬的脸颊,手下烧痕凹凸清晰可触。
再难掩耳盗铃骗过自己。
眼梢垂淌过水痕,北风森冽,滚泪干涸复又流,风刃刺热地割开眼尾。
天泉笑了,眼底黑沉永堕深渊。他没头没尾起了话音:“深秋夜半,你周身浴血敲我梦魇,我醒来了,我答应了,可怎么一转眼,你就走了?”
天泉突然想起什么,单手解开身上毛氅,继续对少东家说:“那晚我第一次听你道明前尘原委,你所珍视过往,红线小妹、刀哥寒姨江叔,还有神仙渡与不羡仙...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风雪间,毛氅落下,与清河草野那晚一样。
劲指拂去少东家眉宇寒霜,温声复述:“你再醒来,不知谁为你覆上面具。火海之后,过往尽皆覆灭成灰。你常年覆面除了掩藏身份,还为时时假戏真做,欢愉被误解实有烧痕毁容而不敢见人。”
他一字一句诉与已逝斯人:
“那夜月光皎洁,你眼含怯怯朝我解释,何以拜入九流门下。你说你愣在墙前,九流急来寻你。在从你师兄包容注视下窥见值得交付隐痛之时,可有想起过曾经被你弃下的我呢?”
死人无法作答,天泉也不理会少东家全无反应。
天泉俯首亲吻从脖颈蔓延到侧脸的烧疤,眉目和顺,敛眼下闪烁暗火。尸气萦绕僵冷,他笑得晦瘆,沉声询问:
“你死多久了?信函都传到雪山上来了。你师兄身处汴京,本该早已取得消息。倘若他真是看重于你,拿你当亲师弟,缘何不来找你?你将九流门当作归处,九流为何不来接你回家?”
未知胡言乱语间哪枚字眼触及死穴,天泉转而疑惑地盯着少东家,几乎疯言疯语起来:
“你为何不等等我,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面对吗?我与义父促膝长谈,肃清恩怨了却前尘...报仇雪恨抑或比肩前行...将军祠下我理解了父母昔年选择...将军像前我们三拜盟誓...你怎能弃我而去...”
斥尽不甘的尾音消散在风雪,荒谬来得合理又无从拒斥,他或天真错觉这乱世将停,实则时代会将所有人席卷入局,尽皆碾碎成沫。巨轮滚滚前行,车辙余痕俱是措手不及的凡身尘面、朝夕剧变作骨灰。
徒留未亡人苟延残喘。
言语之时,他一直摩挲少东家的掌心,妄想将手搓暖。死寂彻风透骨,未亡人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天泉抬手眼前,枯血块印刻指纹。
冷风长啸,天泉把少东家裹进毛氅,抱紧站起。
昔时往日,天泉将毛氅盖在外睡草野却噩梦缠身的小狗身上。现在天泉手上妥帖尸体的动作一如从前轻柔。
天泉想起自己甫一放下毛氅,小狗立时惊醒的模样。神思混沌之际少东家下意识眷恋毛氅、眉眼萦绕无意识依赖...雪尘挂落睫羽,天泉眼前清晰如昨。他抱起没有知觉的小狗,他想,现在与那时并无分别。
天泉抱着少东家往雪山的方向走,积雪深厚,但天泉步伐沉稳,一深一浅,背影隐没尘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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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清河。
青雨穿林打叶,斗笠覆面客徐徐自竹林走出,毛氅黑革静立青石板尽头。相隔层层雨幕,覆面客撤回剑尖所向。裘臂当空抛起一物,物什飞扬半空,覆面客稳稳将其紧握在手。低头一看,执剑手微晃。天泉目光盯住霜寒剑刃,哂笑他失态:“无名剑?好剑法。”
说罢再不在乎覆面客反应,披雨大轻功飞往对岸。
江晏展信,只见上书故人字迹: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江晏将天泉门信笺攥揉成团,转身走回竹隐居。视线陡转,他先见将军牌位前不染尘埃,若有所思看向槅门外。
俄顷,江晏如遭重击般猝然回首,他死死盯住浮灰几案上叠放齐整的抹额,木然走过去,指尖衔起刺绣抹额,陈血浸透累累。抹额脱手,江晏这才发现还有一枚洁净完好的护身符安置在抹额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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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鬼市子。
九流门的某位内门徒正吭哧吭哧收拾前屋主的遗留杂物,门扉突然从外面掀开,屋外人即便背光而立,内门徒悚然一蹲身,暗自腹诽不就顺走一个钱袋嘛,宋元通宝也没多少,怎这见道修还杀上门来了?
