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无常,汴京雨沛。
小九浑身浸透雨水汽,抬手推开门扉,没直接进屋。他停在门前,随手抹去两臂及外衣上挂身的湿漉。苍白指尖甩落水珠,关上木门,往里走了几步,屋内昏暗,没有别人,他也无所谓是否点灯。
支摘窗还撑着木条,或兴许是忘记取下,他不关心屋外雨线是否飞溅到窗下床榻。将就着自窗格流泄出的微末光线,伸手将挂在上方墙面的蓑衣拿下来,蓑草经年日久。低头看,也看不见什么,只凭手感检查这个用了许久的物件。
光线不明不暗,小九摸不出坏的痕迹,视线发呆般游移到一边。目光落定在床头,视野昏暗到看不清细致的细节,枕头歪开原位的轮廓却显得异常醒目。周遭寂寞无声,屋外雨水流落成串,落在市井人间,此间空寂无人,在屋内听来又是这样的清晰且具体。
阴暗中小九瞳光凝汇成点,审视眼下与早晨离去时放置的位置偏差几多。过了半晌,静默到几乎凭空消失之时,他突然探手而出,探向眼前偏离原位的枕头,仅仅只是,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一个纸片折叠的小角突兀地从枕下露出来了。小九原先不动声色绷住的警惕,在这枚纸片溜出来的一瞬间,陡然松懈下来,好似变脸之快,年轻的脸上流露出鲜活的疑惑;纸片在他指尖灵活翻跃,小九没有立刻打开,他揣摩着,这样边缘粗糙的撕痕,以及纸后透墨的笔画间,可见书写时少不了晕墨。
隔着折叠的痕迹和昏暗的光线,一如野兽敏锐的直觉,锐利又准确。他认出这是什么了。
光线暗淡,小九柔和了神色,抬手往自己头上一挂雨笠,离开屋子,就在茅堆作盖的屋檐下,他半转过身,半边身体淋着雨,人朝内站,圈臂挡出小小方寸,这才展开潦草的留信:
【师兄外出清河,几日方归。回城若是时辰尚早,顺路买一趟勾栏瓦肆的糕点予你。
若要外出玩耍,先做好门派任务。】
嘴角旋然扬起不自知的笑涡,小九将信件妥善收起。
宽大雨笠下深深掩盖住面貌特征。蓑衣穿梭汴京城,身形轻盈起落雨幕间。江湖中人时常是带着南门大街的雨落在角门里的瓦房上歇脚,天地间可顷刻南北,而南南北北却无一处安置满身风尘。
南来北往的搓磨与刻画,那些灰扑扑的深浅光阴,归根结底只是难涤濯。
走进破败角门,小九穿过路边的形形色色,不作窃听也不闻乞讨,在弯弯绕绕的房舍之间两次拐弯,压低帽沿,最后停在一间诡异矮舍的土墙前,背身靠到窗边,回手敲响窗棂。
敲窗声落,窗后有人应声回应:“大人是来找人还是寻物?”
小九未作声,黑手衣潜入衣襟,利落拿出一袋钱,向掌柜出示五百宋元通宝。钱币刚递出去,就有东西送来手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大人想要的,我们这儿都有。”小九接过旧物后转身离去,摆渡人沙哑话音消融进身后的雨声中。
几泼天光自青黑浓云中漏下,陋巷残破之中,远在天边的蜃楼牵引着千疮百孔的人心。灰雨利刃如注,再多雨珠都裹不尽炎凉众生,醒目的悬灯模糊在街头巷尾的霏霏怨怨,几厢纷扰交错迷蒙间,如炬兽瞳从始至终睁目注视着这世道。
牛鬼蛇神行世道,世态炎凉煎人寿,纷扰雨幕之下,又多少人擦肩而过似流水?小九穿行其间。错过几多,淡漠眉目只在掠过似曾相识的毛氅黑革停留几息,随后步伐隐蔽、旋身没入万千失修的茅草瓦房。
