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宁府。
某处青山竹海,竹风曳影蔽月,月光暗淡破碎,袖剑难捞半抔残月。山道两侧夹有黑衣覆面急行肃肃,坟岗山亭,青翠衣指尖挟起无人料理的结网瓦当,眉间冷凝,倏然出手击落列队垫尾的黑衣头颅。
花阴侧目,朝身后人并指,二指挥向斜前方,梨园缄默颔首。期间他门不曾交谈,往常向来见面不吵也要阴阳怪气的二人,现今却默契到难以言喻的境地。
粉白衣袂撩过脱漆摧雪的斑驳阑干,转眼消隐与静谧竹海间,顿时无影无踪。月色迢递过疏叶竹刃,陆离映落于花阴优越容颜上。他冷冷注视井然有序上山的绣金摇风卫,眼底流过不是滋味的不甘。
他缓缓自袖中抽出玉伞,九重春色蓄势待发,花阴无可奈何地给自己开解,只要能顺利接出师姐,娇气鬼身替自己入局又有何不可?
只待数不清的黑影绕上山坡,抛春恨已蓄起飞花劲,只待绣金摇风卫自投罗网。
荒坟树梢乌鸦哑鸣,玄翼扑棱,响彻天际————
灵巧粉影飞檐逐影,粉烟帔帛牵绕朱红阑干,半空上水袖着力二次缠绕,白靴蹬身于斗拱壁画。阙台高殿,梨园倒悬潜藏在帘幕暗处,长明珠与金盏灯将殿堂掩映得糜华如梦,宫顶藻井深邃得几欲摄魂吸魄。
梨园压紧眼眶,纱幔迎风盈舞,似隔雾看花,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她一个真切。铁靴沉沉踏过满地狼藉,早有所知般,不远不近地正对着阑槛下潜身的梨园,守株待兔。
早该干涸的血水再次涌流明黄殿,噗嗤声响于天灵盖上,梨园再难等待。粉裳摇晃烛影,杏眼眨落睫羽,翠萝成殇朱颜殁,彩云易碎琉璃散,情愫凝落付东流。
高寒乍起,帘幕蓦然将旦夕前的温存全盘掀飞,爬满血丝的杏眼与一般无二的血瞳争锋相对,从未染血的双手值此时刻近乎可与刀尖舔血之徒两相抗衡。
舌尖舔过嗜血牙锋,高手三垢手上鲜血淋漓,他犹不满足,几刻钟前活生生的泣血彻骨,他还想在这双杏眼上重新演过。
几刻钟前的今夜。
连续半月的谋篇布局,醉月已作。好在近两日动手的准备。铜镜前珠玉雀簪渐次由纤指捻起,妥善地戴落在毫无瑕疵的发髻上。手上动作不歇,她犹自思索起逐条事项:
以金陵与汴京之距,算上脚程耽搁,应可与九流刚好接应上。身处他国之境,无法擅动墨山道的物什。但是话说回来,九流不至于靠不住,倘若真有突发难预料,这盘棋她下得也自有余地,无惧意外发生作难。
铜镜昏黄前,醉月竟在着危机四伏之际想起曾与斯人绾发绕青丝。她想,待此间事毕,必将手把手教妹妹如何识人心,辨世乱,料市侩。指腹描摹着雀簪形状,似在次序涤荡不全然尽遂心愿的过往。
醉月自小斡旋权贵富商间,所见所遇,多不胜数。早在物欲横流前面不改色道她,竟于此般险境重新收敛高傲自尊,俯身自省自忖。
向来汹涌暗流的眼底于无人处涣散游移。值此时刻,醉月思及对梨园始终身怀存有着难以自持的掌控欲,阅历广远城府深沉,让她不能容忍樊楼初见即倾心、脱胎脱俗于繁华、遗世独立到醉月一眼定终身的梨园在自己目光不及之处沾染半分尘埃。
醉月抽丝拨茧地审视起自己:
这样浓墨深沉的私欲之下,她亲见亲历过物欲横流有多肮脏,于是多想经自己亲手将现实一点点展露在妹妹面前,尽可能保全妹妹的天真。
朱唇皓齿弧起浅笑,醉月作好了打算,梨园想知道的,她尚且没想到的,抑或碍于年岁无知无察道...梨花树下醉月会娓娓与她说来,再若太湖水上泛轻舟,水扇翩缱,胭脂水粉统统不及其水袖起伏飞舞的清风明月来得拨人心弦。
直到屏风后传来小步声响,宫女提醒她筵席已近,望贵人早作出席准备。醉月敛色应过,朱颜辞镜似有粉烟帔帛牵绕,醉月蓦然回首,铜镜昏黄如旧,她不免垂目哂笑,“这真是太...,呵。”
青衣翩缱,转身向槅扇门外走去。
而及至双刀斩落下来的那一刻,巨痛痛彻心扉之际,醉月都不曾得知是何环节出现纰漏。
眼前错星缭乱,她还是勉力作查漏补缺:计划稳稳推进,今夜本应将谍报传回醉花阴,明后日伺机等候出手间隙,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双刀四刃抽出时连带泼血而出,高手三垢欣赏着从朱唇汨汨流出道殷红,笑出锦上添花的满意,黑手衣兴致盎然地玩转起刀花,血光与刀光交相泛演起明台烛火形状。
血泊下,醉月神魂渐至弥留际,高手三垢总算从刀尖游戏分出余心留给这个将死之人。他早知如此般开口:“现下想来,花信风的好气魄可是清晰如昨啊。我说过么,‘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别给我让你生不如死的机会,好吗?’”
