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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其三

九流自三更天驻地脱身之后在清河多逗留过几天,堪堪玩尽兴了这才回到开封。此去清河一程拖延许多事项,九流想玩长久也没办法。

九流在城门外,忽闻护城河桥上好大的热闹。

他闻声回首,只见城外辽阔平原,矫健高马身背有一人高坐其上,平明拂晓,一人一马背光而立,那马驹少见得极高极壮,驭马之人也是势均力敌的肩阔腿长,不见其人眉目,马蹄踢踏欲行,信手控马的洒脱与自得,是朦胧日光都盖不住意气风发。

九流稍作注目,那边马下围观的议论因而精准听来:“毛色紫红...在下曾听闻有一良驹正是此般特征...”

有人闻言点醒,立时接声:“便是神驹紫燕了!有说‘紫燕黄金瞳’,且看这匹马的双眼,不正如诗中所言!”

围观百姓们知其所言或云里雾里的,一众惊叹声响起:“哇——”

正在这时,麦田尽头有人策马而来,百姓间有人发现,顿时议论纷纷:“远处跑马与眼前良驹,熟优熟劣,谁来下注?”

跑马极快,瞬息之间,不等众说纷纭们侃完下注背后的高见,依然停列紫燕侧旁。

跑马训练有素,扬蹄之弧多张力,落地之时多克制,怕是同般身形的马驹歇蹄之际多尘土,跑马竟以极壮之躯行极致收力,肉眼可见的体型之大驾驭之精,围观众人又齐声大叹:“吁——停了停了,收回一时狭见,实则是难分伯仲啊!”

跑马与紫燕之上一红一蓝,正是狂澜与天泉。

狂澜不语,随手解下马鞍上的两提满江红,甩酒半空,酒坛当空划过,九流眼前朝阳灭过一瞬,再来望去,天泉扬起裘臂将两提酒满的圆滚酒坛稳稳接到手上。

狂澜伸出手,讨要的意味不言而喻。

天泉偏开头,不见神情借口推脱道:“我早两日来到开封,早在府邸备好了千日春,十坛八坛,铁子想喝多少坛应有尽有。”

狂澜两耳过风,恍若未闻,只是一味讨要离人泪。

天泉无奈,两手空空摊开双手,“我离开清河的时候,驻地的师兄就拿不出离人泪了,最后一坛还说是前年遗落忘在塌下,不曾想却是最后一坛,怎么也不肯给我。”

天泉晓之以理,继而动之以情,“铁子,看我大清早就到城外专来迎你的份上,莫再为难我了。”

狂澜扬鞭,眼底流过年少轻狂:“这便进城,待我寻来师妹,我们师兄妹要一起喝空你的酒窖!”

说罢不等天泉,跑马越过紫燕一个身位,天泉紧跟其后,豪爽应下:“想喝多少!应有尽有!”

二人一骑绝尘驾马驶往汴京城,路旁老者眼羡遥望并肩远去的少年,神色不遗对年华望尘莫及的追忆:“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可惜年少难返,故人不再,徒伤叹啊释悲怀,徒伤叹啊释悲怀。”

九流从朱雀门直接进了开封城,城门之后,一条平直广道铺于脚下,路两边簇拥着挤满的商铺茶摊,热闹八卦不绝于耳。九流虽然有事在身,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先朝入城的左手边走,只见茶摊散座各有二三人聚头阔论。

路边小摊不拘小节。九流拣一空位落座,耳边听着隔壁桌侃侃而谈着怪事传言,他对背过阳光,展开报纸浏览起近日新鲜事。

天下纂要报道的不外乎是“男子流连浴场竟是躲避家中河东狮”、“河伯与朱鱼的真实关系究竟是...?”,此类标题弃之可惜却又惹人注目,八卦则常看常新。

九流津津有味翻到第二版花间遗事,一抖报纸换个舒服姿势。就在这时,街对面喧闹声渐起,好多人堆在某间摊子前面,整齐划一地仰天嗑瓜子。

九流瞥眼望去,奇怪什么热闹连呛嗓子都不顾了,转而也向那处观望。

报纸上的死新闻自然抵不过眼前现场的活热闹。

目光朝一众围观百姓聚集的方向搜寻。摊顶之上,夺目红衣的狂澜女侠正义愤填膺着什么,而明显是当事人的九流门门生正事不关己一般潇洒饮酒。

整个摊面只有巴掌大小,这样多的人,九流不欲前去人挤人,他背对长街,直接跳上茶铺的房顶,蹲在青黑砖瓦上,遥遥观望热闹。

小摊本是酿酒摊子,摊顶的九流门门生名为曹小丐,何人上前与他对谈,都只得酒蒙子般的醉言:“嘿,又上来一个,来一口?”

这位狂澜女侠只身初来开封,从狂澜门一路带在身上的酒坛,才到汴京的第一天就被人顺走了。不知她如何艰难追寻蛛丝马迹,最终线索指向这酒铺摊顶的曹小丐。

曹小丐此时一副全然不知的醉醺模样。虽说这醉相不上脸,却流于言外。狂澜女侠背光而立,他抬头也看不真切,以为又是个上来惹闲的来往过客,于是也没想探究那光晕之下的朦胧面貌。

红衣蓝衣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风流地朝她摇摇手中的酒葫芦:“嘿,又上来一个,来一口?”

狂澜女侠精于枪法,疏于口才,未至汴京之前,她也曾耳闻过九流门一派威名,是以眼下虽心存怀疑,谨慎地没有单枪直入,只是旁敲侧击问:“你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曹小丐:“不过我向来是不买的,这酒啊,还是偷来的香!”

见他毫不知错地抿嘴品尝,听到这话起先的四分质疑立刻高直八分,狂澜女侠不再拐弯抹角,她一板一眼向曹小丐询问酒壶丢失的那夜那时人在何处,此人可有嫌疑的证明。

女侠习武习枪,声色不同闺阁小姐轻柔,但凡严肃起来,门中师弟师妹都被吓得不敢嬉皮笑脸。曹小丐却不同凡响,看着像没当回事,他仰头再饮一口酒,指了指下面酒铺,顾左右而言他:

“大侠,我偷酒偷的这摊子里的酒,可好喝了,你尝尝不?”