角门里连片缕光线都是奢望。眼下破屋的晦暗较方才那间更甚。小九依旧未曾燃起油灯,此去并非九流门任务,垂眸思忖,当便宜行事。起手动作起来,拆九流辫覆鬼面。
犹在思索束上什么发型好,回神之际恍然故人近眼前:最是简单的马尾,全部扎起是寒姨半晌难醒的追忆;少漏几缕,是红线人小手小忙前忙后的大功告成。老旧的曲黄铜镜好似一片没头没尾的旧梦,徒余满手破碎,身前身后只倒映孤影孤魂。
只身穿过路两边纸扎的人,走进棺材铺,小九躺到棺材里面,棺盖缓慢闭合,直至最后一抹暗淡光线彻底淹没于黑暗,小九闭上了眼。
开封,鬼市子。
人进鬼市,万千身份一如万千覆面客,没有身份。
小九从怀中取出皱成团的小纸,三言两语,指向一件旧物线索。此来鬼市只当碰运气。并非不执着寻到,可旧物向来是从人身边的离开,是否再回来,从来不是人想要回便能找回这般简单。
鬼市鱼龙混杂,规定时辰之内,向来热闹。小九摸摸腰间的钱袋,掂了掂份量。寻物是随缘,要先去销金窟换些傍身的余钱。他在路边寻了个角落,检查身上还剩多少可以制造典当的原料。余光视野,毛氅黑革自身后经过,小九瞥见身影,回头看去,但入目往来汹涌的面具人潮,方才眼中闪过的身影消失无踪。
好像只是眼花看错。
小九从销金窟出来,将钱袋举至面前,估摸这些钱够用多久。再溜出一分神思,鬼市来过许多次,从最开始的期待,到现在可有可无的漫无目的,他走下台阶,来到郝闲的摊前,热情吆喝声里,他照旧要了一壶酒。
举手投足间,小九恍闻梨白花浅,再细看,入目尽是鬼市的青黑光影。
有些习惯和动作即使太早的就变了意义,却熟练地仿佛这辈子都改不了。不知道是太难改,还是根本不想改。
挥掌拍开酒封红布,懒懒仰头喝下,酒香溢满齿间,双眼未阖,神思半迷半离,小九在这刻意佯醉的间隙,几乎品出了花蕊甜软,这下真要怀疑是否醉昏了头,哪里能从辛酒尝到花味,出神之际,脑海闪现过一抹画面,云卷竹海,与自己躺在同一片草野的...天泉。
他下意识掐住随时准备脱离掌控的念头,握住酒壶再灌下一口酒液。有些过往,他甘愿日日对自己耳提面命,睁眼就去想,去强调记忆;还有一些尘封的往事,小九徒余希望,最好到无人问津到很久以后,与封尘的锁匙一同化灰。
小九真有点后悔来买酒喝了,有些酒醉人深浅不在酒量,很奇怪。他站在酒铺之后的茶楼牌坊下,抬头看向酒铺之后的鬼窟茶楼,地势背坡,茶楼建得很高,从地面看去,二楼离得更是远。
落漆阑干下探出黑革裘臂,转眼放下雅座上卷起的竹帘,收回手去,也挡住了低处酒肆向上探寻的视线。
饮酒误事。
半大不大的少年转而盯向郝闲,醉意上脸,方才还生人勿近,十**岁一眼看不见底的深沉模样。现在神智不清的,目测至多十五六年纪。郝闲注意到这个客人,买了酒就在一旁直接开始喝,结果喝完就看着自己,于是他主动开口:
“可是这酒有哪里不对?“郝闲观其神色,与他解说:”客官手上这壶酒名叫”黄泉酿“,头次喝不少人都喝醉了。话说这酒的来历,黄泉水与金灯花两毒相抵,成此佳酿。花酒饮下之后,可见执念。”
少年一脸被想不清楚的问题缠满了死结还死活解不开的表情,问郝闲:“你说,我是第一次来你这里买酒?”
“是啊客官。”郝闲搓搓手,面对这个仿佛来闹事的客人,笑意之下防备着接招。
谁料他话一说完,就见这少年脸上一会儿愤怒,一会儿迷茫,过了会儿又是一副似笑非笑、想哭难哭的表情。郝闲反思自己卖的也不是甚稀世神功,怎么这就有了走火入魔之相?