高手三垢低头看她垂死挣扎,漠声重复道:“好吗?”
垂眼间,他百无聊赖地回想起她何须必死。
高手三垢知道,主上要吸食苟延残喘的南唐资源,将国主李代桃僵取而代之,此后绣金楼得以借其助力从而壮大。
偏生醉花阴要横加阻碍插手,门主与国主的纠葛他言明不清,却知这旁生枝节的恨海情天有情皆孽偏生来乱他主上大计。
亲手给南唐官员植下长生蛊时,高手三垢早已先笑起醉花阴企图蚍蜉撼树绣金楼之举。时下他兴起玩味地勾起嘴角,自小流离失所么,及至日后手握再多滔天权势,无用与旧伤难愈。
欲求即是一击毙命的命门,她醉花阴左手欲阻碍赵宋北伐,右手想安抚南唐求存,个中野心贪求,简直是自掘坟墓。
主上面对醉花阴的强势牵制,以其人之道还施彼之身。高手三垢手下动作不慢,脑海复盘起计策:
既然醉花阴自家门前雪尚且扫不过瘾,不若将局势彻底搅乱,恰时借势北汉与后蜀均不安分的时机,顺势而为,彻底挑起北方战火。醉花阴欲多管闲事?绣金楼见招拆招,让其无暇他顾。
心乱则神乱,神乱则外乱,倘若身居辽廷举重若轻的南院大王自乱阵脚,这汴京城下闲来招祸之人可还能安稳得下去?
可当泄漏散播舆论的一众部署与提线傀儡均被醉花阴强势制止,强龙难压地头蛇,绣金楼斟酌再三都不愿与醉花阴明面上杠,于公于私均是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高手三垢半道骤然出手,将长生蛊所驱策的南臣挟走灭口,抛尸荒野山沟。绣金楼已然引起了醉花阴的注意,不宜再留汴京。
正如醉花阴面对长生蛊操纵的南唐官员咄咄相逼也不曾将其就地正法,绣金楼同样忌讳仅靠童谣即让今上稳坐皇位、并因此稳稳驻扎在京城下的醉花阴。
返回南唐的高手三垢很是自责,他以为主上此棋算作废过,不曾想这盘棋还没下完:
无法以舆论起势,三言两语亦可扭转局势。好气魄的花信风便是必可或缺的那枚杀棋,并非唯有舆论才能成事,舆论尽头剑指人心,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高位只身的人心与万千蝼蚁的人心相比,利用好前者,其前推后走驱动准关节,其结果未见得不能喜闻乐见了。
经此点拨,时下高手跪地俯首:“楼主高明,绣金楼壮大指日可待。”
可他不曾记得,远在清河将军祠的李来做在被他植入长生蛊之前,也曾真心不见掺假地效忠过:“我的梦想就是壮大绣金楼。”
梦傀是死的,高手三垢经手杀伐数不胜数,未知他死期将近。
他冷冷目睹青衣挣扎,她何须必死?