他偷过顺过的多如家常便饭,哪里还能记得狂澜女侠的这一壶酒?

狂澜行事向来有话就说,话说不通自来有事提枪直接上。女侠直来直往,曹小丐自来满口胡诌就是不认。过往她从未对付过这般油嘴滑舌的作风,话少又实在的女侠被他作弄得脸红。

摊子底下的围观闲人们不知缘由又听不完全上面这番对话。但这浪子撩红颜、红颜羞红脸底下人可是看得真真切切,这样的戏码男女老少咸宜,顿时凑热闹不嫌事大调侃起来。

曹小丐不语,自顾仰头饮酒,确有其事般享受其中。

狂澜女侠生平头一次如此尴尬,着急的薄红被误会地有些恼怒,眼见曹小丐没事人一般,尚且按耐的内火顿时暴涨而起,她一手从身后甩出长枪,枪头红缨翩飞翻浪,眨眼间曹小丐手上甩来甩去的酒葫芦就已易主。

“是解释,还是对决,你自己选。”二人一站一立,高下立现。

七月流火,烈阳之下,曹小丐看到自己酒葫芦上缠绕的青绳灵巧挂在墙头。他愣愣仰望,总算看清这烈艳眉眼,这才发现女侠眼尾弧度,却是稚嫩柔软的曲弧。

摊下爆出一片叫好,有人赞女侠英气,有人笑少侠失态。这阵喧闹将曹小丐拉回神,他却张口结舌地答非所问:“...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的身手。”

九流笑眯眯看完全场,习武者耳聪目明,他听罢头尾,心满意足去往长街前面的冯氏牙行。及至牙行,辰光已至巳时三刻,铺面中早有不少人。

九流道一声借过,柜台后的冯诚立即相询,“客官可有何需要?”

九流翻阅货品上标有市买司波动的货物,买空库存。每周统共可从三项货品波动的市场里赚取差价,还有一项货物冯氏不进货源,他只得先作打听、再另寻他处。

九流不多逗留,出了牙行跳到房顶。牙行紧临市买司,他利索落地市买司的门院,向张祺越问清了明细,再从后门而出,经过无比客栈相临的小路,最后重新拐回到南门大街。

这无所事事地转眼就到了中午,客栈传来饭菜炊火的香气,无声无响,却将无端的路过人招惹地饥肠辘辘。旁的倒是不急,九流打算先一填五脏庙,再论其他。

此处正是车水马龙的路口,人潮汹涌往来,各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都有。九流于市井热闹之中,精准听清了背后街角传来吆喝声:“独家秘方!金灿灿的千层糕!色如黄金软似棉,清香扑鼻甘如泉!”

时隔多日,难为他还能记得几天前自己信手给小师弟留下的手书一封。

千层糕价格亲民,甜口松软又饱肚,热腾腾刚出锅的小小一角十分可人。九流自己吃了几个,又买走几个,用油纸包好之后贴身受妥,事情尚未处理完,等忙完赶回驻地早该冷硬了。

但妥善存放身上,回去后用厨房的竹笼一蒸,照样香气扑鼻。

九流一路飞檐逐影,从南门大街到勾栏瓦肆,再到东十字街。穿过牌坊,又在牌坊四周的千门万户之中走街串巷,在形似状若的眼熟街道里左拐右拐,好险不险好歹还是找到了拐角之处的幌子。

穿过一撮人围绕着店门口三四玉石的品头论足与指点江山,一进一出玉器坊进货,终于填满了最后二十格库存。

九流研究过,提升门派功绩的最快方法就是提前囤货。库存有限所以不能买错,只要数量上来了,哪怕是价格不高地贱卖出去,也足以以量取胜,至少不至于被坊主拎出来单独批评。

事毕之后一身轻松,境由心造,是以东十字街于他眼里又成了好玩的去处。过街商铺林立又鱼龙混杂,九流故态复萌,街溜子一般无所事事到处招猫逗闲。

走到过街廊桥,梁下垂串明灯,九流穿过其间,又从木梯拾级而上。桥上有佳人起舞曼妙,九流半倚靠阑干,屈指阑干应和上点水舞步,轻敲木栏与之相陪。

妙人拧身一转,女郎手中倏然变出一花,她身姿轻曼来到九流面前,九流收下花,指间快速翻飞,眨眼功夫,未见大刀阔斧的改变,花心中央只多上几瓣,乍一看却精致巧妙许多。

九流动作珍重地将巧花落入墨发间,花抚美人面,女郎不作羞涩,抬起素指抚向发间花,描摹花缘形状,她欣然一笑,似乎颇为满意。而后信手取下云髻中一根雀簪,且作回礼。

九流接过,兴叹道:“姐姐真是一笑千金,妆成世上千重锦。”

女郎颇为游刃有余地揭穿:“油嘴滑舌,分明是金石千声,妆成世上千重锦。”过街廊桥的木梯旁,立有木牌楹联。

被拆穿了也不见羞愧,自然是轻浮浪荡子嘛,游戏人间客。九流嘻嘻哈哈,与女郎挥手告别,又将雀簪收妥于腰间袋。闹市之中他又顺走几个钱袋子,吹着口哨哼小曲儿,狂浪得不行。

谁知下一刻,九流不知迎面看到了什么,仿佛有官兵四处通缉他一般,他立马找个旁边的屋墙躲避,不顾院内人家的看家犬对他一通狂吠,只是一味寻找蔽体遮掩,又忍不住探头探脑窥看前面。

他看到了谁?他竟然看到本该好好待在那清河破山洞地下三千尺潜心修炼直到冲破**凡胎桎梏总有一天有望以凡人之躯遁离凡苦超脱凡尘的三更天!

莫非是来心里气不过还是要来开封揍我才罢休?不对,我又不是偷师失败直接回的开封,在清河逗留的那两天他完全有时间反应过来然后抓我泄足愤,何至于千里迢迢相隔甚远费尽周折地跑这一趟?!