他正心惊胆战想找个地方把这疯子扔出去,突然不知从哪出现了一只手,稳稳撑住了小九几乎跪倒的身体。
郝闲眼见几乎高过屋檐的男人,蹲在酒桶里不敢抬头。
这个身量极高的男人修养亦是极佳,温声说自己是这醉鬼的朋友,再问郝闲是否需要结账。而后听说结过账,又见怀中人的折腾劲,说自己初来乍到,也想买壶酒,问郝闲有何推荐。
郝闲打量着揽过小九的男人,他见他们是一路人,倒是担心男人最后也会喝成这幅死样。于是拿出本摊唯二的第二壶的酒,精神抖擞介绍起来:
“这位客官喝的是黄泉酿,要不您尝尝忘川渡?二者热销程度不相上下啊!”男人豪爽,依言买下,“既然师傅说好,那定是好的。”
收下小巧酒壶,男人半拥半撑地将那醉鬼扶着走远。待人走出一段距离,郝闲这才看清鬼市灯火下那人衣着眼熟,他见许多人都这样穿过,好像是什么江湖门派。不过这江湖门派太多了,连庞大九流门都有洪肆叛出另立门户的无忧洞呢,林林总总太多啦。
一路行人渐少,经过摆渡人、垂钓者,四下无人处终于停下了脚步。小九并未醉死,渴醉之人哪怕喝口白水也不见得能清醒,自从闭眼不做反抗与此人同行,神志逐渐恢复过来。
小九这酒鬼装得很是尽兴,挂肩下垂落的手数次擦过此人腰间的钱袋,冤大头都毫无察觉。好几次,小九变本加厉几乎装不住醉鬼,手上动作几回想顺势窃走钱袋,却到最后,无一不是自己收住手。
频繁数次,搂住小九的人仿佛全无感觉。男人将他带到鬼街北边,小九感受到那人正将自己靠着岩石放下。垂挂在后背的手,随着动作滑到宽阔肩背。
半悬的手指不易察觉抽动两下,男人低头将他的手从颈后放下来。谁也不知道小九是怎么动作,男人再起身时,腰间已不见钱袋。
小九一派无知无觉的样子靠在岩石下昏睡,男人放开他后半晌没有动静。他半蹲在小九身前,面对面的两个鬼面,男人目光落在狰狞面具上,几乎要透过紧闭的双眼,与其对视,妄想从那双眼睛里探求一个解释。
男人探向面具,指尖几乎要碰到做工粗粝的图纹,又僵硬停住。
掌下的呼吸平缓又温热,手僵在半空,当年能解下毛氅为小九盖上的人,如今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敛目不见情绪,男人最终还是放下手,转身向妙妙庙走去。
向妙妙喵献上妙妙钱币,权当拜托庙祝看顾了。男人这样想着,欲取下腰间的钱袋,无论如何都只摸了个空。他忽然想起什么,霎时转身回头,眼快手准,牢牢掐住了腕缚绿带的脉门。
小九潜逃被抓了现行,只想举白旗还钱。却被这人下手的力道痛得没法说话。他不免挣扎,男人却抓得更加用力。二人僵持,黑袍之下小九臂腕上缠绕的两圈铃铛晃得作响。
妙妙喵恍若未闻,蹲在小庙中舔顺自己的毛。
很莫名的,男人没再执着于让他认错伏法,他手下收力,音色低哑之下好似勉力压抑着什么,很小声,但小九听来却如黄钟大吕,惶然抬眼,正好见他落指揭开脸上面具,“...想起我了吗?”
天泉瞳孔深处倒映出小九不及掩饰的慌乱与尴尬、复杂的愧疚,这些情绪竟在顷刻间尽数流露,如同被挥手打翻的五色盘,完全敞开的难堪。
天泉端详着小九的失态,观察地越具体、越细致,胸口违心地上涌起难以言明的快意。这股邪火几乎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拨回些理智,想要压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左胸别挂的襟扣随动作跟着一动,天泉倾身擒住了他。
小九注视着不同于记忆里风轻云淡的天泉,眼前的男人鲜活又陌生,小九静静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质问自己,“我本想放你走,只当作陌路一逢,回头就忘。可你顺走我的钱袋,让我不得不想起你当时又是如何避开我窃取嗟夫刀法!...怎么办,我发现我没法放过你啊...”
封缄于岁月长河、期待这个不敢碰不去想能够自然消失的刻意,在出乎意料的某一天丢到日光之下暴晒,让人毫无防备地去直面,暗格中捂得多苍白,双眼所感便有多刺痛。
怨愤和想不清的情绪低沉回荡在耳边,出神之际,小九似曾相识自己听过的年轻一些的声线,几乎一样的话:“...怎么办,我发现我没法放你走啊...”
脑海闪过吉光片羽的记忆。
万佛谷中,两侧山壁森然壮观,佛像拔地而起,巍然不敢直视,然而这条长路的尽头,有温然向他伸手的天泉。少东家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无视左右神佛,直直朝着道路的怀抱走去。
尚有几步之遥,少东家放慢脚步,最后停住。伸手就能碰到的人,五官温柔地消融在光里,人影愈加清透,他碰到了消散的形状,少东家探手抓去,五指穿过微风。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天神。
不羡仙刚被烧毁的那一段时日,黑衣火把绣金楼一如夤夜登岸屠杀,转眼消失得干净利落不见踪影。闭上眼,梨雪漫天落塔檐,人未醒,离乱焦灰沾尘汗,耳犹闻,为什么没能救下人。
少东家恍惚度日,仇恨饲命。直到半路遇上天泉,天泉见他浑身伤痕,絮絮叨叨对他说了什么。少东家浑浑噩噩听不进去,只想掀开这个挡路的,自己好去寻找或有绣金楼粗糙掩盖的行踪。
额角的血划过面具,流进眼睛。世界颠倒倾斜,眼前所见皆是血红。他脑中嗡嗡作响,半晌反应过来是自己倒地了,却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识,恍然间听到遥远的人声:“你伤得这样重,随我回门派吧...怎么办,我发现我没法放你走啊...”