醉月掐住了谣言舆论的源头,高手也因此记住了她。
所以她必须死。
倘若没有醉花阴筵席上一出,又恰巧是高手三垢派遣此地此时此刻来救场,醉月或许只会和其他死于绣金楼之手的贵女一样...也不会苦楚入髓赴黄泉。
忘川绝响只消一勾指,一念之间,瞬息千变,令人心脉尽绝而亡,魂归忘川。
血光映染唐殿,醉月视野惟见倾斜凤鸟灯台,烛火辉煌成灰,神魂消散之际,只有两番念头褪不去脑海。谍影花间纵横权贵,饲心魔,饲妄鬼,所谓痴魂堕无间狱,不过手握操纵玩转利用之人,终究死于他人更上一层楼的操纵与利用之下。
眼前从传信已然向九流辗转成繁花居下乖乖等归人的梨园,早知不可牵扯他人入局,早知不该信口许诺余生...多少亏欠,醉花阴修者死不瞑目。她最后在无法截断传讯注定错害九流与贪恋与她红尘注定错付梨园间消磨神志,愧疚与歉疚间散尽魂魄。
...原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杏眼红胀,却滚不出一滴热泪。
梨园自小跟随园主身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她只闻园主偶尔谈及不知真假的宫闱旧往,从只言片语间勾画出外面天地的轮廓。及至及笄之龄,梨园串通好门派少有外出卖话本的师姐,离家出走。
初入广袤天地,心性纯良的梨园一路被诸如九流之辈尽数骗去只出不进的绣粉荷包。她道听途说樊楼醉花阴,心向往之,及至繁华汴京,遇到了刚从筵席出来醒酒的醉月。
烂漫又无知的她心知自己与姐姐的差距,未染尘埃的真心是义无反顾的奔赴。毕生仅有一次的不回头不犹豫,全然粉碎在沾染醉月鲜血的双刀下。
红绡香断乍然与血郁相撞,伞沿铺血成画,卷发蓦然回首,花阴瞋目震愕,痴障冲刺与葬花回旋声清鸣相撞,随即残红耗尽,花阴猛然将梨园推出槛窗,那副悦耳嗓音此刻破声道:“——走!”
殿阙之外,不知何时落起轻绵细雨。
梨园将醉月打横抱起,背身珠围翠绕的雕栏玉砌,埋头奔袭进金陵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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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北,雁门关。
...北地天光早落,剑影无声抹过脖颈,瓢泼血溅与寒冽剑光红白迸溅,少东家眼眶压紧,两道光影霎时划破幽深黑瞳。
辽廷营帐外,覆面黑衣客贴柱潜行。高悬铺满半边营帐的狼皮下,老挞烈巍然坐于王座中央。营帐外喧嚣过后,有战战兢兢的下属来报,疯子死了。挞烈巨掌挥他退下,仰首猛灌酒壶,而后随手置于氍毹之上。
老挞烈满口酒气地含糊喟叹,那双曾放喉辽阔北地的豪迈嗓音早已任由岁月腐蚀沧桑:“‘乌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南人燕王,竟能将草先枯死缘因近塞差暖的被动处境淋漓写尽。”
“...幼时跑马在无际草原,我曾以为马头琴的悲鸣翻不过天山山脉。兀欲没白庇佑你苟活几多年。”
酒壶坠地,其内烈酒滚声不绝,于垂暮脑海里掀起纷尘错落的旧往。挞烈恍若未闻帐外屏息存在,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豪奢又空荡的寂寥营帐。老人自顾回忆起往事如昨似新。
“河东孱弱,刘汉只能向辽廷乞援。兀欲在位时照拂刘崇,现在刘崇的儿子跪在帐前求庇护,我不得不应。”
北地无情,短短寒冬就可将牛羊战马尽数冻死,宿命或天命,契丹人比汉人更信奉虚无缥缈的命。
所以当北汉降宋献城的战报一传来,挞烈避无可避地想起十八年前夷离堇是如何诈降献城、诱引后晋出兵,再如何一捷再捷,连路征胜,最后何等风光地直捣东京。
丢弃燕云对汉人意味着丧失天堑,对契丹人而言,倘若丢失燕云,则是要被赶回关外继续过过听天由命的苦旧。
辽廷必须稳持住刘汉政权。挞烈不欲去作汉人或能重夺燕云的设想,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十八年前...挞烈想起那场天降胜仗,垂暮之声焕然洋溢起饱满:
“十八年前滹沱河辽师何等威武,迭烈截断五十万粮草逼出王清部,燕王手杀其将据桥受降,我因此役军功得而受封大王院。”
“夷离堇麾下辽师之盛,连自小即是天之骄子的兀欲都要对岁至中年方才出仕的同辈另眼相待、谦让三分,多风光。”
