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陌刀为轴心,白氅红披之距为半径,刀尖倒行逆施入地而立,浮于表土的沙砾波跃震颤,蓄起的气流愈演愈烈,草皮尘土瞬时拔地而起掀起,飞鸟蛇虫尽皆往四方溃散而逃。
陌刀以裂石之力,迅疾运旋成飓风,天地剧变,风浪将席卷残云,长刀渐形凛冽寒霜,灰黑深浓自八面袭来,天泉扬手起刀,霜刃裹挟过魑魅魍魉的残影,悍然向邪佛劈下。
双刀刀身泛起彼岸血影,三更天迎刃而上,金石击玉声顷刻撞过,双刀寸寸抵过陌刀长身弧刃,风势朝彼此巨力扑袭,黑手衣攥紧成皱,天泉掌根虎口逐渐渗出道道血痕。
刀柄摧磨相抗互为施压,天泉沉沉锁眉,抬眼阴冷盯死三更天。三更天墨发似瀑长泄,猎猎剐风,束系的红绳狂舞半空,将晦影天光割裂成四分五裂,金莲流苏起伏甩落,迅疾闪切曾由邪佛亲手超度过的亡魂旧恶。
三更天低眉听闻天泉沉怒指责:“你死性不改。”
邪佛笑得恣睢,“彼此彼此,不知悔改么,还是你在行。”
双刀错刃切过,黑衣挟红披于半空拧旋一周,三更天以刀撑地起身,双刀从容阴阳握,邪佛鄙薄扫眼天泉骤变神色,天人再无行侠仗义的和颜悦色,人皮之下的天鬼逐渐崭露阴森本面。
邪佛森寒一笑,沉腕架起双刀:“这才对。”
痴障之下双刀急速冲刺,陌刀摧鼓蓄力,派生重击。白毛皮氅滚滚翻覆,大珠佛首腾空而坠。邪佛释放业火,现出非天怒相,舍身无间苦厄。
湛明刀弧杀韧果决,连续劈砍沉重陌刀。天鬼一避再避天怒刀法,待双刀褪去嗔焰,千钧力臂轰然挥起陌刀,以势不可挡之力,朝袈裟红衣凶悍杀去——
清风徐来,一双风墙不容拒绝纵侧扫来,两道青碧风刃强势切入战局,屏山断翠的强韧阻劲硬生生将战得昏天黑地的二人分开,释放风墙,再有乘风加持于青山执笔上。
白手衣一刻不停地挥动玉扇,当即追击月出惊春。三更天旋身拧过浮空,待退离青山执笔的范围,扶膝气喘不已;天泉手持陌刀不比双刀灵活,正正挨中滞骨加身,顿时手足不能动。
青溪见终于控制住局势,长舒一气,指间折扇收叠,放回腰间。白手衣再拂过校服青白交叠下的衣襟内侧,上面黏附着菌丝,青溪捻指揭去,这才有闲将天泉三更天依次审视过去。
常年与药石相处之人,从来学不会巧言令色的委婉言辞。青溪眼角眉梢现出讥嘲,开口即是刻薄不已:
“自从弱冠出头的年纪起,二位就频生事端。现今两位侠士年纪增长多少?心智可曾随之长进?在下才疏学浅,好歹医术不辍,麻沸散和千金方尚且能开得出来,大侠们可有需求?”
天泉抿唇摊开掌心,已是血糊一片,青溪朝天泉走去,三更天瞥见了偏头哂笑。青溪头也没回,反手扔出两瓶何人饮,三更天见好就收,自顾收綴起指间的崩裂伤。
青溪蹲在天泉身边,尽职尽责地开方包扎。白手衣不似嘴上尖利,动作快且轻。天泉恍然走神,当年被自己半途拐来的小医师,出手老辣不比容颜稚嫩。似乎过去这么多年,惟有青溪尚且模样如初。
江湖将所有人都改变了。
天泉垂眼专注青溪施药的手法,不多问他为何在前不着清明后不着中元的节点,身上沾染着散不去厚重的烧烛焚纸。天泉不闻不问,好似对青溪身上的诸多疑点都置若罔闻。
待白手衣抽回前,天泉取出准备好的诊金付予青溪,不多废话寒暄,他最后冷冷瞥过侧身上药的三更天,转身朝汴京城的方向远去。
历经双刀陌刀争锋相对的大战之后,此间山岭形容显得颇为狼藉。青溪百无聊赖地梭巡环顾过四周,最后来到三更天面前,俯身嗤声道:“我是让你屠杀承恩镇,怎得连天泉也牵扯进来了?”
三更天哼笑,避重就轻敷衍过去:“烂好人,多管闲事的天真鬼。”
随后他正色看向青溪,问道:“贺刀寨与承恩镇之间的嫌隙,你可知晓?”
青溪视线专注落在白手衣上,白色最易染脏,然青溪这双白手衣却干净得纤尘不染,完全不像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所能保持的整洁无瑕。他将手衣紧了紧,漫不经心道:
“粉饰泡影的太平?又何故若无其事牵强做无事发生?倘若真是问心无愧,又何恐只言片语都成禁忌?坐享其成的忏悔谁人不会?纂改构伪前朝前人早已做尽,照猫画虎又有何难?杀生成仁,难道成得便是虚词假意之下舔满人血的仁义?”
“...他张口闭口以仁义道德来教诲幼子,我还真是想知道,夜半三更他幼子是否会被父亲舐血未干的模样吓得失心疯?”