小摸小偷做的多了,自然会敏感多疑如鼠。

人一尴尬就会莫名其妙显得很忙很没空,九流眼下就和小鼠一般叽叽喳喳,逐条列举之后又自己推翻所有。

他自己尚且意识不到,对三更天,恐惧已从不知何时变味成更亲近的尴尬了。倘若他此刻手上有爪,合该着手掏起地洞,边挖边埋边钻了。

不过再多忙乱,九流还是时刻注意着三更天的行动。他发现三更天与桥头的衙役指路人对谈许久,想必是初来乍到走不清路了。

即便此处人头攒动嘈杂非凡,但这对九流来说并无太大干扰。他听风变辨位,自他面前走过的路人都好富有...什...!竟然是金色宝匣?!不行,九流竭力挪开视线不去看那位官人。

他小幅调整方向,一番功夫,万幸捕捉窃听到三更天与指路人的关键对话,只见指路人抬手往桥后一指,正说道,“...龙曼延东边的三层小楼,最高的那个就是,就在百戏彩楼旁边。”

三更天寡言颔首:“多谢指路。”

九流赶紧收起听风,眼前黑白默声重新回到彩色热闹。九流常年混迹开封,汴京城基本各处都有踪迹流连,即使只听得三言两语,再加上指路人示意的方向,他也明白三更天要去的是十三间店。

九流浑水摸鱼人群中,缓步行至桥头。三更天步伐稳健,不多时已走出一段距离。相隔虹桥两端,桥对岸是悬灯结彩的鱼龙曼延,稚童举起手上花灯兴高彩烈地蹦跳转圈。

三更天行走于喧嚣人群,浑身上下却冒着区别于热闹的肃然冷冽,沾不上烟火气的庄重,袈裟红披穿行在成双成对之中,于是显得格外孤独寂寞。

黑裳红披与花红灯火彼此相映,却又是这样明显的截然不同。

桥的这一端,九流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任何原因缘故,手脚失去意识般,他全无任何目的地就走上虹桥,向桥对岸的人间烟火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短。九流走路不看路,三更天走到客栈门口,要转身进去。他这一转身,流云墨发之后就露出前几日方才见过的冷淡侧脸,却将九流这个尾随者吓了一跳,连忙就近掩蔽。

十三间店的近旁连挨着三间小摊,紧靠客栈门口的就是斗鸡。九流混进各自激动到血脉喷张的围观群众中,状似很有门道眼光地张口支持麦当劳。结果他伪装投入地太过卖力,惹恼了身边肯德基的支持者,明里暗里,欢呼声和抱怨声下,九流十分顺利的被挤出了人群。

九流迅速向客栈厅堂觑眼窥去,只见三更天背身站在柜台前,半天过去了还没完事儿。

九流顿时对三更天升起了质疑,看来游离于市井人群并非全然因为气质,八成是山里住久了,这问路还有打尖住店对他来说都比较陌生?

前几日三更天身上那陌生又浑然天成的震慑犹现眼前,于是这个短处的重大发现对九流来说就有些反差巨大之下的匪夷所思了。

兴许是这反差差的太过离谱,九流甚至诡异地开始走神:像三更天这样刚到一个新地方行动半生不熟的外乡人,这钱袋更是一顺一个准。

眼见三更天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九流只得转身继续伪装路人围观斗鸡,只是这次他甘愿做个不那么合群火热的哑巴,凑数一般围在外围。两鸡互啄鸡毛乱飞,九流就在这漫天鸡毛里装傻充愣,左顾右盼围观完精精彩纷呈的鸡王对决巅峰赛。

九流再三侦探,只见厅堂席间满座不见熟悉的黑红佛衣。

三更天左右不过客居楼上,九流自然可以杳无形之后避人耳目,潜身上楼去找他,倒是双刀偷师之行的下地实操,这趟九死一生又毕生难忘的经历,让九流收获非常宝贵的身手经验。

不过九流有九流的底线。

他不想在发现房主人并非三更天之前,先一刻被陌生人发现自己隐匿屋外砖瓦的痕迹。当场抓获报官和反将一军任人下套,这其中无论哪一件事都还是很棘手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江湖失手,被捕入狱,就会痛失门派守德值。

这是万万不可的。

九流从掌柜处买下几张食谱。花钱并非只为买正大光明上楼的机会,多收集几张食谱就可以富裕一些原料互补的机动性,更多的菜肴就可以在鬼市的销金窟换取更多的钱。

柜台前消费之后,九流和颜笑声与掌柜商量,他说自己有熟人在此打尖住店,但人家来了又没和自己说,于是自己便来找他,劳烦行个方便了。

说罢拱拱手,心下做好再与掌柜推举往来几番的准备。倒没想到一抬眼,面前掌柜竟面带八卦之色,一脸理解的意味深长看得九流欲言又止:“我懂,今日上午方才入住一位小姐,与你一样的绿色衣裳,一般的别致分明,眼瞅着都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

九流无意唐突打扰江湖女侠抑或姑娘小姐。但他不介意将错就错,只得与掌柜打哈哈,摆脱了八卦目光,就去里间楼梯拾级而上。

从外攀屋潜入,运功之时不易再同时听风辨位。还好现在从客栈走,只在梯口一眼便能清晰客房究竟。眼下安稳行走于屋内,倒是方便行动了。

待快走到二楼时,九流心下一叹:光景不妙!