帐外寂静似坟,挞烈全然沉浸在年华过往,自顾说下去:
“兀欲不愧是辽王。连杀亲妹夫也出手干脆不眨眼。迭烈曾被军士们传唱的多骁勇,死时便有多潦草多惨烈。接着兀欲也死了。”
挞烈喟叹一声,颇有感慨:
“倒是不曾料想兀欲会以囚禁名义保燕王残命,予他枷锁所囚的兀欲都死了,燕王却还好好活着。却也难怪,南人闻传延寿姿貌妍柔,延寿延寿,果真长寿。”
帐外无声无息。时至今日,挞烈犹记中渡桥多难才打下。
营孤食尽,势将自溃。王清部骤袭滹沱河,夺桥开道,悍然逼退守桥的燕王。那一夜,契丹人有多胆战外围的杜重威会与王清里应外合。倘若杜重威没有投诚,休说东京,即是脚下幽燕也只是痴人说梦。
却不想天神垂怜,杜重威遣阁门使投诚契丹,辽师快慰笑纳。挞烈深眼深晦,这场战争的胜利来得多有屈辱,诱敌截粮和诱降,草原猛士们不甘心战胜之下存在龃龉的议论。
契丹人容不下战绩背后全是南人才有的虚伪和阴谋,那座壮巍骇人的京观,想起后晋遗民即便过去多年都不敢提起的惧怕,对汉人刻入骨髓的震慑,是草原于越合该享有的英勇勋章。
十八载已逝,尸筑京观蔚然成战场雄风,辽师所筑京观不计其数,观阙壮阔眼前,战功显赫可近观触及!仰首难企及的天命将契丹人毕生荣耀尽数彰显。
挞烈闭上风霜眼。王清部那座京观,十八年犹是历历在目。
老挞烈不免想起,当年晋军中计辽军诈降献城,现今北汉请降献城。那时晋人可曾同他眼下这般被动受困?当初我在主手,现下我处被动...真是宿命报偿一般,令年迈耳顺不免胆寒。
草原上跑马生长的契丹人,从来顺应天神相馈与大地赠予。无论是成群死去的牛羊,还是连绵山脉呼啸过的北风,北地教给每个辽人无形无味的认知:宿命中扑腾求生者,终会淹死在宿命草沼中。
在劫难逃地,挞烈屈服于命运纷呈而来似曾相识的因果,那错位颠倒的处境,无论他怎样反复地回忆起昔日京观用作强调也曾威武勇猛,却难以抵抗眼下身不由己任由宿命裹挟起来的恐慌。
隐没念头尽数掩落在老而深沉的面皮之下。言里话外,昏暗辽帐下挞烈早有所知抬起头,见斯人容颜如现眼前。
少东家身潜辽廷,手刃延寿,对峙挞烈。
那座京观穿越十八载岁月,承重压在老挞烈最恐惧的软肋上。
旧故黑瞳凝视下,他胆怯畏惧不似作假,老挞烈用夹杂口音的官话哑声道:“汉人,十八年前火烧诸州粮仓,而今我再截断两道将补给崩溃,焉知今日赵宋不成昨日石晋?”
恶意老而弥坚,他故技重施,十八年前契丹人怀抱何以私心筑就京观,十八年后企图以自身恐惧业火、转而加诸他身,以作偿报宿命般的轮回重演。
挞烈设陷之下又现真情,局中人无论挞烈抑或少东家均难免身心动荡。少东家无心挞烈是否老痴,但北上沿路他确切风闻得见宋师正在部署与契丹人作战。
老挞烈与少将军沉默对峙,按兵不动之下暗潮涌动,彼此皆知少东家今日最多只得杀延寿。覆面之下,点墨黑瞳半信不疑老泥鳅话音之外的陷阱,可倘若因自大贻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似真非假...
少东家不肯信老蚌开合间真真假假,一如默声而进,他潜身而出,身披北风寒烈自去踏寻真相。
这些年南院大王早已将南人的兵不血刃画皮画虎骨,老态毕现的年迈辽将亲手放过死仇之子,白发鸡皮下是历久弥新的嗜血和贪婪。
老挞烈有跪伏于命运近乎重写再演之前的恐惧,但更多是久经沙场养大了胃口、吞池掠地远远的不满足。身居高位已久,傲慢自恃的掌控欲将骨髓渗透。
私欲下尽是享受操纵人心玩转人性的劣根渐次弥漫周身,早已不知不觉地将曾跑马草原上,那个只想让族人都吃饱饭、拼尽全力追逐天之骄子兀欲的小挞烈吞噬殆尽。
他放走了昔日的死敌遗孤。辽将手刃无数,耳顺之年,他想求个自己笃信的善终,挞烈用曾经请命前往的唇舌说道,壮年声与年老声交叠错声左右:
“尧骨额真,侄儿请命前去垒筑王清部京观。”
“你走吧,我以腾格里的名义,容许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汉人之躯行刺我大辽勇士。杀父之仇在前,黑山神原谅你了。”
黑雪冷冽,少东家拦住迎面冒沸雪慌奔的布衣,及至布衣抬头,少东家错愕哑声:只见黥面刺印“奉敕不杀”四字竟是这般的触目惊心。
面相普通的男人神色惊溃地看了眼面前驻足的黑衣客,举起瘦骨手爪挡过自己的脸:
“别...别杀我...”嗫嚅声消散在北风鸣啸里。
嶙峋男人不见黑衣客起手折辱,惟听覆面下年轻声音问道:“...迭烈风行何以存续至今?”