三更天以为青溪此念,应是无可厚非,这何尝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不言不语,不作评判,只从怀中取出念珠,褪下黑手衣后默声拨动一百零八子。
青溪好似事不关己一笑,笑得剧毒披露,吐信所言只将粉饰粉碎、直掐真相七寸:“...尚且不足一甲子,眠茔冢可还有好些未亡人没入土,怎好容人就此翻篇了?”
“三更天,经你之手的人命数不胜数。我所救之数不及你所杀之多,辗转沾过的人血却也只多不少。倘若佛门子弟妄图慷他人之慨,我便先送你上路。”
三更天本欲说,我所念往生咒最先想超度之人正是施主你。然而三更天方一抬眼,就发现从青溪怀口探出的半片枯茱萸。唯独生长在赤沙贫土之地的东西,又如何能在开封近郊寻到?
三更天将冷言漠语吞回腹中。
青溪见他不语,掀过此篇。他仆仆路过,衣裳稍有凌乱。青溪再开口时,出言相邀道:“我半路途经,尚有未竟之事在身,若你闲来无事,可愿同行往之?”
三更天收起念珠,复又覆过黑手衣,道:“走。”
二人一路往东北上前行,途中路遇几股匪寇,不消青溪出手,三更天已尽数撂倒。一直走到开封边缘河道,穿过清幽茂密的竹林,其后的别有洞天出现在三更天眼前:
只见几座院落依山傍水而建,如同世外桃源,好不惬意。
青溪熟门熟路,推开其中一扇门扉。三更天跟随其后,进屋后不曾擅动。青溪回头对他交代道:“这是熟人房子,不过他已许久不曾出现,与闲置无异。此处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辛,饮茶歇脚自便,我就在内间。”
说完,白手衣拂过竹帘,无暇再招待客人。
即便青溪这样说道,三更天只是围绕屋里参观,不曾动过一干摆设放置。正堂窗前,悬有几张倒挂的折扇,三更天见扇页上隐有描画,走近近观。
折扇用材简约,扇面所绘的江南山水则是从笔触可见的精湛技法,因而呈现出来的质感非比寻常。
三更天不善笔墨乐趣,他偶然间回想起同门师妹。
女修罗年纪最小,不常出山门,却颇有闲情逸致。从觉障林点卯之后回来,双刀血迹未清,师妹便央着时常外出任务的女三更讲故事。
讲江湖上的事,讲痴男怨女的事,讲鬼怪奇谈的事。
女三更每每都有求必应,因此将女修罗惯得格外娇纵。
时常同门经过都不免侧目,可女三更愿意,女修罗开心,无人妄议。
因而三更门下,总是看见女修罗捧起世间话本来读,读得忘我又自由,因为在她身旁,女三更长与她形影不离相伴。
别的三更天弟子日日须擦拭两把刀,女三更一天则要擦四把刀。
扇页远远勾勒出苍茫云影,本是曲终人不见的寥索意象。青溪从内间出来时,见三更天对着这样一幅画神情恬淡,很是匪夷所思。当青溪经过这面折扇,江南旧往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翻涌而过。
白手衣在三更天侧旁敲响响指,青溪面上喜怒不见,“回神!”
三更天偏首看来,眼底和悦未尽褪,他这副模样简直令青溪悚然,青溪正言:“你做什么这幅表情?我看真该给你下副药了!”
三更天闻言好笑睨他:“我看你真是折腾门派功绩到昏了头的地步。”
秋暝居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青雨霏霏,玉圆点点拍打空溟池水,让人不禁升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雅致。
浅水之上,玉白青袍与袈裟红披行走汀步,昏黄纸灯浮于浅水,幕天青雨下,萦绕若幽明萤火。二人一前一后穿雨而过。水榭下,黑手衣与白手衣各执棋子,轮流落棋。
四方帘映浅云烟。三更天闲谈:“何人品味眼光,在此处落宅安居?”
朦胧轻描烟雨,隔岸远山成旧影。青溪意味不明笑道:“外来人,本地客。你我今日只下棋,不言深。”
棋盈半盘,三更天棋差一招,拨过两枚棋,投子认输。
青溪见状,依然将指间棋落下,终了残局。白手衣落子后,缓缓收回:“我知你未尽数杀去。虽未及几十条人命,承诺照旧作数,日后若有所需,聆杏村找不到人,可来此处寻我。”
青溪一字一顿重复道:“‘君既许得千金诺,不教性命属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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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曹门大街。
九流今日需去办件大事。他没赖懒觉,早早起床,早早洗漱更衣,早早就将画好模样的剡藤纸备上,一番易容之后,汴京第一风流倜傥丐爷...已然变成了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样子。面貌的确普普通通,不着眼于人群当中,收效甚好甚好。
但也有不那么好的时候。
有一抹红绳跃入九流无所事事的余光下,九流嘴边叼着的苇草霎时落了空;新鲜到手的满载而归,这份量掂着也不热乎了。袈裟红披迎面走来,九流一见到他,下意识就想和颜扬笑,将冷若冰霜脸不曾笑过的尽皆帮他笑回本儿。
人要是不多笑笑,这日子过的得有多皱巴。
渊黑铁靴徐徐迈近两步的功夫,足够九流重新拾起他俩上一次其实是不欢而散。
九流眉梢不免局促一紧,他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想说,上次是我失态,害你落得尴尬,好菩萨好恩人,你担待担待让让我呗?要不我给你打一顿泄个愤?打完之后和好如初可好?