无家可归,那么去哪里都无所谓了。与天泉同处一片屋檐,少东家时常早出晚归清剿绣金楼其余据点。每回浑身戮血敲响门扉,天泉都会应声开门,手握洁巾给他擦拭风雪。
他满心仇恨过度杀戮不为天泉道义所容,但奇怪的是,他们之间没有爆发过任何争吵。起初天泉会与他好好商量,少东家从未言明自己的身世,也不欲同天真不似年长的天泉徒然解释什么。天泉后知后觉少东家的固执与封闭,于是辗转折中,频频相约少东家次日出游。
回想起来,那段时日神志近乎麻痹,对于外界,无感也无所谓,睁眼闭眼,满心满念只剩手刃仇敌。多数时候天泉与他的陪伴,除了杀人,他惯常处于上不够天、脚不着地的虚蒙状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很远之前的过去,红线抄书与旧居江叔...他不敢去碰,也不愿去想。而关于以后,他凝神冥思,想得头都开始痛了,除了剿杀报仇,少东家竟然大脑一片空白:他竟想不到除此以外的第二件事。
他草草收拾好这个结果,打包扔到脑后。至此之后,他习惯了自己不太能想清楚,但只要天泉开口,没有缘由的,少东家潜意识知道不该拒绝天泉。
与天泉度过了许多日子,又或是很短。零零碎碎的寻常淹没在麻木的神思之中,现在来问小九,小九回答不上什么具体的。
惟有同万佛谷虚晃的片影一般,甚至还会稍加上区别于现实的遐想。仇恨浸泡的日子里,与天泉相伴,他时常感到像是被一团雾困住般不见出路,答案的脚步声近在身后,但一转身就消失了。
那些陪伴,少东家记不清楚却也割舍不掉。
天泉相伴左右的日子细水流长,睁眼闭眼,现实梦境,如履薄冰的清冽平静仿佛一碰即碎。无时无刻的惶恐之下,心魔愈演愈烈,少东家做了一件清醒之后心中悔恨交加的事。
那段时间他发现花海深处有大量绣金楼的踪迹,身手难平仇恨。某日午后,他如常目送天泉离开营地,起手隐身,偷袭正从门前经过的弟子命门。这天下午,他将放倒了大半营地的天泉门生。偷师陌刀之后,转身离去复仇。
当日傍晚,即使有陌刀傍身,少东家还是脱力血战至据点的最后一个绣金楼身死。鲜血自刀口瓢泼倾落,天际吞噬最后一丝血阳,少东家眼里划过最后一抹血光,力竭倒地。躺在尸首之中,如出一辙的血腥焦煳。如同拥入死神怀抱,两眼失神合拢,他睡回火烧不羡仙的那一晚。
后来一路跌撞流浪至开封,追杀绣金楼从六疾馆到隐雾林,几乎被仇恨吸干骨血。精疲力竭之际,师兄将他带回九流门。再睁开眼,九流正不着调地坐床榻边翻看画本,少东家转动眼珠,开口第一句只问,此处是哪里。
九流没轻没重一拍床板,侧头看向他:“呦!醒啦!此处自然是...开封城啊。”
少东家捕捉到某个字眼,中瘴一般,絮絮重复:“...封,开封...”
九流见少东家一脸懵相,奇怪地凑到他面前问他:“你伤重到话都说不清,还不忘念叨着什么刀啊去开封的?话说你背上不正有一把大陌刀?难道还有别的刀丢在了开封?”
少东家复又闭上眼,再不说话。眼前再次浮现面容粗旷的刀哥,一如数次梦境走远。刀哥走后,他梦见了走在前面身负陌刀的天泉,少东家等他回头,天泉一偏首,熟悉的眉眼一同遥作云烟消散在他面前。
这是他经逢巨变之后,第一次梦见梦魇以外的人。
他朝天泉远走的背影拔足狂奔,气喘力竭跑到他消失的地方。惶然无措地,少东家往前迈出了徒余无能为力的一步。
然后,他走出来了。回首梦境坍塌,面前前路未卜。少东家伫立原地,摊开自己握拳的手,原来此去经年,眼前身后,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耳边唧啾,床头的窗沿落下一只麻雀,刺目阳光他分毫不避,少东家看到倒着的小鸟喙疑惑地歪头,隔空向前点点。
师兄教会他如何重新跟人一样活着。待得逃出狭小方寸仇恨浇灌的蒙蔽狭目,他起先晨昏定省般频频想起天泉,愧疚又忐忑地猜想,天泉会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就把自己抛却脑后、还是一腔善意被利用的愤恨?