时下临近傍晚,正是一日之中艳阳最为最为高照的时刻。而于房檐下来看,大大不利于观察周遭环境。室外光线越是晴好,室内背光处就显得越发晦暗。

此时此刻也不至于客栈点亮楼梯间的宫灯,倒是掌柜上心,好歹在梯口处预留一盏没大用处的小灯。有总好过没有,但九流不知是否有感于外界的稍处劣势,心头竟是莫名一悸。

九流原地凝神片刻,正要分辨三更天是否在这一层的某间房,突然耳后切来手刃风声,回廊的卷帘随风轻轻摇晃,九流旋即回风照影格挡防御,来者不遑多让。

二人静默出手换招,灯花晃人影。

来人始终盘踞暗处,九流动作间试图引他转移到尚且光线明亮的格子门下。那人反应不慢,见招拆招,心知他出势别有用意却丝毫不愿上钩。九流见他固守一隅,只得数次旋身错开来势攻击。

数回合的短兵相接,好几次那人的发尾在错身之时几乎拂扫过九流的鼻息,九流随之脸上一痛,好似被沉甸份量的小饰鞭打过的疼,他郁闷地想,“这人还是个讲究的,估摸是发带坠着什么小花小叶,边缘锋利,堪比暗器,喇得人脸真疼。”

九流走神不分场合,他抬手格挡的空隙,倒还顾影自怜起来:“方才鲜花赠美人,眼下人被金花砸,这算怎么个事?”九流越想越是郁闷,不免心绪难平,手下招式愈发狠厉起来。

交手快得目不暇接,你来我往愈发顺涨手感,九流正进入状态,却愕然感到暗处人手下于此时松力。尽管意外,但机不可失,九流瞳光一闪后发制人,百鬼大穴手破除来人罩门,双指并刀正要予他软肋凌虚一指。

错身错目之间,面前袭来一抹暗红侵入眼帘,此间霎时一寂————

楼下的喷火戏人有多气势?焰火当空呼啸之声,一路势不可挡地喧盈到二楼耳畔;街边的胭脂香与帘外热浪不由分说席卷满堂。时季分明已近九月授衣,炎热渐褪。可当三更天走出暗处、真实地站在面前,两眼不明情绪地低头看自己时,

九流却犹浸溽暑,他感觉自己还在三更天驻地的阴冷地洞下,有什么东西不是冷意但胜似冷意一般,渗入皮肉,伸进骨髓。

三更天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激战之时滑落胸前的长发拨到脑后。流于肩窝的不仅只有长发,还有稍带轻重的“暗器”———三更天用作束发的红绳末端,流苏之上坠挂着两枚精巧金莲。

九流脸颊犹带红痕,他愣愣看着红绳金莲自眼前掠过,眨眼间三更天已将仪容复毕。三更天垂眼见九流滞愣,这惯偷除了总躲避自己视线,看什么旁枝末节的总能不知天荒地老般专注,这样拙劣的身手还敢学人尾随,真是算准了自己不敢拿他断罪么?

三更天眼下闪过一丝趣讽,结果正打量该如何整治这九流鼠,目光骤然凝眸滞涩。他突然伸手握住九流的后颈,黑手衣不由分说将他的脸对向格子门。

九流突然被三更天脸色阴沉地擎住后脑,如同任由人掐握住了自己的七寸,身上寒毛顿时炸起。他本能想躲开,可一想到身后人是三更天,又不敢躲了。

小时候九流自己独留驻地,坊主和师兄们临走前都会揉揉他的头呼噜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抚和宽慰。

这既是最敏感的地方,又最是依赖人的掌心温度,好像有人揉一揉,捏一捏,就能懈下戒备摊开肚皮不着心事地放松睡个好觉似的。可眼前人是三更天,九流不敢放纵眷恋,心下却升起违心欲念,多想摇摇头、蹭蹭此人为数不多或许温热的掌心了。

人多矛盾,九流只好耿着脖子,全然不敢乱动,心想,这三更天不是纯属折磨人吗?

九流如何备受摧折,三更天全然不知,更是懒心关切这样的小节。他只手捧住九流后脑,迫使他仰起头来...棂格之下,穿过白纸的光线柔和,细致入微将九流脸上的绒毛描摹地分外清楚,致使横贯其上的几道划痕红肿是如此明显。

碍眼,实在是太碍眼了。

三更天松手,却没完全松开。黑手衣一路向下,不由分说地紧紧攥握住九流手腕,他回头看九流一眼,不见喜怒:“随我回房。”

说完不待闻言傻掉的九流作出反应,将他一路提上三楼。

二人一同上到三楼,楼梯之上正前方的客房恰在此时敞开门扉。木梯之上与客房门扉距离甚近,九流落后三更天两步,见三更天突然停下,疑惑抬头,倒是无意瞥到上方门开的屋内尚有一粉裳入座。

一眼之隙,九流隐约觉得眼熟,只一时难以记起,心下默默,可千万别是熟人看到鼠鼠我呀这副狼狈样子。却见身前侧身的绿箩青衣旋即步于门前,挡住外面的视线,不让屋内粉裳再在外流露分毫。

九流震惊抬眼看着翩然无视他的醉月,谁想到能在此处碰上这位姐姐!诧异之下,竟然也忘记在三更天面前遮掩一二。

三更天不在意粉裳还是绿箩,他冷冷欣赏着九流这一副生怕旁人不知他与这位女侠似是旧识的模样,心上暗火滋生,只想抬起裘臂把九流随手扔出去。

三更天讥讽不形于色,简单两眼打量两人一圈,却不由得在醉花阴身上停顿了探究的视线。

他正眼注意起这个眼生的醉花阴,只见她高挽发髻上别起的一枚雀尾簪吸引住目光。非是一见汴京美人雍贵就迷走了神,只是这样特殊的发饰...吸睛到有些绝俗于其上下拥簇的精巧步摇和钗环了。

醉花阴看似身段曼妙只得盈盈一握,却有着眼观八方的敏锐。

三更天不动声色地打量,醉花阴不着痕迹地信手抚上雀簪,一开口,声音婉转动听:“我见这位侠士像是感兴趣这支小簪,可问是何缘故...啊,难道是因为眼熟吗?倒是侠士身旁的这位,开口口袋里的这支...与我发上的十分相似。”

醉花阴纤指一落,而后绢帕半掩,分明的知礼避嫌之举,二人却都纷纷看出了貌似非是本意的嫌弃。

九流闻言一把捂腰间口袋,他手下一摸便知,竟是方才打斗时不慎松了袋口,自己却无知无觉!