男人话不成章,单薄却刻骨的字眼从烈风间破碎,传不到耳边:“...效仿...勇士...英雄...”
男人着急逃命,却不想这黑衣客还没有完。抖颤余光下,他认出了九流门的剡藤纸。
对于黑衣客的动作,被颠沛流离搓磨尽掉所有的男人徒余无动于衷。直到黑衣客出口说了句什么,男人迟钝地不作反应,俄顷他喜笑颜开,笑得冻疮尽裂,慌不择路跑远了。
执着不熄的火把前,面罩落下瞬间又有滚烫血水覆面。尸首沉闷跪倒在雪地上,污雪瑟瑟,火把颤巍熄灭,人也再没起来过。
黑衣客侠剑破长空,势如破竹斩断将州外层层围困的辽军。
火海已起,曾节节缩紧将所有人绞死其间的紧绷战线,逼将军至殊死一搏再又落得万劫不复绝境的导火索,在辽军借道北汉与赵宋正面开战的同一时刻,有黑衣客奔向火海深处,焰浪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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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汴京城。
某间茶肆下,有汉子红脸梗脖激昂道:“你还不知道?北汉与后蜀暗通款曲事儿早传开了,今上打不下北边,难不成还为难收拾固步自封的小蜀国?你且等着吧!到那时...”
有破口茶碗磕响油光厚糊过的木桌。旁坐脚夫侧目而视,见这年轻男人眉宇冷沉,早抵舌尖的脏话化作不愿惹闲的一声呸。墨绿披风将随后低声下气的咒骂晦气抛却在身后,九流走出人声鼎沸的茶肆。
街边油酥与喷香烤肉几乎隔起穿不透的云烟,九流不曾闻嗅到分毫热气暖意。只手捻起的两封信纸轻若无物。旧伤横陈的手,曾给小师弟灵巧编织出过栩栩如生的蚂蚱,而今却指节滞涩不能动。
江南胭脂与北境森寒上下交叠,竟能将人左右相逼得不堪一击。
南北来信推着他不能停,往前走。恍然不知所措之际,九流无知无觉地不知该走向何处,当他再回神时,汴京飞虹桥头的车水马龙不知何时黯然褪却,巍峨眼前的已成阴森诡谲的山门。
树影拖曳着经年沉淀的紫血烟瘴,数道身形鬼祟或提刀穿行的三更门弟子踊跃于远处深林。九流仰头望向巍峨神秘的山林。山间不知何时刮起阴风阵阵,有血腥气蔓延鼻息,而此处远不见觉障林残杀之景。
墨绿披风像是在等谁,又好像只是不巧地偶然路过。
长风掀起粗陋披风,卷起一层南来北往硝烟味的尘土。九流恍惚嗅着铁锈腥气,凌厉刀刃似在眼前。他蓦然想起留不住师兄充斥着硝烟的大掌,又转而褪却成火海湮灭的小师弟身影...
九流心间覆尘,他多迷茫,愈发想追寻解法。涣散眼瞳总算真切,映入眼帘的则是较先前更为浓郁的鬼雾山霾,影影绰绰不得见,似他心绪乱麻惆怅不得解。
他好似突兀闯入的游魂,山门前墨绿披风徘徊许久。九流不作表情的脸上陡然泛起苦笑:幼时留不住源源不绝奔赴送死的师兄们,现在也无法抽身将小师弟带回家。
再多愁神计较只是徒增惘然。不知神思游移到何处,九流后知后觉地发现,缘何偌大的三更门山门,连个徘徊巡逻的弟子都没有?