还想说,愣头僧,且看你我也可算作交情匪浅了。本就天天闷深山老林,没几个人相熟,和天泉只有插旗的情谊,青溪更是见天忙得不见人影。要不就允我这个心想便可掐算出空闲光景、不厌往返路程麻烦的闲人常去陪你?
吉光片羽,万千明灭思绪转瞬即逝。
红墙青瓦,三更天错身草衣擦肩过。
袈裟披缘掀过一抔纤末尘埃,再掠回稳步前行的劲装长腿。
“其实,我...”
九流一愣,再回首,他能不着痕迹地捕捉到的,惟有视线如钩、眼尾眷顾去如瀑长发间绰影的红绳。
缘起缘灭似缭绕佛烟。
三更天跪坐蒲团上,此佛门子弟总算不再过佛像而不入。
庙宇内金身之高上不见佛首威严,经幡滚滚有若九天神佛重压,僧众所低诵的繁复经文渐渐随檀香远去,三更天默扣念珠,锁眉阖目,耳畔却有愈发清晰的声音响起:
“...往昔所度诸恶业无数,造杀罪深悉皆难测。可你回头看看自己,可还能超度己身苦楚?”
三更天猝然睁眼,郁色浓晦,佛座下值守的佛僧只掌胸前,于一列蒲团众生相前低诵:“...过去已去,未来无来...”庙门外青松苍翠深深,经幡随风鼓荡,尘火化作缈缈檀烟。梵语佛经舒卷不懈,总也超度不尽无边无涯的秽众渺土。
袈裟红披过脊垂地,长发流过半张脸,看不清其下神色。三更天起身再拜,发间红绳随动作滑落一侧。或许只有坠落到肩窝耳下的绳梢金莲,可以读得三更修者所想所念。
未来心不可得,就此罢了。缘起缘灭似缭绕佛烟,因缘际会风云逝水散,三拜所愿:不强求,长久安。
伏身抵额,苍白指映幽暧眼,金莲红流苏坠落发间,闷声沉沉,重重落入心潭,不见水花,不闻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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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天泉宅邸。
小九单手解下手臂上缠绕的腕带和臂缚,其上还有一串小铃铛。他绕得顾头不顾尾,听天泉说完,嘴上还咬着腕带一边,问他:“这两日回清河吗?”
天泉靠过来,伸手取走小九齿间咬住的墨绿腕带。他还未收回手,小九百忙之中握住他的手背,抬眼狡黠一下,落吻在腕间,且落齿啃啮其上,腕下脉搏瞬间温热起来。
小九却在此时收齿,唇蹭似蝶吻,而后松开已然攥指成拳的天泉,充耳不闻上方喘息,低下头继续自顾更衣。
天泉缓过一阵,冷静下来,指间拿过他腰间缠绕过零零碎碎的恩子令,指尖拨过束齐整,缓慢的动作像在捋清脑海纠缠的千丝万缕。天泉将这些放到几案上,站到小九身后,为他解下九流辫,回他:
“是。把头或是当年的知情人。我从故纸堆里找到这片残页,它夹在一本手记当中,残页上手写笔迹是我父亲的字迹,找到后我又随手翻过,手记中还留有许多前辈的手迹,直到我看到...把头的字。”
天泉以指作梳,自发根梳到发尾,顺过乌墨青丝。他还记得,当小九还是小狗时,自己为小狗梳发束发,他从不说话。可是少艾之龄,黑发掺进的少白华发,过往陈伤刻入年华,早已诉尽所执所念。
天泉将小九的抹额取下,若有所思打量着九流门的校服抹额,话音不闻异常,继续说道:
“再者,十年之期将至,我须应承前诺,到时方归。回到门派之后,我会与堂主促膝长谈。究竟如何谈,且看此行北上清河,能否从把头处收获什么了。”
小九坐到塌缘,天泉伴他身侧,将小九揽入怀中。
谈什么,小九与天泉彼此都心知肚明。
小九想起破败却不缺人声的将军祠,以及祠下的地道。一年之久,往事如昨,小九眼底流过悠远漫长的烁动,一如北竹林深处的清泉漱石,阳光下碎点光斑于水漱间闪跃,映景陈石。
眼波流转,转过千愁百恨。
小九挑眉,状似找事般朝天泉发问:
“我怎知你这一北上,何时可再能南下?今晚我就回驻地和师兄打声招呼,你何日回清河?我与你同往。焉知昔日好恩人,可还会再度善心大发,捡两个三个阿猫阿狗...”
小九倾身拢住天泉,天泉眼角染上红晕,躲怯般移开目光,“同往同舟共风雨...”,这是无与伦比的塌心。床尾的窗彻底不见天光。片刻后,小九头一歪将脸埋进天泉的毛氅。
天泉脸上浮起无可奈何的纵容,和不吝掩饰的满足与欢喜。抬手落在小九腰背的束衣绑带上,劲瘦长指轻柔像吹拂过连天草野的清河山风,掌心温度和一片干燥皮肤共享感触。
小九睡在这青天暖阳,好梦白缘模糊,是从不羡仙飘远到北竹林的悠远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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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九流门草鞋驻地。
树影摩挲,蝉鸣不绝,偏居一隅城墙脚,整片驻地酣睡声与小话声融洽一片。
寝室内的床头排列顶着石堆砌的墙基,窗台不及腰高,翻过窗去,外面是一条小小石板窄道、围栏相绕。再往下才是与市井紧挨的巷子。
此刻小九盘腿坐在石板窄道上,双手交叉环过后脑勺,抵过背后低矮敞窗的窗棂,仰头望向汴京夜空。
九流睡觉没有手足随意方向的习惯,一墙之隔,一卧一坐,他与小师弟头对着头,谁也看不见彼此的面容。
九流侧过身,一手叠起手肘,枕在脖颈下最舒服的角度,惬意地磨蹭过后脑枕骨。房屋门口传来看守子弟的聊天声:“...师兄亦未寝?”墙外的小九也听到了,他偏头,鼻息吹过窗棂,小声道:
“师兄,过两日,我要回趟清河。”
九流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放轻了呼吸:“还回来吗?”