而醉花阴则在这样不甚透亮的室内注意到这样小的细节,此等明察秋毫...虽然事实完全不是醉花阴意有所指的这般指鹿为马,但自己为什么还是油然升起了被抓包的畏缩和慌乱?!

他正要去瞅三更天的神色,这边醉花阴不耐与他们逗留拉扯了,她举止得体掐断了这次陌路相逢:“想必是二位有什么误会,心下明朗地解释清楚便好,我发上这支...到底是故人所赠,不敢轻怠佳人心意。这便不与二位奉陪了。”

说完香风侧身轻转而过,步履行走间不闻其声,足见轻功甚好。

三更天垂首对不知所措的九流冷笑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客房,根本没有等九流的打算,好像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九流头一次这样百口莫辩,苦着脸向醉花阴远去的方向一声抱怨:“姐姐可饶过小的吧!”

也不等醉花阴反应,九流趁着三更天门缝还未合拢,强行硬是挤进屋内,砰地抵背关上。

醉花阴听见一声巨响,睁圆眼抚了抚胸口,心下大骂,“什么人啊,就这动静还敢偷鸡摸狗,真是艺不高人还胆大。”

九流关上门紧紧背靠门后,自己堵住门,不让三更天把自己扔出去。

三更天自顾自坐下,仿佛连冷眼也欠奉。九流观察片刻,见三更天真的不介意自己,自顾穿过隔间落座方桌前,举手投足也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放下半个心走到他面前。

他绕过帷幔,动作流畅自然,状似要就座在三更天对面的围床上,三更天偏开头看向窗外,只留给他长发如瀑的后背。于是九流放下另外半个心,提心吊胆尚且还剩个胆子,他得吊着。

客房功能划分完善,帷幔分隔开卧榻和会客,虽然三更天刚刚入住,只随手将行囊一扔脚踏上完事。即便都是男人,可九流不知心虚从何而来,再不敢四下随意打量。

气氛稍显尴尬,指望三更天主动开口是不能的,他至多是将自己扔出去。九流心虚之后又开始紧张,他盘起腿,心想自己何时这样心绪不宁过?三更天眼尾一扫,见他不脱靴就盘腿围床上,也懒得计较。

九流留心着这一眼,他眼见三更天暂时还没有扫人清场的迹象,把握时机...还是有些紧张,落在膝头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摩挲了下衣服布料,粗制滥造但制造出动静的效果达到预期。

客栈楼下便是人气蒸腾的坊市,偏生三楼客房被这两人生生默出闹中取静的安生。九流这波动静,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桥梁,将楼下的烟火气声色不形地引向房间。

三更天抬头看他,九流恰在此时试探开口:“刚才碰面的醉花阴名叫醉月,他还有个师弟叫做花阴,那人脾气可差了...咳。”

九流疑惑,我扯这个做什么?

三更天无波无澜,醉花抑或月阴,对他的吸引都不及眼前惹人手痒想拔刀的鼠辈。

九流不会读心,但混迹市井最赖察言观色保命。三更天不知怎么表情又阴沉了,九流心下警铃大震,悬空吊起的胆子还没放下,他赶紧拽回正题:“我是九流门弟子,这你是知道的。九流门与醉花阴同样涉足街头打探和酒楼卧底,这在江湖上本不是秘密,所以,”九流摊开手,“我们九流门和他们醉花阴有些信息上点到即止的交易,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嘛。”

话匣子打开了,自然而然便能侃侃而谈:“多一个相同阵营的盟友,总比多一个死藏死掖的陌生人要好,对不?再者以后要是两边门派翻脸成仇了,那也不影响现下的利益交换。”

九流放下腿,撑手托着头,继续道:“尤其是资源上的置换,醉花阴那样出入樊楼的富贵人,与我们这般和丐帮没差九流门,外出任务难免碰到身不由己的情况,多个信息多份资源多条出路,是吧?”

三更天意味不明地重复:“身不由己的情况?”

九流见他不通凡尘琐事,听不出言外之意,于是耐心掰碎了说与他听:“比方说要做一件事,以我的身份很难办到,但用醉花阴的手来操作却是轻而易举。我自然不能假以醉花阴的身份来办,借我也借不到。但是呢,”

九流神秘地欲言又止,等三更天主动追问。九流麻利快速冲出一杯茶,忙碌不见停歇地故意等他片刻,不过三更天自然不会上当。

半晌过去九流给只好自己干巴巴接上话头,“但是,我可以利用和醉花阴交换的信息,二次交换给身份与这条信息对等的第三人,再通过与第三人牵线搭桥的缘故,那么本来做成这件事我要走十步,现在说不定只用走六步即可。醉花阴如有所需,反之亦然。”

九流说完自觉话里有歧义,赶忙补充道:“当然了,我们九流门行事向来恩义在先,但凡此事涉及仇人,绝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买卖。”这是不成明文但众人都心照不宣的原则。

三更天面上不见感恩或忐忑流露。他面无表情听完,抬手一倾茶壶,清茶倒入茶,重新斟起一杯,倒上新茶轻嗒一声放到九流面前,问他:“何必与我说得这样详细。”

九流伸了个懒腰,完全没在意三更天一派讲究人的讲究作风,将三更天为自己亲手斟的茶喝得啧啧作响,好似十分回甘可口一般爱不释手,懒懒得说:“我见你初来开封,连去个地方住个店打个尖儿都做不利索,也并非不可对人言的秘辛,自然要与你好好交代一番。”

“还是那句话,知道的多一些,多一点处事不惊的从容。”

他举起茶杯,吹开浮起的茶沫,半身倾倚围床,二人相隔着房间烛火,三更天平淡神色。看着这样剔透出尘的优越脸庞,九流唇角荡开一笑:“你这样的人,合该做什么事陷入何等处境都游刃有余的,处凡尘事便与你出刀收鞘一样利索,不沾尘埃不纠缠。”

槅扇门外,灯火尽头,夜色升起。鱼龙曼延之后的樊楼上空砰然爆出烟花璀璨,眼前在暖黄烛光下磕着瓜子的九流,半仰起头,几簇脏辫坠着脑后,他没相没样捞起茶壶嘴对壶嘴解渴。