曾拥有却不珍惜,悔恨之下不敢擅扰,再也不做他想。九流门聚集三教九流之辈,小九开始上手普通又琐碎的门派任务,往返市井烟火之中跑商,他将少东家的身份掩藏,与旧事一同埋葬。在这凭空出现的单薄身份之下,竟也触碰到真实放松又令人麻痹的寻常日子。
然而刻意封藏尚未落笔的结尾,始终存在于平凡的面皮之下。现实正在进行,心头仍然悬吊着看不见的漏刻,与时间一同幽细无声地描摹着流逝的分毫形状,不曾明显也从未消失地时刻提醒着他,还有悬而未决的戛然而止。
此般时刻,他再次见到了天泉。
天泉手心温热,小九没有挣扎。他用另一只手缓缓取下面具,布满大小伤痕的手指摩挲着鬼面的凹凸不平,五官再没遮掩,却也不敢抬头。
\
一年未见,鬼面之下的小狗,眉眼唇廓,形状一如往昔。天泉不在乎他佯作怯意的回避,动作生疏、但还是碰到了小狗的头发。
他心头甚至翻涌起天意弄人的酸涩,简洁利落的马尾,和捡到小狗那日如出一辙。
可眼前人只一抬头,眼神陌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天泉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态流露,也好像从未有过。
眼前是刺眼的陌生。如同迎面泼来一盆冷水,呼吸滞涩,天泉再一次避无可避地想起,先前的接纳与善意似乎只在为背叛二字作注解。
天泉曾在外出游历的半路捡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脸上糊着污黑泥尘,看不清面容。碎掉的面具崩落在脸边。天泉拿徒步作杖的树干小心拨开明显骨折的胳膊,摊开的手上还粘着干涸结块的黑灰。不知这是流浪了多久,天泉看清后一惊,遍及全身的伤痕更比赃污。
少年无知无觉蜷缩在淬火油焚烧之后的黑灰草烬中,这样一看,就像天地间无处可去的一只小狗。
天泉将他带回门中,独处时也曾思索,或非纯粹行侠仗义,更是目睹无处容身徒然伶仃团起的脏污,便是这随意一眼的瞬间,难言瞬息间触动了什么吉光片羽,触动他的狼狈吗?很难说。
但确实很想从泥水中捞出那只小狗。
天泉行事不拘,也不在意这少年洗干净之后意外的俊朗不凡,更意外地他竟还是个真假哑巴。问个话嘛、耐心等半天都一字不说。
先前打理伤口时,梦中逃不过疼痛,痛吟出声,没发现少年声带有损。这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修闭口禅。
天泉不得回应,人醒过来了,以后总要有个名字用来称呼吧?脱口而出的,天泉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竟将心中所想直言说出口:以后叫你小狗吧。
天泉这一番语出惊人生生将少东家拖出混沌灵台,看向他的眼里满是诧异。这么多天以来,天泉头次见他神情稍有波动,一如白描上彩的生动与鲜活
这几乎让天泉窒了窒呼吸,鬼上身般拍了板:“你不说话,好了,以后就叫你小狗了。”
驻地的其他铁子们偶尔会打趣天泉,不仅捡了个不说话的小孩还管小孩叫小狗。被人笑话了,天泉这才慢半拍的、总算感到局促和不妥,怀揣着迟到多时的惴惴和忐忑低头看向身旁的人,只看见一圈乌黑的发顶。
束起的黑发整齐洁净,天泉身量甚高,坐在草地上也比身边的人更高一下,这样近的距离,稍一低头就能嗅到浸泡过乌发的草木汁。
可是看着岁月静好默默不语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濒死挣扎的狼狈小孩,小小一团陷在灰烬里,天泉只想到还没学会飞到悬崖对面的峭壁、就折翼坠落山谷的雏鹰。
少东家对周遭情形无知无觉,耳边嘈杂声迷蒙渐远,他状似沉思,却如从前许多次一般,再一次关起无感踏进黑暗。
突然肩上一重,他受惊看去,将天泉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又没听懂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是啊,这是我的小狗。”
天泉门规,同门之间不得相残。回门之后的天泉呆呆止步于面前的满地狼藉,他后知后觉地才想清了所有,引狼入室四字何解。然而令他后来更加惶恐的是,天泉发现在排解不去的自责与悔恨之下,心底竟然尚存着对小狗难舍弃的担忧。