黑夜中,有促织绕过小九膝边,小九伸手将它抓起,笼进半握成碗手心,沉声说:“回来的。回去是为查明往事,或许...我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未来又或该去往何处。”
汴京夜光纷灿绚烂,倒不若掌心的微末促织所有针点光芒,仅可照过蝼蚁之身,亮起残缺前路。小九声若清泉:“再多牵挂和意外傍身,每个人亦须有孤身决断的选择和奔赴。或可有些许阴差阳错的转折,但终归是出自本心的所向所归。”
九流闭眼轻笑,像孩童一般,心上轻简无累赘,无事挂心头,却不空落,平添上安稳的踏实。他笑得安逸:“好哇,师兄在开封给你留张床,保证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小九都有能睡好觉的地方。”
偌大汴京,城南城北纵城远,有毗隔石墙相邻、无碍赤忱同心肝胆相照;也有深深朱红长廊、白靴跑不到的漫长不见尽头。
粉裳掠过漆木阑干,裙摆绽若落英层瓣。九转千曲绕回廊,梨园手提裙裳疾步廊檐壁画下,指腹将粉纱濡湿成胭红,渲染下层叠成浪如深浅起舞旋步。
衣袂翩飞轻越,梨园却鬓垂虚汗。她遥望眼前红漆廊柱次序缩小深远,直至终落成点。她的汗越流越窒涩,步伐不落,每走一步,心上便沉重一寸。
梨园眨去睫羽凝落的汗泪。原来自己与姐姐之间的差距,全然不是脚下森然齐整的青砖。
醉月自小斡旋于权贵间的心计和所负,从来不是十七年来闭门简出、天地大小事仅从园主闲谈时耳闻一二、长这么大只会离家出走的幼稚鬼可以知晓的。
连廊长得看不到尽头,馆殿雍容华贵,繁复有秩的红阑绿瓦层叠遮天蔽日,火红花树在尽头簌簌,这段路是醉月风光灿烂不见天日的前半生。
此道之远,是洒脱者追寻局中人;两仪两极,此极一端的人执着于身在彼极另一端的她。醉月所囚过往所困天地,尽是梨园如何跑也跑不到头的。
直到繁花居紫云缭绕枝头梢末,梨园稍停下步伐,弯身喘息,粉烟帔帛滑落下手腕,回缓片刻,她再抬头,恰好见到影壁上屈膝支颐的讨厌鬼。
梨园抬头的时候,观望好一会儿笑话的花阴阴森一笑,开口还是那副悦耳的好嗓子,所言恶语还是一般难听。他居高临下道:“非要端着架子拖到这般晚才来吗?可惜了,师姐早早几日就已启程南下。”
花阴见疾跑后脸颊红润的梨园骤然冷色苍白,收敛住抚掌称快的**,言辞未尽: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南唐与绣金楼内讧不休早已未见得不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师姐此行有多凶险、可能全身而退,梨园门正座落于离金陵不远的太湖上。南边的事,北上来汴京的你想必比我更为清楚。”
梨园仓皇后退半步,她想即刻回去沿路找醉月,她这次来,便是想借不算成熟的方案来和好。
她打算与醉月说自己熟识太湖一带。倘若在金陵失手或提前策划退路,或可借道京口东往姑苏,待到了太湖河畔,周遭几多小道幽径,有自己带路,哪怕有蜂拥尾随追杀、也未见能够得逞。
过往她拘束于门派里,常常跟随园主左右不得外出远门自在,梨园早已将太湖四周都玩了个遍。
再多艰难险阻,有现成退路奉送,梨园想,自己带上有点儿份量的提议,姐姐或许就不再冷置她同行接应的请求呢?
梨园定定神,她扶稳臂上滑汗的臂钏,自行从花阴指向性极强却错漏百出的话语当中,梳理出正确事实:“不可能。姐姐再与我怄气,也绝不会不声不响就走。你三言两语挑拨的不是我对姐姐的信任,而是对姐姐为人的蔑视和看低。”
花阴敛色,他但凡冷静下情绪,五官是近乎无机质的完美:“我看低师姐?可笑至极。呵...我和师姐的关系,还轮不到外人来置喙...”