三更天听罢淡然,“我是凡尘人。”

爱恨嗔痴怨恋贪,他样样都有,不折不扣的满身尘埃。

九流两肘靠栏支着肩膀,闻言歪头看来,似懂非懂,不解其意。

“这样看着,”三更天敛色饮茶,不动声色地想,“上身慵懒半含,倒是全然蜷在这破麻袋一般的单薄披风下了,不多不少,真是惬意模样。”

幽微情愫转瞬即逝,三更天不声不响恢复原状。

九流看着这样的三更天思索着他的话,九流发现,他周遭这些客栈安置的事物式样,尽是些精巧又细致的物件,身在其间的三更天,远不似清河洞底周身冷冽那样让人觉得触之不可及。

烛台纸罩,宣纸上画着耳熟能详的话本一幕,灯火暖熏人,一时之间,九流倒是忘了这是哪本话本的哪一幕。

他眨眼定睛再看,却又好像有千千万万幕话本的热闹情仇皆涵盖其上,笼罩着人间纷扰的纸灯暖黄,近在其旁的三更天,侧脸镀上一层线条流畅的明媚...这一幕竟让九流感到,印象里向来遥远的三更天,原来也真实得触手可及。

九流压下万千思绪,屋内待久一般长舒一气,心上沉甸甸压着什么,叹不出去。

九流状若无事,洒脱地与三更天招呼,“既然是江湖漂泊、暂寄萍踪,那以后在开封有什么事,尽可去熊二铺子后的九流驻地找我。”

三更天不挂心间推辞去:“”小作栖居而已。“

九流无视他言语间的孤傲。自顾说完一拱手,道别:“小师弟还在门内等自己回去喂饭,再晚回对乖乖等自己的小孩等到半夜对身体不好,先走了。”

说完翻出窗户,从瓦当下到鱼龙曼延的绸条上,身形隐没于灯火阑珊中。

九流走后,三更天久坐起身,踱步到槅扇门旁,打算放下卷帘就寝。客栈南临汴水,对岸零星灯火,而客房转角另一边的窗台之下则是截然不同的烟火人气,落差分明。

三更天心想,却是五浊恶世不分高低贵贱、众生垢重不分亲疏远近,帷幔刺绣精细地倒映出丝丝阴影,胸前佛首佛珠反射出幽然暗光。

他探身向下瞥去,神色陡然一变:只见黑天白水里浪里白条的这道墨绿是?...这个方向,开封东南角,听说是一片三不管地带,怎么夜半三更要去这样的地方?

现下正在汴河之中鱼翻浪滚的正是才告辞不久的九流,他本想从鱼龙曼衍的绸条直接逐影河面,即便夜色漫漫,九流还是尽量不引人注目就尽量避人耳目。

倒是并不意外。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起步稍有差错,还没轻功就落入水中,一路游到对岸倒是更加隐蔽。

待九流划过缓流河灯,终于上岸之后,他在岸边的草地里就地一滚,滚去满身湿漉水珠,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张面具,抬手覆面,起身跑进远处更深的黑暗。

夜色正浓,街边小摊的几张桌子趴睡满无家可归的人。

九流来到牛莽摊前,多有江湖人士光顾牛莽的生意,是以他见覆面夜行的九流并未表现出诧异,小声问:“大人,有事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九流用区别于原声的声音说话,听起来不显违和,即使眼下隔墙有耳,也只会断定是个身量中等的瘦材汉子:“给我一碗不要麻油、黄菌、肉羹的麦饭。”

牛莽眼中流过了然,他谨慎四顾周围,长街两边破墙破瓦,犄角旮旯堆满了杂物货物,身量高壮的无忧帮每每路过沿路都是鸡飞狗跳,眼下深夜,寂静地仿若死城。

但他还是目光梭巡了一遍四周,牛头不对马嘴应声九流:“既然是借宿一晚,那么大人请往后门走。” 牛莽示意九流,九流取出一袋钱,经过牛莽错身之时交付到他手上,只用彼此能听见的气音:

“既要给无忧帮交保护费,就用这个。牛犇还年轻,又是在京城,年轻人打拼前程怎能身无分文?”

不再管牛莽如何,狭窄处错身的行迹再正常不过。九流穿过屋檐交叠的拥挤破房,街后有半片低矮塌方,但实在小到太不起眼,因此各方无人想占为己有。

一条杂草丛生的土坡将地势越推越低,旁临汴水,下雨就潮湿,乞丐都嫌弃的地方,是个破瓦破罐们堆放的好去处。

除此之外,这里被废弃地十分清净。

九流走到屋前,屋顶的砖瓦像从两边对折一般往中间塌陷,没有木门,屋内挂着招摇破布,看不清颜色,难免联想起诸如悬梁等异事。这样的屋子竟还巍然飘摇风雨之中,倒也是个屋中豪杰。

一脚迈入屋内,靴底摩擦着什么,再一步,踢到了什么碎片。

尚且相隔一河之距,残破之于角门里早已不可与东十字街的繁华同日而语。

白天行将坍塌推平的危房左右争取着够不着的阳光,互相掣肘奋力挣扎的拥挤,到头来只是让那光线变得更加稀缺,而这里的穷苦早已耗光力气,挣扎之后也只落得潮湿角落暗滋疾病,溃烂成和此处如出一辙的腐朽气息。

遑论月光呢?

九流委身蹲下,将手探进熄灭的火盆,灰烬掺着雨汽潮湿,劣等碳灰沉甸又粘手,他感受手上难以洗净的灰烬,不合时宜地想到曾耳闻过的富贵碳灰,色灰白,轻若絮。

这般情景想来,倒更像是...天上仙人脚踏的白云了。

一声轻笑,坦荡门框直直吹来河风,屋梁悬挂的满尘苫盖布翻滚起伏,破洞抽条的宽布之后,默不作声的还有一人。

他与门口的九流四目相对。

躺在河岸草堆上的乞丐无聊翻个身,也不知多久不曾沐浴,等闲蚊虫都不敢近身招惹。此等境界在身,他自得其乐,窝在平日任由人堆垃圾的地方自顾谋生。

今日很是奇怪,上头那塌方今晚倒是热闹得非比寻常。

乞丐有些兴趣地坐起身子,打算起身去一探究竟,不定能听来什么阴谋策划,到时嘛...那这封留言泄密去换点什么...嘿嘿...