反咬一口的难堪在前,面对这份难以压制思虑,背叛之于天泉而言更是极致的切肤之痛。
理智厌弃的难自控与本能博弈的无缘由,它们像塞外大风吹来裹挟的沙砾,将曾经成天傻乐又理想化的天泉逐渐磨砺成看不透的罩。越发内敛又难言的沉默,越显难测。
天泉不再漫无目的再去外出游历,他开始长往书阁里泡,翻阅战时的手记残卷。
小狗自从能够行动自如之后,神志还不是十分清醒。
起初天泉无意间听他说过些梦话,不外乎是找什么人报仇,还有便是,要去寻找叫作江叔寒姨的人。天泉不确定这是名为淑菡仪的江氏,还是一叔一姨两个人。
天泉第一次见小狗浑身是血敲开门,将他拉回屋后提问不答。虽然不合规矩,但第二天天泉还是尾随在后,他要知道小狗是否真是因为杀人才弄成如此。
天泉不是没杀过人,死人见过不少,但从未这样细致地见过虐杀到半死不活的场景。小狗甩过刀刃,回手将长剑收入剑鞘。当小狗走远之后,天泉才从树后的草丛走出来。
眼前的满地狼藉,天泉认出黑衣零件直指绣金楼。其骇人的残忍,让天泉很难不联想到古籍所载的古战场。死后之说除了人心妄念,还有人心胆怯所不能承,漫溢出七情六欲的,惟余虚无可担。
天泉魂不守舍地起身,落步沉重地往小狗远去的方向走。走过七伐坡,穿过百草野,跳过一座断桥悬崖,面前是一条幽静小径,青石板两侧还筑起小巧灯龛,竹林静谧,天泉最终走到小屋门前。
门扉一旁的武器架织着落满灰尘的蛛网,林间风吹起长枪红穗,一晃而过的东西掉到地上。天泉将其拾起,只见是一张风吹雨打过的脆弱麻纸,墨色浅淡,字迹模糊。
他大致进行辨认,约莫是什么“天...弃”,“杀...玉”,天泉在这些墨团之中,没原由地想起门中诸多弟子都闭口不谈的旧事...以及,一个讳莫如深的人。
此名正在手中纸上。
天泉控制不住失态地后退几步,那场十四年前,许多叔伯一去不返的战役,解释不清的谜团,闭口不谈的暗流。他几步失力颓然坐到长条木椅上,瞬息之间,方才困惑现下都前后串联起来了。
流离失所,不久前便有一地遭到焚毁。寒老板,话说不羡仙离人泪的酿酒老板名中有一寒字。江叔...难道便是那门派都闭口不谈的,天泉门弃徒江晏?!
林间簌簌,眼前的竹林小屋几乎破败寥落得摇摇欲坠,分明是四月芳菲的季节,天泉却感到无端的冷意爬上脊背。他与小屋的宽窗相隔几步之远,窗下床榻的睡颜安稳,看得又是这样清楚。
天泉门规,同门之间不得相残。
小狗与江晏…此事若是被门派知道,自己又该何以相对?
回想起那面破碎的面具,任由小狗在外生死不知,他自问做不到。庇于门内,一旦牵连出小狗与弃徒关系非比寻常,甚至可能是江晏亲子!到时东窗事发,将一发不可收拾。
天泉心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小狗暴露。
天泉漫无目的走向竹林深处,不知不觉来到山坡尽头,俯瞰远处云水半拢的清河,非山非水,非花非雾。天泉往前再走一步,脚边踢到了什么。一块很大的石头,成相极佳的紫铜。
天泉站立其上,起身轻跳,一个千斤坠施力下来,紫铜应声碎成几块小石。天泉挨个掂量检查,最终找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紫铜。他指节频敲打量着,阳光破出云雾,紫铜泛起质地可见的紫红光泽。
天泉擦去浮尘,妥善收入怀里,他想来,这或许能打造成一副不错的面具。
不久之后流落他乡,少东家将碎裂的紫铜碎片收进旧包里层,又从灰扑扑的行囊包里拿出遗忘已久的一本薄册,翻开年岁久远的黄纸,小小一册却每页都留有三四行细微批注。他快手翻到门派一篇,对着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少东家参悟不透其后的血腥难解。
“勿扰天泉”,阴差阳错地,一误误下终身。
在少东家偷师陌刀弃天泉的前一天晚上,天泉夜半见隔壁床榻空荡无人,披上外衣起身外出寻人。
小狗时常失眠,天泉是知道的。自从竹林旧居推测一二,再找不到小狗的时候,天泉会想他又在哪个角落舔舐伤口。像是在防备什么,少东家没再回过旧居。只是某天意外从天泉手中接过一个面具,先前用的碎掉之后,少东家没再去找一个新的,如需遮面外出,也只会随手套上一层黑色面罩。