花阴话音未落,率先掷玉伞于半空,梨园早有防备这举止不可论以常人的怪胎,当即反手从身后抛出腰鼓,水袖拂过小鼓系坠的流苏。九重春色旋即速降面前,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更强运力更为深厚的青伞随即而至————
流风回雪悬伞于地飞速倒行,影壁上奔来从容自得的花阴瞬时从后翻落,梨园下意识闪避到几步之远,站定后再看来人,只见青萝裙纱轻拂眼帘。
醉月足尖轻点伞柄,落于地面,稳稳拥揽尚且恍然的梨园。
梨园犹陷梦中,她知晓花阴实为怪胎,可与醉月日夜相伴的实乃同门同窗,而非自己。梨园虽是面上不显,闻花阴所言,却走了心,起挂念,难释怀。
而今醉月指落发上,亲手为她一一理好稍显凌乱的碎发,手离开前,再多此一举地簪紧她清早亲手固定过再固定的雀簪。
与醉月发髻间那支最格格不入的雀簪,一模一样。
花阴跌地后起身,不声不响走到背对着他的醉月身后,也不开口叫师姐,只这么站着。恰在此时梨园反应过来,她垂眼退后一步,醉月指尖擦过发髻雀簪,落了空。
在梨园看不到的地方,那只落空的手僵硬地颤了颤。随后醉月不露声色、头也没回对花阴说:“自己回去练满习琵琶的时辰,别逼我动手揍你。”
花阴神色莫测地朝梨园瞥去深沉眼色,与花信风行过礼后,无声离去。
闲杂人退却,醉月启唇之前,梨园先牵住她的衣袖,她无心分出神思来体会花阴方才一眼的用意,旁的再无轻重可取,现如今她只想问醉月,“姐姐,我可以...”
醉月眉眼一弯,纤指轻轻抵住樱唇,“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
梨园再无恃宠而骄的闲情余心,她眉上颦蹙,焦急贯穿无力:“姐姐,你想与醉花阴了结背离,我不会做你路上的阻碍。”
“太湖与金陵相近,我不干扰你的行动,我只想为你掩护一万之下的万一...你有再精湛卧底的利索身手、再底气十足的老道经验,都难抵时局波动。现今的南唐已不再是...”
醉月倾身扶起她的侧颊,暧昧低语着:“嘘...人多口杂,莫要妄言。花阴自小没规矩惯了,旁人见他口出狂言才会觉得正常。谨言慎行,尤其是在醉花阴的地界,姐姐教过你的,对么?”
梨园早与醉月心意相合,仅是抬眼蹙眉,她们彼此也可以透晰彼此所想。梨园听出醉月不着痕迹地抹去话锋。她故技重施,她无可奈何,梨园笑得颓然。
她不欲让醉月为难,却再也难撑粉饰。梨园伤心道:“醉花阴弟子工于心计,你明知有现成的利用触手可及,却再三视若无睹,”
杏眼滑过一抹卑怯,“...你是觉得,我整日只知道玩,平日无事时纵我爱我,一遇到事了,哪怕是舍近求远或担更大风险,我也入不了你青眼...是吗姐姐?”
醉月蓦然一震,她竟从来不知,梨园会是这样想的。
向来巧舌如簧的醉月眼下言辞卡壳,话音上的一层生疏与笨拙、反倒成难以言喻的恳词切切:
“你从来都不是姐姐的负担、只能欣赏的玩意儿。我是想,以后若有机会,就亲手将这现实真相一点点地教给你,让你长成可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的大侠。我此行并非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以后,而是我有机会,能够实现自己所想。”
醉月指腹擦过梨园眼下,泪珠挂上指尖,滚落掌心。她收拢五指:“我所想的有很多,就比如,到那时就可以随你泛舟太湖水,一边油煎湖虾,一边细细告诉你,为何眼下的事我会不选择你,反而另寻其他人。”
梨园挂泪的眼眶瞬间一亮:“姐姐不选我,不是因为我没有价值,而只是因为我不合适?”
醉月笑颜顺着她的话说:“卧底潜伏的事,运气与身手半对半重要。倘若事前察觉瑕疵和不妥,就绝不能任意流之,玄之又玄却非常准的,这些强行忽略的不测征兆,终会酿成大祸。”
醉月妍貌下是言不由衷的紧绷。过盛景而不侧目的她现如今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念想和**,缺点软肋就在眼前,醉月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铁骨,只是未到真情流露时。
铁骨成了需要强撑的、几近成真脸的假面还是假面本身,花间谍影也不会有攻不破的弱点短处,只是没有遇到。
梨园破涕而笑,“那好,我就在醉花阴等姐姐回来。等姐姐再舞一回留春招式间不老不尽的醉梦游春。”
银步摇颤颤晃晃,梨园抬眼,贴上额间是凉的。再猛一睁圆杏眼,巧笑目盼,近在咫尺。紫云烟笼顶上,掩去这幕芳华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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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繁花居某间房门被人大清早地就敲得震天响。
有邻屋的醉花阴子弟由这动静下吵得一肚子火,掀门正要怒声发问,见到是花阴就无故消去一半火气,再见醉月骂过花阴后很快让他进屋,剩下的火气也消去了。
弟子暗骂一声怪胎,回屋继续睡回笼觉去。
花阴一脸愤色地越过屏风,朝正在对镜描妆的醉月不解道:“师姐为何要去交恶九流门?”
醉月展眉勾画形状,道:“这是交易。”
花阴断言道:“这之后九流绝难再与你做交易。”
醉月卸下包袱般神色轻松道:“仅此一次,”说完后她再补充,“最后一次。”
花阴摸不透醉月话里话外的琢磨不定,心下愈发烦躁,言辞也锐利起来:“我可以接应师姐,我们更默契,为什么师姐你一定要舍近求远?你明知这是我个人选择,不会与门派牵连纠纷上。”
醉月眼不着影地涣散着,像是透过他,在看向别的什么,“不是这样的,身在局中,不仅难脱身,许多事也从来扯不断。”
花阴见醉月一意孤行,从没用的梨园想到更没用的自己,他终于道出心声:
“这么紧要的任务,九流门的人根本靠不住!他们除了在市井到处挖地洞一样收集可有可无的鸡毛琐碎,南唐的任务他们根本承不起!作为接应也不可能靠得住!”