他还没走几步,果真听到屋内传来的说话声,但还是离得太远了。

乞丐迟疑了,他想走近些听,又畏惧被人抓包,只得不远不近地扶着树干,极力够过上身去听————

只听一人:“你唤我什么?……三更天内,无亲无师,无同门谊。外不着相,内不动心,方能身负杀生罪业,引渡弱者极乐。”

乞丐不知前情,听得没头没尾,他集中全身心的注意,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抓抓头发里的虱子奋力回忆:三更天?啧,这是什么东西?平日看人五人六到处乱窜的江湖人,噢噢噢!江湖人!倒是想起之前见过的一个三更夫,最是装逼。这三更夫就是那什么三更天了吧?哎我继续听————

清亮年轻些的声音回道:“说的好,但是,夏至日道,在于内衡,冬至日道,在于外衡,春分秋分,日在中衡。此为,方圆之法:毁方,而为圆,破圆,而为方。”

乞丐抽掉骨头一般脱力滑坐墙根,两眼呆滞拨弄着碗底讨来的叮当作响的几枚铜钱,抬头看着天空发呆,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屋里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乞丐听得摸不着头脑,又有些被人捉弄一般的抱怨,想来这里住着的人除了疯子就是疯子,竟还做梦这种垃圾堆有人专程来密谋阴谋?他再不去管了,嘴里呼噜吐出一口痰,两手一抱仰头靠墙就睡了过去。

屋内九流再次听风辨位,见砖墙后面的鬼祟乞丐走了,朝对面人点个头,放松瘫坐在屋角的床榻上。

上午南门大街街边摊子顶戏弄狂澜女侠的曹小丐,此刻正坐在凳脚长短各有性格的板凳上舒服地晃着腿,垫地的方寸草席被他折腾得磨散开。

曹小丐眼尾一飘荡如鬼影的苫盖布,抱怨着:“师兄你也太慢了。”听着不像指责,倒是更像倨傲地撒着娇。九流同样无赖,吃定他不会怎么样,一笑说:“等等师兄又何妨?”

说罢阴暗中抛出一枚揉成纸团的废纸。九流门眼也不抬稳稳接住。

九流将废纸收进腰间袋,同时拿出廊桥女郎风流相赠的雀簪,并指飞射,簪尖稳稳入地三分。

曹小丐一抚胸口,弯腰拾起雀簪,又抓住凳脚边只是路过的促织,借着针尖大小的光亮观摩这支做工精巧的簪子,心不在焉与九流不满:“师兄你怎么用暗器暗杀我呢?...樊楼那帮人,这物什真是太讲究了。”

黑暗中,九流眼底浮上笑意。暗器吗?那枚红绳束缚的金莲才是真细致,金莲甩出,红绳任由牵引,与那样的人相搭相配,当真是...妙不可言。

曹小丐半晌不得回应,疑惑看向师兄。九流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即便曹小丐不见得一眼能看多清晰,但他还是下意识的心虚、胡说八道完全一脸正色地张口就来:

“人家讲究人是这样的。据说他们男弟子每日出门都要沐浴更衣整整三个时辰,连头发丝都收拾得精细到不能再精细了,这才款款出门。”

九流说得确有其事般,曹小丐顺着他的话稍作设想,顿时笑得不能自已。

稍作歇脚,二人没多在破屋磨蹭,趁着天色未明,双双夜色披身,很快道别分手。

九流估摸时辰,将近丑时末的光景,从后坡塌方走回街上,只见牛莽已然支起摊子,昨夜到角门里时听到打更人敲响二更,真不知他一晚能睡多少。

他路过麦饭铺子时,买了他八碗十碗。路过饿得睡不着的乞儿堆,有跪地哀求有无力伏地,往下随手一扔立刻飞身走远。

苫盖布遮天蔽日,低垂悬挂,散不开的潮湿腐朽气,布满街角巷弄。尚且苟活的人,靠着这点稀薄氧气呼吸,胸前薄骨高顶凸起,似乎扛得住未曾停止的重压落下。

穿过一路的拥挤低矮,直到面前豁然开朗,再一看却是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灰坑另一头拦腰横斩般的残断亭台,依稀漂浮出天边行将破出的鱼肚白。

凌晨行人甚少,转眼低头间,九流抬手覆鬼面,他经过灰坑蜗居边角的老君和哈哈,以天为盖地为席,一人一狗竟有几分道骨仙风在身。

九流走到深渊边缘,他冷眼审视脚下这深渊一般的模糊挣扎人间,灰暗之下看不到具体的人脸,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火海挣扎动作中又看见万万千千的脸。

然后他跳了下去,将上个月偷来的钱送给灰坑居民。

灰坑作媒,地上地下浑然分界成两派,地底动静难传地面。九流目下划过冷光,一跃而下落至坑底。粗布披风抱风涨满,九流踏碎尸水倒映的围杀和狂欢,无忧棒众打手围绕中间的作弄骤然一歇,坑底霎时恢复死寂,枉死者的静寂。

九流自暗中走出,当他看见人群中浑身落魄的青溪挣扎抹清睁不开的双眼,垂首舔伤只得更加狼狈的嘲弄,手上已经默不作声蓄力起绳镖了。

鬼面之下窥探不得神情,无忧帮率先走出来一人拦住九流,嘴里不屑:“呵,送死呢?又来一个开盘菜——啊呃?!”