天泉没找另外的由头,只半真半假地骗过他,“一开始见到你时,没注意昏迷过去的人不是尸体,从旁经过没注意到掉在地上的面具,所以踩坏了,这就当作赔你的。”
少东家目光沉沉看着天泉,最后落到样式简易的面具上,视线描摹形状,目测大小,是再不更改的精细与准确。他接过覆面,鼻梁与眼眶恰到好处的妥帖,覆盖更严密也更加合适。
如果拒绝,这样的覆面大小,再给任何一个人戴,都是局促不妥帖。
他收下了。
原先面具如何碎的,少东家自然记得始末。当日数具尸首曝尸荒野,唯一死战不退的绣金楼或是被前车之鉴们激发出血性,分外难打。绣金楼终于力所难及,横空起跳蓄力朝少东家当头劈来,恰是这孤注一掷,终于暴露出弱点。
少东家见状横下心,他用聊胜于无的面具抗住先头的刀锋风刃,
跨出一步无名剑顺势没入柔软肚腹,然而还不算完,即使力道半路泻出,绣金楼尚有一息之力足以奋力劈下长刀。
少东家死死切齿的牙间几乎咬出艳血,当即臂腕施力旋搅软腹里的刀锋。及至面具与刀锋金石之击,破出数道豁口,少东家感到手中长剑蔓延而上的无限死意,颓然失手倒退几步,闭眼前,周身近乎被剧痛吞噬...
他猝然睁眼,当空皓月刺得刚出噩梦泥淖的这双眼难耐紧闭。无限快意的复仇之后,周身只剩虚弱漂浮的影子,梦魇杀意当头劈下,泼天扑来的心怯穿涌到现实。
小狗瑟缩轻颤,柔软毛氅全然接住了他的恐惧与后怕。
小狗懵然低头看颊边软枕的毛氅,一路向下,竟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全身。夜间草野清冷,露水半凝,湿冷渗入骨髓。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一旁站立许久的天泉。
天泉对上他的目光,走到身旁后蹲下身,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方才看你醒了,但一副被梦魇住的模样,只能让你自己缓过来。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对了,夜间寒凉,散完心就回去啊,怎么跑到外面来睡...”
天泉只着单衣,利落薄衫分毫不差地勾勒出衣下躯体的分明线条,月光清浅薄笼罩。某一瞬间,小狗心存过依偎的妄想。
天泉半天不得回应,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眼下的沉默不同以往的不愿开口,天泉见小狗回不过神,低头愣愣看着草地,他跟着看去,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好看。
他想了想,一抹草地上的湿润水汽,从蹲改坐,挨与小狗身旁。就算什么话都不说,天泉也想静静地陪伴小狗。
百无聊赖地一揪草地,摊开手掌看能不能抓到什么,几片三叶草犹带露珠,天泉仔细分辨,并非看错,他如愿从中翻拣出一片六叶草。
天泉将它放手中平顺整齐之后,膝盖往旁一倒,余光瞥到小狗转头看来,将手中的六叶草送予他:“茫茫草野遍及诸多种目,有三叶草的地方,不见得必然会出现六叶草。一期一会,出现在你身边的,这就是你的。”
意有所指般,天泉将他半握着的苍白手指逐一打开,月色落入掌心,掌心在放上一片六叶草。然后天泉再慢慢托起他的手背,明显长了一节的大手,慢慢与他一起收拢掌心,直到收成拳,牢牢握住这轻如鸿毛的幸运。
温度穿透皮肉,他竟生出不舍。握拢的指腹松开,落于其上清澈月光倏忽暗淡,少东家侧首望去,天泉黑目温润,他几乎目睹出错觉,其中起伏的波澜淌过了海纳所有的缓流。
可明月高悬于天。少东家再次偏头避开。一瞬之间,干涸死寂的心间几乎有甘霖撬动焦土:惭己身甘愿只作仰望;一心沉祈求片缕辉洒,又愤恨何不能拽下独吞。
而万千欲念,终归一瞬即逝,未待少东家反应之际,已化作虚无泡影,焚灰犹飞焦烟不灭,往事不矣,不由分说将一抔青葱情愫轰轰烈烈炽烤地分毫不剩。
诉说不清的千言万语纷纷落葬,徒留无知无觉的反应,少东家只抓住一截断尾的本能,无言的本能之于天泉,天泉则无知无觉坦荡一笑。
此情此景,以势不可挡之力冲破了少东家囚徒自困的蒙昧樊笼,深深刻印于灵魂。
此时的他记不住,想不清,但还是难以逃避地,永隽于心。