醉月神色冷淡下来,话语里听不出喜怒:
“花阴,你要知道,偏见决定了人可触及的极限之广。而对于这次的极端任务,我所需要的正是九流这样的市井蝼蚁。”
“撇开高低贵贱,和**凡胎并无不同的是,人与人是一样的微渺如尘,所见所短所限,其中的不能理解和无法认可,并无大分别。”
“我寻常所见九流会觉得新奇又浪费,九流狡兔三窟的基本之举却曾于万般无奈之际救过我一命。”
醉月最后拍了下花阴的肩,“毋须接受你不愿接受的,但身在此间,最忌讳的就是斩断一切可能的后路。”
醉月翩缱绕他走远,花阴瘫坐在堂下,槅扇门外醉花阴,春花不谢霜寒秋,满堂花醉三千客,青袍裙裾旋花成章,可他却置身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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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十三间店。
九流拾级上到三楼,客栈布局依旧。他瞥眼看向离楼梯间稍远的那间客房,脾气令人琢磨不定的黑衣红影早已退房,而今房门紧闭,再也不会有人允许他从外翻窗进屋。
九流敛色收回视线,走进正对着楼梯口的客房。
木门半阖,房间早有人提前坐候。
九流没立刻进屋,先在门口环视屋内一圈,笑问道:“怎么,今日梨园总算不在这间客房了?”
醉月吹散茶氲袅袅:“她若在,我只会同上次一般将你堵在门外。”
九流惯常的没样没相在女孩子面前稍有收敛,但不多。他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醉月对面,道:“哈哈,这次可没有现成的观众,现成任由你趁机三言两语地四两拨千斤,让我麻烦得下不来台了。见谅见谅。”
说完他还拱拱手,不等醉月反应,落手又将摆在面前的茶水喝尽。
醉月不紧不慢为他添茶,九流单枪直入,开口道:
“说吧姐姐,找我什么事儿呢?先说好啊,明码标价的事可不能借脸熟杀我价,但凡价值够份量,哪怕是刀山火海的活计,和我九流做交易,也绝不会让你亏本。”
九流说完,醉月没有立刻就说来。她两指摩挲着茶盏缘口,思忖片刻,眼底似乎漾起粉裳裙瓣,转瞬又有一抹不着痕迹决厉滑掠覆过。醉月如常的和悦音色寒渗出未作遮掩的冷肃:“我要借你师弟的身世,同你做成最后一笔交易。”
这本是醉月与醉花阴分断恩怨的最后了结,不可能回头再来亏欠醉花阴。因此醉月找到了混迹众生道的九流,一贯的圆滑又最有手段。即便此后事不成,最擅此道的市井鼠亦可狡兔三窟脱身离去。
九流闻言收敛疏散神色,慢慢皱起了眉。熟悉九流的人都知道,当他有反应却没立刻表现出来,反而是显于明面上的忍耐压下,便是心头不悦了。
醉月没有停歇,毫无余地地,她将真相摊在九流面前:
“你半路捡到的来路不明小师弟,正是十七年前战死前线的王清将军遗腹子。中渡桥之战,也是天泉门半道插手驰援的那场仗。”
九流颤栗瞳孔落入醉月晦暗若潭的深瞳里,这一眼间,他以为他们想到的都是樊楼灯火绚璨的那一夜,小九与天泉携手成双的背影,现在再想来,简直成为最可怖的噩梦。
而噩梦远没就此罢休。
醉月一字一顿道,“现在这件事南唐势力知道,契丹人不过多久也会知道。而除了南唐和契丹,这世间之大,是否尚有潜藏水下的势力?浮于表面和暗处不见之众,究竟有多少人风闻这件事、又有意借手此事再去达成何等利欲熏心的目的?”
醉月死死盯住呼吸不稳的九流,“其广者众,混迹九流的你,想必比远居权贵的我看得更加清楚。这些人有多少大义人心可言,在私欲面前统统都不,值,一,提。”
兵行险招,醉月没有赌错。这个压箱底的消息本是留作不时之需,于别人而言或许只是可有可无;但对于眼前或许蒙蔽在鼓里的九流来说,却是块无比烫手的山芋。消息要往最紧处用,须发挥出最大的影响和收益。
九流黑瞳一滞,急促呼吸猝然一停,他缓缓转动眼珠,眼神定定看向醉月,“和我说这些,你想要什么?”
绛朱唇笑起志在必得的弧度:“我要你做我的接应。等我传信,来南唐助我脱身。”
她不给九流任何拒绝的时机,软硬兼逼迫使他不得不应承,一丝不乱的发髻上别簪着一丝不苟的珠翠,而此刻九流面前,额顶正中发冠的秘银雀喙轻颤可见。
醉月缓息后,沉声陈述:“此事过后,当是再也没有下一次合作了。”
醉月话音落,九流置若罔闻,四壁屋内静若无人。九流不是小九,他心下已有定夺。过了半晌,九流只面无表情地问她一句,最后试探道:“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南下?”