一则解不出来,往后许多也不曾获解。这般困兽徘徊不前,九流流连许久,从百鬼出行的黄昏,及至夜幕降沉,徒然困顿的打转掐点般猝然打断,提线木偶总算有神魂复位操控。
心底念想之人不曾等到,九流从汴京绕道至清河或也仅成莫名其妙的多此一举。清河月色明澈,此时此刻,他就像迷途之人强行掰回正轨,再无温吞之余,醉月还在等他应诺。
墨绿披风投身进林影深处。脚步不停地往南方远去。
错身错过,诡谲山林将九流身影牢牢淹没,觉障林处旋即有袈裟红皮映现冷月冷寒。三更天手提垂血双刀,步伐沉缓地走出觉障林。他今日于觉障林结印,尽数杀退吸引而来的七苦众们,所得业障加持更是丰厚无比。
同往常般一如既往地行程轨迹,青苔浸润陈年血,黑靴登上年岁久远的山间阶,再踏行过山门、预将回驻地休整。照常收刀入鞘,三更天撤手之际,不想山门前有正在洒扫的外门弟子将他拦住。
三更天不明所以,侧目相询。年纪轻轻的信乐修合十朝他行礼,恭声道:“掌令师兄,半刻钟前有九流门弟子前来拜会,指名道姓是要找师兄。九流门弟子迟迟不见你来,于是先行离去了。”
闻言,三更天眉宇间笼过霾色,靴尖朝向骤变,他全然不复片刻前举手投足间的自得,袈裟红披消隐于黑夜之中。
望向三更天转眼不见的背影,再来看山门下乖顺的信乐修,只见他竟然眼底闪烁着诡谲光星。
九流不曾预见,三更天不曾回首。俄顷而过,剡藤纸时效失效,高手三垢的容颜幽然显现。近旁觉障林有虬绕的紫红盘错,将山门下的这张面庞映照得格外阴险。
不怀好意而弯起的嘴角,似拨动风云骤幻,他出声幽森:
“早说么。夜摩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些话也不能全当放屁听过啊,小辈。”
不远处,彼岸花海随风摇曳成浪。曾经的三更门弃徒发出意味不明的叹息:“竟然认不出这是师兄蓄须前的年轻模样吗?掌令尚且如此,我说三更门迟早完蛋。”
话音落,他眼尾挂起狡猾的期待,笑笑后潜身山林。血染树梢从而积血沉淀、浓郁作紫沉,高手三垢熟门熟路地潜隐进诡谲迷乱的觉障林深处,好似重回故居般熟稔地形。
却还不止。山门不远,潜伏许久的耳垂红流苏扫过天际的挂梢冷月,摇曳随步伐轻晃。与三更天一模一样的袈裟红披走出不为人知的阴影深处,裸色唇廓是毋需胭脂点缀的精致。稍纤细些的黑手衣攥紧刀柄,焉知螳螂捕蝉没有黄雀在后?
黑夜下,?丽眉眼沉郁,女人冷冷将视线投向高手三垢消失的方向,她垂目思忖,黑手衣摩挲过刀柄片刻,再不管无关人等,倩影袈裟转身向三更天远走的山径披星追去。
山路蜿蜒崎岖,枯枝树梢上,乌鸦哑鸣,转而有森寒利刃横过清浅月影,玄翼惊光之下离枝飞去,徒余空树幽晃。刀锋映照两道袈裟,三更天疾步猝停,剑眉下目光隐晦,直直盯住面前拦他去路的双刀。三更天沉声不稳:“师姐,莫要拦我。”
女三更蛾眉锁紧:“掌令,你可认清足下所处、肩有所负?”
三更天直言:“仅此一次...我自有数。”
女三更眼底讳莫如深,眼前之景,令她不得不回想起当初汴京醉花阴,陡然打破僵局的九流门一出,掌令便疏漏满身。九流门与三更门本无利益亏欠,尽日京城沸议即是清河也有耳闻。
可贸然出手插足,隐患危害不论,且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师弟...掌令心中自是比七苦众更为清楚。
明知故犯,多说无益,女三更把刀出鞘,肃穆起势,双刀劈碎薄如纸片的月光:“既是如此,三更天内,无亲无师,无同门谊——”
泥犁三垢悍然断罪斩落。如出一辙的破妄贪祸,两道袈裟红披轰然交锋痴障,八刃旋错间错影过师出同门的招式,四只攥握角力的黑手衣熟知彼此出手所向对应的一招一式,同门之间了若指掌却又无法破解,剑光愈杀愈烈,然则正逐渐逼向死局。
成双斩落的紫电刀光四雷惊蛰,怨憎会与求不得正中遭击、双双撑刀跪身。女三更左右双刀深刻入地三分,垂首间,眼前天旋地转,嘴角隐隐有血流溢涌,入目黑影阵阵。
耳垂红流苏颓然摇颤,黑手衣黏稠湿润,她再无力起身。耳间似堵上蒙血,竭力平息内力间,女三更听到十分沉重的撞地声,?丽眉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声源,眼帘血幕未却,也不扰她看清师弟竟步伐不稳地站起身。
两败俱伤,女三更心如明镜,她勉力至此,师弟绝不比她伤得轻!见他这般不管不顾执意送死,她奋然起身,却不想踉跄跪地。一身狼狈,身为师姐耳提面命的责任早已褪却干净。
她鼻息间血气翻涌,张口欲言尽皆死死堵成哽喉郁血。怨憎会和求不得实力旗鼓相当。曾经觉障林下师姐弟之间的断罪磨练,多少次的不分胜负,转眼则演变成眼下不能阻拦也不得出声。
既拦阻不成,无论如何也该告诉他山门前那道鬼祟身影的存在。她欲撑刀起身,却不想身不由己。哪知这番动静,却逼得三更天竟直接透支催逼内力,一袭大轻功骑月夜奔。
女三更尚且力竭至此,可想而知三更天此举有多找死。
她眼睁睁看着师弟自寻死路,一阵无能为力漫上心头,她心想,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高手三垢愉悦支手,余下一手玄妙盘握着两颗圆球。他摩挲下颌之时不禁感慨,昨日粉裳青萝裙,今朝绿袭红袈裟,其间个中惊心动魄的重叠重演,实在充斥着难以言明的微妙。
小老鼠太好抓了,幻化个醉月死时的幻境出来就找不着北,这稀烂功夫还妄想混迹三教九流?满手下九流手段尽是不自量力的费劲折腾,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贪抹上血色的黑瞳扫视过匍匐在地的一团绿影...