绳镖划开呼吸弥漫的陈尸血腥气,无忧帮们的黑眼珠里渗满了尽兴过人肉的猩红,几双眼睛齐齐注视着方才说话的无忧帮如何在眨眼之间枭首于绳镖之下。

那一道清算善恶簿的森白银光,勾下的一串热烘人血当空飙线泼洒,烫出了无忧帮们尚未殆尽的人性。

落地人头坠地翻滚,眼耳口鼻灌满陈年尸水。

然而已经无人在意了。

无忧帮们尚未反应之际,九流当即飞身闯入包围圈中央,青溪见惯各样惨烈死相,他抬眼见九流从天而降,立刻抓住向自己捞垂搭救的手。二人甫一交手,同步轻功向上,飞身上往地面。

身后沸反盈天,九流感知周身风速变换,半空中起手就要飞起绳镖拦截身后袭来的狼牙棒,却是身旁青溪不遑多让,从袖袋中掏出一张毒药粉包,狼牙棒的牵制替暴怒的无忧棒争取赶来的时间,正中青溪回身洒出铺天盖地的毒粉,紧贴在后的几个无忧帮当场招架不住,痛哭滚落坑底。

一同那半冷的头颅,眼耳口鼻灌满陈年尸水。

青溪九流落地后戒备不减,二人动静太大,又是从无忧帮驻地逃脱而出,方才自地面起身就引得四方注目。乞丐穷苦们避开他们,巡视的无忧帮张牙舞爪要拦住他们。

九流行事首先是纳入百态体会世间,怎么自然融入怎么才算酸甜苦辣都尝遍,现下最好是跪地求饶装作无力反抗的平民,求得巡视高抬贵手的放过。

但眼下九流不屑虚与无忧帮苟且偷生。

九流直接拉住青溪就往棺材铺跑,只要跑到鬼市或有机会脱身。

青溪不明缘由,原想回到地面之后便告别这位无名义士,自己招惹的一身腥就不拉无关人下水了。不料九流熟门熟路拉着他就跑,青溪根本来不及说话,也没气挣扎,配合跟上步伐。

巡视的无忧帮一时半刻发现不了灰坑坑底的变故,但他还是识得九流门校服,无论这人就是九流门弟子还是借九流门校服一穿的江湖人士,敢在无忧帮的地盘上撒野,只得一个死字!

地面的无忧帮纠集起一众狼牙棒打手,风风火火朝九流青溪逃跑的方向追,掀翻沿路百姓们日出而作的菜摊杂货摊,角门里的百姓与其说习惯,倒不如是无可之下认命的麻痹。

抱怨声迭起,再大声再细碎也掀不翻压榨多年的无忧佛掌。

九流与青溪进入棺材铺之时,无忧棒追杀的动静已经近若门外。九流将青溪推入其中一口敞开的棺材,语速飞快地解释:“这是去往鬼市的通道,我是九流门,鬼市驻地了然于胸,进了鬼市他们就追不到了。我稍后来,你先去鬼市。”

青溪点头知道不作反抗,九流推上棺材板,在无忧帮闯进棺材铺之前迅速后撤一步潜入身后棺材,棺材板缓缓闭合,九流安心听着无忧帮四处劈砍陈年老木的动静。

再睁开眼,青溪正站在他面前。青溪见他果真如约前来,心怀感激,正要低头致谢搭救之恩,九流却突然往他身后伸手。青溪一惊,以为身后有人潜伏暗杀,他欲挥玉扇向后扫去,被九流制止。

青溪回头,看到百面绳上串起悬挂一排的木面具,九流拍拍他的肩,青溪再回头,眼前黑了一瞬,脸上已经让九流快速挂好了一张面具。不待青溪反应,九流拉着他往鬼市一推,自己飞身跃上背后的山岩。

不知从哪里下来的无忧帮大张旗鼓跑到鬼市入口前,孤身一人的九流招摇来了无忧帮的视线。对于无忧帮来说,路过的青溪只是玩弄的消遣,九流明目张胆的劫走却是咽不下的冒犯。

青溪是否成功脱身,他们只当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无忧帮抬头怨恨凝视只身的九流:“这崽种今天必须死。”

九流倦漠又厌弃地蔑视着脚下蝼蚁:

无忧帮怒吼叫,他勾手挑衅;无忧帮放狠话,他摇摇食指,像是在说,我不是九流门的,你们没法把这笔账算到九流门头上,但我就是穿着九流门校服得九流门庇护,又如何?

鬼市崖壁上幽绿灯龛阴恻恻地明灭闪烁,九流居高临下坐于峭壁,修长腿晃晃悠悠悬在半空,俯视脚下一众无忧帮。鬼火幽幽勾勒出九流精悍的腹肌阴影,青光铺洒墨绿校服上,明明暗暗间,正在暗自打量计较的无忧帮心头不知从何涌起被鬼盯上的惧怕。

无忧帮与九流门有宿仇,即使双方势同水火了,无忧帮也不敢无故挑衅,但彼此都清楚的事,同样占据角门里地下,谁先聚众闹事,相当于双手奉上合情合理的讨伐理由,师出有名便已筹得胜算一节。

无忧帮不敢赌。

眼见鬼街旁侧的河岸传来聚集人声,无忧帮满口狠话,且骂且退没于黑暗之后。

青溪却不知其中深浅,只当无忧帮暂退蛰伏。他见眼下暂且事毕,不欲太过麻烦义士,正要告辞,却见九流突然摘下鬼面。

生死追杀存亡之际,青溪瞬间将紧张形势抛却脑后。

九流看着面覆鬼面的青溪,说,“恩人...我记得你。”

青溪透过目眶粗制滥造的面具,直直看着眼前线条分明的面庞,利落眉眼再圆一些,那就是...青溪翻出脑海深处几乎淡去的记忆:

秋雨夜,背负昏迷的少年,年纪不大,夜半敲响门扉,身量不及肩膀,身后人的血流淌到额间,少年闭眼,血水滑落眼皮流到瞳孔下,阴间回魂索命的厉鬼般,求自己阎王殿前救人一命。

青溪注视着面前戾气不再的年轻男人,竟脱胎换骨一样很难让人从长大后的面孔会想起幼时的他。眼前再次浮现少年刺猬竖起般的警惕和慌张。

那该是,几年前的事了。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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