而后到了汴京,曾以为万事俱休,少东家手捧紫红铜面残碎,它代天泉又庇护了自己一次。
泪水惶泣落,溅竹徒余痕。弥往不逢旧,错步错遗恨。
世上几多难预料,未想还能再相逢。
再回神,天泉已经将他带出鬼市。汴京青雨淋人,他们一同穿过陌生巷坊,离人推开门扉,故人走进院落,落上门闩,青石板嘀嗒声不歇,水光新沐可照人。
他乡他雨他亭舍,今往河汉常移转,不变惟有眼前人。
少东家自忖,十六出江湖,一身风尘离索,这样好的人,他不能放任世事无常再折腾。平生存于世,师兄一如江叔寒姨予他久旱逢甘霖,而天泉,经逢巨变,失去太多。
一如他曾亲手牵引牢握的六叶草,再相会,抓住了就是我的。
\
天泉要将少东家走进屋,少东家反手握住天泉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动作。
少东家不想松开唯一能抓牢天泉的机会,可他无法容忍卡在两人中间的这根刺轻易混淆而过,任由至此之后的记忆糊上一层揭不开的蒙骗。并非他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失而复得的珍视,少东家不愿天泉屈就沾染含糊其辞的尘埃。
手下攥的越紧,是渴求梦寐的执念;眼底凄惶难掩,是本能惭愧的退却。少东家嗓间干渴,雨淋眼前,他多想雨水相解饥渴:“你不怪我偷师你天泉武学?哪怕你照顾我许多,我还是未拜入天泉门下。”
少东家眼里闪过一丝疯狂,他咄咄相逼,神色却流露出自刎刀前的刻骨绝望:“倘若,我用天泉刀杀过人呢?”
天泉端详着眼前青雨滑落湿漉面庞,他从未见过小狗落泪,他也不愿分辨眼前雨珠是否间或有过一两颗货真价实的泪珠。天泉眼底恨恨,
面上不显波澜动容,刑官下令问斩的漠然,只无悲无喜地陈述道:
“不羡仙为绣金楼所灭,你江叔不知生死未知身在何处,离人泪老板亦然。”
他答非所问,在少东家听来,一如刽子手当头劈下鬼头刀,脑海轰然,他灵魂出窍般目光游移到天泉身上,无知无觉地问:“...你知道?...什么时候,何时何地?”
天泉捧起少东家的后脑,手下施力,二人额间相抵,他款款道来:“你杀人,是为乡亲复仇;你虐杀,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偷师,是煎熬之下身不由己...你怕什么,我可有说错?”
不是这样的!
少东家内心大声驳斥:不是这样的!是我放纵自己所行所欲,是我变本加厉的杀伐**计较滥杀尽兴,是我亏欠你...
可是少东家徒然启唇又紧闭,眼前闪过阵阵黑影。
他一个字都说不口。
雨水浸透的青丝,额前散发彼此黏腻纠缠,湿湿雨汽将二人雾然笼罩起来,天地不侵的紧密斥退。掌下摩挲安抚着少东家,天泉絮絮低语:
“你想学陌刀,即使不拜入天泉门下,我亦会亲身亲授。你要走,与我好好做个道别,何至于再见如仇敌?”
少东家像孩童一样稚拙地理解着天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断断续续地解读,难道,过去,我们,还曾有过,别的可能?
天泉挺立的鼻梁紧密蹭过他的脸颊,好似催促。少东家下垂眼帘,天泉近在眼前,他感到这汴京的雨可真重,重到让人抬不起眼。
耳鬓厮磨,逼近逼问,少东家四感五惑拉扯紧绷到极致,眼前一白,大脑骤然一空,脱力昏迷摔进天泉身后圈起的臂弯里。
\
夜半灯火如豆,纸窗外雨水淅沥,少东家睁眼一瞬又阖上。
再清醒,半靠天泉支撑起上身,混沌喝下汤药。昏睡之前,耳边似是听到天泉自语:“...你若曾用陌刀死里逃生过,我自然不会因此埋怨过。”
汴京肆宇鳞集,附近茶社的氤氲言谈穿过院墙,这里的鼎沸人声呼吸一般紧凑进生活各处,少东家早已习惯了在这片繁华之下混迹行踪的几重分裂。
今晚在这个陌生的房屋和陌生的怀抱中,他梦到了自己久违的不羡仙,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野,跑道路尽头,身边的人渐次消散,仰头望向瓦檐完整的酒香塔,离人泪酒香绵长,引他走向一个又一个悠然宁静的幻境...
夜雨不歇,他乡异客依偎至天明。
\
以后不好再叫你小狗了。又该叫什么好呢?
小九,以后叫我九吧,长长久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