“眼尖嘴利么…俱是不必再留。”
原是高空外轻功杀进来的袈裟红披气势汹汹落入殿宇,却在甫一看清殿内景象,强撑的外强中干陡然泄了干净。黑手衣上从不离手的一双刀柄更是哐当坠地。
三更天第一次知道,原来血的颜色,竟是比袈裟红在月色下夜袭更为夺目。邪佛双目灼痛,烧穿心扉,定定僵立原地,似是迷茫在这片不曾燃焰起的苦海之中。
繁华帘幕卷起负伤人身上还未褪却的北方风尘,所至时机恰是刚好。
刀已落手,再无所有。邪佛眼睁睁目睹所有,傻了痴了,愣了疯了。
高手三垢闲适抬眼,却见三更天周身仆仆,神情痴障,他实是有些失望。及至与女三更昏天黑地杀过一场、从清河立即南奔的大轻功甫一落地,三更天南下半途随即遭遇正是外游的同门提刀断罪,他满心惟余赶路,得失作罢不计,近乎是束手待毙落败刀下。
现今他已然自掌令降为见道修,未想...还是徒然。袈裟红披凌乱在身,多落魄,三更天这幅潦倒甚至比起昔日以“杀人取乐”为由、从而落得逐出师门下场的三垢更为拙劣不堪。
素来杀生成仁的三更天竟能沦落至此...高手三垢不满地摇摇头,他本欲以青眼相待三更天,所思所虑甚妙:三更天尘缘未了,有自厮杀角逐脱颖而出之力,却无谓修罗道心。想来与他截然相反之辈,必有成器之机。
黑手衣施力,掌间有序滚圈的一双眼珠受迫挤压,静谧殿堂划过阴风,将渗入骨髓的可怕动静清楚传至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蜷缩在地的绿影不知死活,弃刀跪地的三更天恍若未闻。
多寂寞,只剩高手三垢正作思考:奈何天不遂人愿,三更门内遍地杀神,杀生道中最底层的见道修难堪大任。
高手三垢漠然垂视面前状若石定、终究是苦苦挣扎不得解脱的恶鬼,弃徒索然无味地开口,予以后辈良言:
“莽夫,五蕴皆苦。乐受易逝,苦受难耐,业力推轮回,生如指缝流,死即无恒永。执刀须承罪业,己业他业,一应如是。心软刀钝,如何成事?”