醉月沉静地看着九流。
九流不比梨园与花阴,对于醉月而言,他最多算得上是个陌生的熟人。而面对半生不熟的九流,却让她感到可以坦言相告的可能,所以她将因由挑挑拣拣,如实道来:“恩难偿,情难却,我要过我想过的日子,恩必报,情必还,仅此而已。”
而醉月一语石破天惊本该尘封的往事秘辛,又该何从何解,醉月没再擅议。事实并非捂眼闭耳就可顺遂心意再不来打搅平稳生活。
前日若不曾听取自最亲近的小师弟,今日或不是醉月利用其做交易,待到明日换作是敌对者扭曲起手握事实、捏造似假非真的栽赃陷害,再有后日防不胜防路人口传的蜚语流言...
到底都没大分别。
二人再没谈论起悬行细线的累卵真相,左右都万劫不复的境况好像从未有人提起。
九流起身走到门前,还是停下来,神色莫辨回头看她一眼,应下了:“自然。”
醉月捏起茶漾茶盏,细细思索复盘:
几人之中,天泉一眼可尽,第二眼深不见底;九流没有大背景牵涉,为人处事全凭己愿心意,最为随心所欲;青溪不在局中;无求无欲的三更天看来最是危险,但无牵无挂碍之人最是清楚透彻其底色:斩恩怨,了因果,命求由我,道任我走。
醉月眼底滑过一抹艳羡,眼尾遥掠古色古香的客栈窗外,鱼龙曼延彩绸鳞次,远远尽头,是清河绵远青山。
茜草甲丹将指间盏茶一饮而尽:何以取舍,所求为何,旁人难企不能及。
半月后,醉月南下金陵,九流北上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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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将军祠。
早光熹微,晨雾轻朦,翻滚草野似浪,叶尖悬坠露水,天涯客背靠残垣断壁,打了个困意倦浓的哈欠。
少东家旋身上马,滴答马蹄踢踏走过土路石桥,水坑水溅作碗瓢泼,踏碎尘土纷扰,一人一马终停在破败祠门前,少东家将滴答拴在虫蚁腐蚀坑洼的栅木上,滴答闷哼一声,低头蹭过少东家落掌抚摸。
收回手,萧索侠客只身走去。
旧祠破庙前,时辰太早,平日人声鼎沸的演武场眼下寂无人影。残碑林立寒风间,粗糙指纹寸寸摩挲抚过。花发乌白的武者落手走过故人往事旧信念,走到尽头,只剩寥落在草野间的房梁破顶。
生生不息的茂盛青葱上横躺着风吹雨打的残败旧瓦,把头就地坐在演武场四边的断墙之上,手拍身边空位,白氅黑革落座身边。
往事早该随风消散,此刻由把头悠悠道来:“乱世多是流离人,哪怕贵为王公勋胄,今日风头盛景得意,难料明日不成他人盘中餐。年轻富贵时,我最爱和江湖侠士打交道。”
把头寥索笑了,这一笑,唇边深刻年纹,“奈何一朝千金散,身前身后的拥趸自是一溃即散。我嘛,那是好歹身强力壮,卖力气也成。可我舍不得小妹跟着我吃苦。”
天泉偏头看来,把头解释:“我这一支,本不是正对枪口的直脉。但即使有金银珠宝作掩蔽,想浑水摸鱼溜走逃命却也非是易事。是年少快意纵酒买醉,结识了天泉子弟。那晚火光冲天,正是师兄师妹亲赴襄助,我和小妹才得以脱身。”
天泉垂眼低声:“是我父母吗...”
把头举起曾交手互碰过酒壶后仰头一饮而尽的厚掌,温暖抚过天泉后脑,“是的,他们是很好的人。”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得此良友,我小妹才没病死在那场寒冬。天泉门只收千金身家的富贵人入门,那时我一贫如洗,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但不想师兄师妹竟慷慨托我闲职,而我却不知转眼次日,他们业已启程北上驰援去了。”
把头长叹一气,笑得颓然又自弃。这样的神情很难从一个中年人身上看到,可面对举手投足间隐现故人之姿的故人之子,把头身上的落魄袒露得淋漓惊心。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他们是鬼雄,是英烈。鬼者归也,死者归人,可我再也无法与归来故人诉说,危难救急的善心提携,身受者愧疚难眠,无颜自问无心自忖。”
“人杰早已付诸硝烟尘土,往事已矣成史诗,苟活下来的只剩凡人,也唯有凡人。”
老人神色不掩惆怅,一番话听下来,年轻人神情不然,反倒是轩昂勃发的冉冉意气,天泉桀骜不驯驳道:
“正是有凡人活下来,遗留未决的陈年旧事才得以了结,世道才能渐步回复正轨。史册或能会否秉笔直书记载史实,而非一语定论诸乾坤的扭曲作直,也须凡人勉励勉步,方能据实流传后世。”
天边日升月隐,云霾乍现天光,老人看向身边的后辈,光晕朦胧将肩阔腰直勾勒成故人模样。这双眼看遍人世风霜,把头欲眨眼将他看清,耳边却隐约传来旧时旧声,是娇俏的音色:
“师兄你说,这人先前喝蒙了过几次,效仿咱们仗义疏财之多,可比得上一整年的门派功绩了,对不对?”
男人和稳沉声:“对。”
娇俏声据理照实道:“行天泉门风,事天泉门规,怎得算不成是未挂名衔的天泉人了?从今日起,你就在天泉门的清河驻地留下做事,可好?”