内门徒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要脸也不要皮。
求饶信手拈来:“大人饶命!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恍惚间,从内门徒身上犹见九流。某个片刻,三更天错以为先前种种,只是大梦一场。
他恍然走进屋内,内门徒抬头,惊悚变惊吓,五阴炽盛?!还不如见道修呢!内门徒作好被断罪的准备了,不见五阴炽盛拔刀出鞘,却听来者问道:“...这间房屋,可是有新人要入住?”
内门徒不明所以,但只要不喊打喊杀动手动脚,一切好说。他拍拍手,实话实说:“上头命令咯,住这屋的前辈好久没回来了,九流门嘛众所周知的,门派常年资源紧缺,照规矩,弃置的是要回收处理呦。”
刚说完,内门徒眼珠一转,关联起前后因由,既然五阴炽盛不是来索命的,他也不介意行个可有可无的方便:“你是原屋主的朋友?可是来替他收拾的?这样吧,你先整理些需要出来,剩下的我继续清理。”
黑手衣攥紧褶皱,三更天喉间滞涩。
他没想到能将他的旧物顺利带走。
内门徒见五阴炽盛神色不对,误以为他暗怀歹意,连忙事先说好:“能分到这样规制的前辈肯定是清楚规矩的明白人,莫要为难我!空置这样久,要想再申请,前辈肯定是比我更熟悉规矩了哈哈哈。”
三更天谢过眼前陌生的内门徒,离去时,衣襟下惟多出一枚陈旧绳镖。
鬼市下鬼火荧荧,黑手衣摩挲起失主的绳镖圆木柄。翠烛照心空无影,幽明几重昔往面,袈裟红披再不会为谁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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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醉花阴。
歌舞升平不歇,珠袍锦带川流鹊仙桥,少了几人,不碍又有目不暇接的外来客,在此踏上前路未卜,开启未来新话。
鲜少有人知晓,长街上老字号的香水铺,身后紧挨一座临水庭院。汴京雨沛,濛濛细雨描摹起隔水樊楼盛景。梨花院下梨花树,三更天阖眸听雨,檐下静候迟来人。
随后青石板响起靴跟利落的脚步声,烟思愁绪在踏碎的雨珠中破碎。人未到,声先至:“求不得更进为五阴炽盛。重返掌令之位,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
消融天光的暮色斩断千丝万缕的流年,三更天淡漠如故,回眸间刹那对视,血光倒影在深瞳。
他注视天泉,回敬道:“十五离山,在外遨游近十载。此次会面,往后再要相聚,恐怕要等到天泉门广向武林散请帖的时候了。”
白氅黑革侧身切影,透着说不出孤寂。
天泉让堂主松口的条件是,此行之后,再不下山。
他摩挲襟怀染血的流苏,其实是护身符,但现在已然称不上是护身符了,撕裂残缺,或许只是块破布。
这次二人没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了。
临离去前,天泉只问:“九流为何...”
三更天打断他,哂笑睨视道:“他死了。”
二人分道扬镳。庭院梨雨花落,青雨淅淅沥沥,落英雨水尘封往事,再无以后。
与此同时,青袍摇扇扁舟上,扇页所绘,与隔岸青山遥相呼应。青溪泛舟太湖,不久白手衣举扇眉前,江南梅雨连绵,只见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他躬身坐回舱下,卷起竹帘,遥望岸边——
萋迷如烟野草花,芦苇荡随风飘扬,翠鸟点落苇条晃,旋即乍然飞起,徒余芦苇独自飘摇不止。女修罗手悬腰间袋,视线漂浮湖面。梨园师姐牵住缰绳,骏马哼响踏蹄,多有不耐。
她回头,催促女修罗。
女修罗落眼湖上扁舟,未知这片飘零叶行往何处。她转身,黑衣翩缱而去。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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