烛台明火闪烁,大珠佛首映光澄血,三更天不作反应。
他像是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识眼前目睹何人,不想身前身后诸般因果。就连发间所束的红绳金莲,而今混乱地缠绕在缭乱青丝,红流苏污脏不堪,纠缠难解,沾染尽雨泪汗血。
但高手三垢还是敏锐捕捉到三更天眼里的一丝可以操作催逼的契机。方才百无聊赖一扫而空,高手三垢大起大落振奋起来,起手给他绝妙计划升华收尾。
他早已厌倦给九流吊着的一口气。顷刻前对这场计划抱以烂尾,背身的黑手衣鬼祟弹指,他心头转而又升腾起诡异的期待:
九流烧至尽头的生命被高手彻底利用,一如醉月之死。
披风下蜷指抽搐。九流感到自己早已沉没泥沼,身前所有相,凡是虚妄尽皆成真。剖眼挖舌的疼痛潜然消散,过往所悔所负似潮水滚滚扑面袭来,毁灭卷席灵台过,沉沦淹没再反复,他失神忘却记忆深处的檀香红影。
垂死之际,九流遗憾地重回现实,这才发现过去这样久了,自己竟还未死...泥犁三垢不绝尘身挂碍,九流不见不闻不能言,照样迫不得已地徒然明白过来:原来醉月死讯不曾传出、梨园花阴又一齐消失,绣金楼更不可能为一个醉花阴除名弟子广为宣传告知天下,没有利用价值,门派不会在意弃徒。
同地不同人,醉月死前如何徒余挣扎,所虑所思九流全然无能为力地相承相接。痛苦竟是能感同身受的...即便此时此刻,九流不禁作笑,他感慨万千地想,黄泉路上,有旧友探路相候,此趟也不算寂寞了。
永坠泥犁河水前,九流神思恍惚不肯却,隐约的幸运,鼻尖似有檀香萦绕相留,挂念却再难牵绊:你我原是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大相国寺下顷刻因缘粉碎成沫,明灭泡影涣灰烬。长恨漫涌不绝向东流,吉光片羽又何曾能够留余痕?徒增尘扰罢不得。
眼见传人将成,高手三垢彻底癫狂。
他眼底燃起疯癫狂火,渐现血丝隐有愈演愈烈之象。或许仅有一息,也或许有永恒般长久,邪佛骤然出手突袭,毫无征兆起手征兆地陡然挖出一双眼珠子。
黑手衣不曾犹豫地将其攥紧捏碎,高手被剧痛拉回濒临疯癫的神志,有痛声吼啸作乐声,眼珠碎块烂渣溢出握拳的指缝间。
同出师门的两双双刀对决撞上,奢华殿宇下四方槛窗轰然巨震,刀风席卷一切铺设,两个疯子咽回血沫,戮锋杀刃嗜血挥砍,但凡能将刀下之人碎尸万段,便是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骤然失明与负伤惊变,二者交手不分胜负。黑红佛衣浴血而战,愈战愈烈。帘幕旁烛台瞬时熄灭,憎相会拔刀强势入局。三更天杀伐血丝爬满眼白,无暇他顾第三人是友是敌。
以命相博之势,邪佛手握忘川绝响寸步不让地追尽每处破绽,身上不知洞伤几数几处,双刀不死不休。
三双双刀搅动风云,三更梨漠然开口道:
“九流尸体再拖会变成梦傀,你还不带他走吗?”
此话刚落,邪佛似猝然出水呼吸,他目光应声呆滞,瓢泼洒面的热腾血水自眉骨滑落眼尾,他想...
他半身负伤带不走高手三垢的命,他不能倒下,不能和高手三垢一命换一命,他还要带九流去找青溪,没错...青溪曾许自己一诺,青溪常年掘地三尺孙不弃手札,又和郑鄂同族,青溪定能堪破长生蛊和朝生暮落的死穴以起死回生之术救回九流,青溪一定可以...
三更天猛然遭中雷劈般停手,正是他余愣回神对间隙,三垢双刀以势不可挡之力朝他阴狠劈斩,不想三更梨悍然刀剪诡袭,凄厉叱声道:“要你命的人是我!”
刀光刃影瞬间扭打起来,扬血扑面不知洒落自谁。
直到将九流怀抱在手,邪佛强撑的假面碎裂,存活过的余温原是消散的这样快...他手忙脚乱地用袈裟胡乱裹住尸体,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笃定起神佛的存在,唇舌依托默念的佛号暂且拘束起动作条理。
三更天背起九流,飞越进阑干之外的晦色血夜。
夜半三更,聆杏村阒寂无声。披星戴月归来人跌跌撞撞在土路,唇齿间所颂佛号穿不透血水干涸的浓郁铁锈。有多慌张,一掷孤注愈演愈疯狂。随即背影骤矮,黑靴从未有过地绊乱错步,三更天委身而跪,九流逝水而去般从肩头滑落。
这似乎给三更天沉重一击。
形状冷厉的眉眼猝然泣泪不止,源源泪流滑过鬓脸血汗,那双好看的唇廓此刻颤栗不停,咬牙落吻在死灰冷颊边。充斥血气滚热的鼻息扑打冷尸脸上,很快吹附起徒然无用的温热。
心知肚明的错觉令三更天很快平稳下来。他将九流重新背在身后,不想此番跪歇后再欲起身,陡然呕血才颤腿站稳。
眼前乱星缭绕,三更天再也想不起别的,惟有一条认知敌对本能:再不快点找到青溪,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铁靴踉跄夜行土路,胸前曾垂泪也曾挂血的大珠佛首起伏摇晃,无人问津的一角,佛首似垂眼怜悯。远处城墙遥遥相隔护城河,巍峨似是魂归故里处,又像围堵生人妄想破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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