男人沉声笑:“好了,要赶不及了,走吧。”
昔时昔日可抵挡千军万马的大将与陌刀们,现今唯有隐秘地道才得以见完整全容。
王公残像高座庙堂中央,蜘网断丝盘挂灯龛上,时有山风吹堂过,撩起絮絮徒结的落网尘灰。天光自破窗流泻进来,人与事悉皆消散在晨霭青烟间,白氅故袍跪拜在案前,却是后辈新人。
天泉面对无首残像,心念似尘埃落定般沉静。
眼前见破庙里灰末和光同尘之景,天泉脑海升起与之全然不同的万顷云海。时下十五的天泉与此刻别无二致地跪身在堂主面前,请求准许下山十年,到期方归。
小天泉俯首跪地,不见堂主神色,惟有一问:“为何?”
为何非要下山?井蛙或唯有踏遍九州八荒,见证过世态万千人事难辨,才可敞怀心胸,释散经年心魔吧。而事实并非如此。十年之后的天泉置身破庙,却从这满堂颓败寥落,找寻到几多徒劳无功的岁月间遍求不得的答案。
天泉再起身,薄覆青苔的无首像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相望无言。他原地点足掀上将军祠顶,稳稳蹲膝落定于瓦片之上。只见祠外瓦当是与檐下如出一辙的残落不堪,几簇新绿野蛮长在屋瓦间夹缝求生。
天泉指间拂掠过野草,落坐屋檐边悬晃着劲装长腿,遥遥看向祠堂下————
信手甩落无名剑垂挂血珠,少东家拾起绿林蟊贼遗留下的物资,从将军祠后门进来。演武场上的叫好声从祠堂另一侧传来。当少东家经过一群覆面人时,早已被他淡忘脑后的李来做挥手打招呼。
少东家眼底流过不显眼的疑惑,不过他没有多想。路旁苍翠松柏再过去,有一间早已弃置堆积货物的侧庙。
眼熟白氅绕门而过,少东家快步流星,烂门阖上之前出手拦住。他震惊看着面目似旧时的把头,震声道:“你,是您...?”
侧庙外人声喧闹。眼下把头早已不似一时辰光景前的颓丧,年近不惑的男人朗声道:“小狗?我记得你!身手很是利落的小少年,你当初可是放倒了我们天泉驻地过半的弟子啊。”
少东家闻言,立马俯首致歉:“是晚辈过错。”他咬了咬唇,还是狠狠心说了:“窃取贵派绝学之举,晚辈愿以家传剑法作弥补。”
把头闻言笑眯眼弯,卓有趣味地质疑道:“你拿了别人的来填补亏欠我的了,可知又该拿什么来还给授你武学的那个人呢?”
一抹侠衣黑辫掠过脑海间,少东家脸上浮现莫测难言的隐晦。他沉声言语间尽是憾然:“我与你了清这一桩旧亏欠,那边与我长辈间又是另起一桩新事。我这辈子,拖累他青年之际就已风霜荣辱尽皆背负。”
少东家唇间泄出坦然的苦笑:“我欠他的,早就还不清了。”
把头闻言大笑:“哈哈哈!不就是无名剑么?搞得你一脸苦相,姓江的浑小子,连带着他不三不四的陈姓小友,剑意初现端倪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拦人作阻,非要请教来指点比划。”
少东家惊诧看他,把头笑言说,“仗着有从不拖后腿的明川药典兜底,一把君臣药就敢拔出无名剑作拦路虎,”把头转眼将话锋一转,对少东家道:“说来,那无名剑我也好久不见,与我打过一场,此章就此揭过!”
说完不等少东家回神,霜寒陌刀上来就砍!
暂且不提少东家在陌刀之下虐打得有多惨。
且看半刻钟之后,天泉找到身心遭受巨创的少东家,一番整洁伤口衣冠,天泉向不明就里的少东家提议,既来将军祠,就来拜拜祠堂下受人供奉的将军。
少东家眉间皱惑,奇怪地笑问天泉道:“以前江叔也常带我来将军祠祭拜,江叔曾是天泉门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了...呵,说来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无首像前,一黑一白并肩而拜,再拜,三拜。
再起身,天泉眼神深渊难辨,他沉沉注视着少东家,又想起三更天夤夜拜会的那一晚,千言万语堵塞喉眼。少顷,天泉敛色从衣襟怀口取出一件物什,他将一枚护身符递予少东家。
少东家接手端详起来,见上面扭扭着辨识不出的形状。天泉半天等不来少东家反应,俊脸浮上羞红。过往旧事压心头,少见得,眼前天泉有些年轻毛躁的腼腆:
“我从未做过针线活,实在是眼拙手笨...”
天泉见少东家眼角眉梢尽皆染上明璨欣喜,紧张褪却,心头暖流化□□意升腾,他不由温声说道:
“我过往不曾将你全头全尾全护身后,此去归期难断言,我知你常以小九身份便宜行事,但反之也须覆面隐蔽。可无论你是少东家还是小九,都将这枚护身符携带左右,好不好?”
少东家指腹反复摩挲过笨拙的针线,心下喜爱不已,他眉眼一弯,笑颜清澈,他说:“此物如你,我必常伴身侧。”
曾碎裂在过往的紫铜面具,那些粉碎的前尘,悉皆缠绕在生疏针线上,临别深念,缘浅情牵,尽数付诸其间。
祠堂外晴空万里,春絮浮水飘零,越过鼎沸不改的年月,遥遥远向再生来年的梨花春雪,春景春明,春意尽付,惟是故颜未改,此心从一而终。
半月后,天泉北上东北雪山驻地。
可以看出,命运的齿轮正在转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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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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